第29章 昏迷
阑珊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冗长亘深的梦。
当痛觉达到极致,她的灵魂似都被撕裂切割成为一小块一小块残碎,这些碎片以势不可挡之速飞快从她体内抽离散尽。
在那些碎化的景象里,有冲天燃烧的火光,愈蔓愈烈,像一只张着血口獠牙的猛兽在凶残吞噬着一切;也有一对对自体亮光的绿色冷眼,阴森可怖,如狼似蛇,探囊取物般逐逐将她并吞包围;还有一名体态修美的女子,衣袂翩跹,白衣胜雪,携着她轻盈似海燕,遨游在蕃庑丛密的竹林。
徜怳意识里,阑珊竭力抬眼皮想辨清与她相携的女人是谁,却在攸然的一瞬,眼前画面支离破碎,重新幻变成一男一女两名始龀之年的孩提,一前一后彳亍于茫茫皑色山峦。峦间冷雾蒸腾,彻底模糊了阑珊辨析的视线,像是清清淋淋的雪水全部落止进眼眸深处,阑珊意志跟着消耗殆尽,她的世界白茫泛滥,完全泯灭在满目玉砌之下。
再次有所感知,阑珊是嗅到一丝熟悉的清洌幽香,似梅悄绽,可以想象冰天雪地里,静谧无声,满山馥郁的,是二月岭上寒梅开。
所有气力集中到眼角,掀起沉重的眼睑,阑珊眸中水雾晃晃漾漾,里面透开一道圣洁的光,曜着男人润雅至极的五官,恍如神诟抵临,一瞬间神奇驱走了阑珊所有痛意。
“求,殿下,赐解药。”
挤唇,关键性救命一句说完,阑珊像是终于等到活命依靠,整个人彻底又放心的,昏死过去。
光照黯淡的车厢内,腥锈气味无孔不钻。面前,女孩纤小一个,慌乱无依的深蜷在宽大檀木榻上,唇边衣角残着血渍,人本就莹白的肌色此刻因失血过多愈发通透,仿佛一朵被凛风摧过的花,苍白失色,似预备随时香消玉殒。
俊眉压眼,男人黑漆漆的双眸似无底深渊,耳际应景般敲响一道关于阑珊的生命预警,
“殿下,恕臣孤寡,臣行医数十载从未见过像阑珊此般脉象紊乱之人。其他的臣不敢断言,但若任其发展不予干预,臣可以肯定,阑小爷的寿命,最多只余半载了。”
黑金暗纹绣四蟒皂靴踏过泅湿地板的鲜红,微响由远及近。屈身,封逸辰伸手捞起阑珊素腕搭于其上,须臾,男人撤手起离,食指探查于阑珊鼻翼,随着时间缓逝,男人斜入飞鬓的眉渐渐拧上一缕黯色。
脉象弱到几令人摸察不出,气息也已做罄尽状,此刻若不予救治,无需半载,人怕是根本活不过今日。
念头回璇,封逸辰长指随手从锦囊里掏出一粒药丸,玉润的指腹橇开女孩紧闭的血色绛唇,赐以阑珊心心念念的“解药”。
浅黑药丸入口即化,味甘清冽。似是品尝到了琼浆玉露,阑珊抿死的唇瞬间舒缓,一下下贪婪的舔舐着口中漫溢的黑色汁液,秀颈滑动。
确定人性命暂保,才要行去,男人目光鬼事神差,从阑珊煞白的面容转移到人一截白腻细嫩、完全袒露在空气中的秀颈上,再稍一下掠,阑珊胸口处凸起的山峦隐隐绰绰,因着外一层褐色葛衣洇湿松垮,要坠不坠,随时有春光乍露的可能。
后一秒,有薄如蝉翼的披风轻轻缓缓的下盖,严密笼住了安恬昏睡的少女,伴携一抹绛色弧线轻划,敞宽的车厢内俄顷归回宁静,空余阑珊匀和鼻息溢响传开。
封逸辰在马车内统共只待了不到半壶茶时间便撩帘而出,然而只这小半壶茶时辰足以让候在马车外的封沐墐好奇焦虑到抓肝扰肺,这会儿看见太子出来,封沐墐立时凑到人身前急语作问,“殿下,那小子如何,暂时死不了吧?”
要真没得救了,没声没响死自己“手里”,这个黑锅,他封沐墐可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封逸辰不做声,只目光饶有深意睇看着人。在把封沐墐全身上下审得杂毛乱生,心虚的一比后,男人才先发制人的反问,语绪绵里蕴针,“不知皇兄对孤的伴读做了什么,致使人命悬一线。还是说,这样的惩罚方式皇兄觉得太轻松了,想更换严重一点的?”
