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兽寅
一只翱鹰翔于天际,蓊濛林叶将它的行迹不时遮挡掩盖,盘旋几圈,鹰栖止于枝头。挥动的双翅才落,霎息,一支鈚箭突破茂林携劲风直射入来。
在苍鹰不及反应的瞬间,那支锐不可当的利箭却径自擦鹰尾划过失利于天幕,只留被惊飞的鸟儿与飘飘然打旋的落叶,息止宁人,善罢甘休。
再一次与猎物失之交臂,封逸辰收回远眺的视线,挽弓于背暂止射猎,擎缰任马闲游,放空自己心神不宁的思绪。
暗卫所报,蓟县,训兽族阑氏之故乡,也是欧阳星沉不明消失的地方。
不对,或许不该再叫人欧阳星沉,可关于那女人层层假面,他还真疲于探究了。
不过这个阑氏,先后在自己身边安插两名眼线却并无太大动作,反而把不可告人的主意打到了皇宫,如此妄为又不知力,是想要……
忽然,身下白马似受到什么惊吓,不安的扭动嘶鸣,封逸辰夹腹一勒缰勒令其安静,心思在一瞬间扭转开朗。
且不论这个阑氏是敌是友,眼下局势,自己独善其身还是绰有富余的。既如此,他不妨养精蓄锐,拭目以待,若这些个无名鼠辈事败,于自己毫无波澜;若其侥幸事成,反而能一助自己坐收渔利,以其罪谋己功,天经地义一登大典。
思维俯仰之间倾尽杂乱,也是在头脑豁然开明的一霎,封逸辰松散的目光遽一收紧,登时感念到不对。
素月跟自己已有七年,个性顺从温和,甚少有这样失控难驯的时候,考量少秒,封逸辰纵起身直接撒了缰绳任其狂奔,在他转身落地瞬间,眸光一细,男人盯攫到了令素月逃逐脱控的根源。
阑珊曾看过一篇研究报导,讲人在极度危险的境况里,会激发出体内前所未有的力量潜能。很多人就是靠这种瞬间爆发力助自己死里逃生,捡回一命。
可这种天赐逃命基因到了阑珊这里,显然彻底失灵。当那头感知力敏捷的寅兽转了虎头,一双暗黄兽目反射着丛莽斑驳碎光,金灿得如燃了两团鬼之烈焰眈眈向阑珊盯去时。多秒的对峙时间里,阑珊通体呈灵魂出窍状态,脑袋宕机黑屏,连逃命的念头都被她抛上九霄,整个人像只空泛木偶,基本的呼吸都无法运行。
一人一虎的对峙并未僵持太长时间,因为那头“嘀嗒”淌喇、早已饿到气弱的大虫并未被阑珊“无畏”的对视而吓走。中途更换捕猎目标的它微屈身,从喉咙里震出压抑恐怖的虎哮,大张着血盆虎口,随时预备发起夺命攻击。
喷滚的气流带起飞溅唾液冲面扑来,把阑珊吓到天外的魂魄强力抻回。喘息之间,所有迟钝回归的念头聚合成了一个字:跑。
狂奔的过程阑珊已经记不得了,她当时只预感自己下一秒就要死了。身后是野兽翻腾的鼻息与四爪震地逐命声,远处,似有一团盈盈光亮,男人如素炼雪的身影朦胧在斑驳陆离的光亮里,阑珊看不清,也力竭到发不出任何求救声。她私心既期盼太子能出手相救,又不愿连累人随自己一同丧命。
电光石火间,阑珊猛地转了奔命方向,以反角度只身引虎远离,可能是潜意识里想为男人争取一线生机。
之后回想起来,自己马甲掉得彻彻底底毫无知觉,她与太子关系深一步的转变,应该就是从自己临门一脚、舍身取义,以肉身作虎饵,保人平安开始的。
然而在调转路线后,阑珊奔跑的脚步没有几下便不幸被地面横生的乱枝绊倒,那时短短几丈的追逐路程已耗尽阑珊所有体力,所以,在明显感觉到身后那团巨大阴翳笼下来时,虽然有拼尽了手脚极力往前爬,阑珊心里却已经认定她躲不过被老虎裹腹的命运了。
“临死”前,阑珊只乞求那头野兽能给自己一个痛快一招毙命再慢慢享用。至于其他的,什么撮合男女主促进剧情,意外身死能否回家,女人身子被无尊严发现,等等等等,阑珊通通想不得了。
嗖——
生死一线间,转机突生。头顶有一道厉风形如闪电破空,带着雷霆之势划过,脑袋上方勃发的兽气戛然而止,耳边一秒被人按下净音,将簌簌风声与鸟鸣啁啾重新还原活力。
“嗵!”
身后,巨大的肉体掉地音震裂了阑珊绝望不能的心境,恍惚的睁开泪目,眼前,光影迷迷糊糊慢慢,身旁,太子俊极的脸融化其中又渐渐变开清晰。翕着薄唇,男人似乎在说什么,声音还是那样好听得不像话,戛玉敲冰又弥着丝清浅的温柔,温和的漫进阑珊耳底,直接引得阑珊憋耐了许久的情绪如飞天瀑布直下,全盘倾泻洒出。
“没事了,试试看伤到哪里没有,能不能自己起来。”
封逸辰问完,只见前一时间还敢于与猛虎智做周旋,逃命过程里镇静到一语不发,关键时刻还不忘以身护主的“勇者”,此一时,反差的哗然泪下,水光漫布,眼眶湿红成灾,细弱的哽咽声想憋又憋不住,一下一下从唇缝里蹦出,根本无暇应他的话。
对于阑珊的能哭,封逸辰多少也习惯了些,递去绢帕,男人留给阑珊发泄时间,锐利的目光转向那头被他一箭毙命,已经了无声息的死兽上,封逸辰眼底有霜凝雪。
皇家园林不可能有凶兽出没,必是有人刻意将其放入的。这条成年虎身长但体瘦,显然饥饿多日,脖颈上还有道新鲜愈结的伤疤,想来与它那嘶