封沐墐生生的一噎。
他人莽归莽,基础智商还是有的。
阑珊那小子吐血吐得蹊跷又汹涌,紧要关头都快要死了还不忘威胁自己跑到皇宫,找太子给他救命。
可笑,那是太子,又不是太医。要说这里面没门道,他封沐墐三字倒写。
但是,如今自己把柄被人攥得死死的。自保都够呛了,哪有资本再操心人家的事。
想通了,封沐墐面子也就不要了,嘿然一笑,在好不容易得到太子“驱逐令”后,封沐墐老老实实打揖告辞,抛下阑珊那要死不活的累赘,逃命一样的策马奔驰。
夏末,巳时的天光暖而透亮,三言两语打发走人,太子华衣俏颜,满身容贵被光影雕琢的更加具像,也更甚显亮男人玉面上几分清寒意。沉吟须臾,封逸辰转首与旁从交待,“书潼,派人驾车到婉君阁找吴伯,他看到了,自然知道该怎样做。”
只有封逸辰自己知道,他刚刚给阑珊的根本不是什么解药,只不过为一种可以暂且稳住人心脉的调律丹,两个时辰药效一过,若在此期间未得到其他有效救治,人就会恢复到原来垂危的状态,到时是生是死,只能听天由命了。
为何不痛快赐予阑珊解药,因为男人起初就不曾给人下毒。太子府内密养的暗卫足矣应对一切状况。对于此种以下毒控人这样麻烦又枉费心力的方法,封逸辰最多当做恐吓人心的幌子罢了。
皇宫,养心殿。
今日,明崇帝破天荒地发现太子有些心不在焉。
正好旁边有一名臣子觐见,想做下试探,明崇帝咪着笑侧头参询左下首代阅奏章的太子意见,果真,太子不像往日那般快速回应,而是稍许一酌量才给出答复。
明崇帝新鲜了。他这个二儿子自小便少年持重,神敛气定,处理起事务来永远是一副游刃有余、措置裕余的模样,让明崇帝都自愧不及人十分之一。所以,今天这样反常失态,是为何事?
心里把所有可能性盘查了个七七八八,想到人今晨因私事迟到了会儿,明崇帝微妙的一笑,冲人侃问道,“朕看太子似有些不在状态,可是在惦念府内哪一名美妾?”
不等封逸辰回答,明崇帝又自省道,“唉,也是朕老糊涂了,这样,今日之后朕放你回府居住,早朝时再赶来行宫,太子意下如何?”
封逸辰眼睫一低,搁笔垂首谦逊道,“谢父皇关怀,儿臣只是在自愧不如人。朝政之事,经儿臣近几日观摩学习下来仍自感力不从心,尚有太多需要精进之处。遂儿臣恳请父皇,暂免儿臣上朝观政之务,先行专心攻进学业,望父皇恩准。”
“太子,过于虚心啦!”
明崇帝抚掌一笑,捧起“天泉水”润了几下嗓,到底再没否了封逸辰的提议,“既然太子这般坚持朕就权且成人之美,太子先潜心致力韬光养晦,至于这些个琐碎政务,朕这个老头子倒尚能应付得来。”
“父皇正当壮年,远未及老,父皇过谦才是。”
欲要人忘形,先将其夸大。
封逸辰这句夸誉声稳无澜,却彰明昭著契合到了明崇帝心里,通体舒畅,调侃爽过之后,明崇帝便不再将重点放在太子身上,合下仙书,精神抖擞的投身于国事。
封逸辰还在回味他方才走神的原因。
记得上次出现这种惦人于怀、难以专心的感受还是十多年前母亲病弱,自己担忧到不惜日夜伺人榻前,如今,这一种陌生到久不曾领略的情绪,不曾想竟又被阑珊唤回了。
自己对于她,难道产生有一种,风月之情?
此荒唐的猜测一经发出,下一秒,就被男人快速肯定的否决了。
作养一只阿猫阿狗时间久了还会衍生出感情,他如今的心不在意,除却人之常情,顶多会添加有几分遗憾,遗憾阑珊若不能被成功救回,自己的生活,或许会相应减少些多乐趣。
毕竟,这样一个敢不畏权势,无所忌讳调戏皇家纨绔的人,全长安城,可是再难寻出第二个。
云雾缥缈,日斜铺窗。照出了乌木边花梨案几前,再心无杂骛,专意阅览奏章的太子。也相应勾摹出了婉君阁里,阖目卧于暖榻上,始终沉沉不醒的阑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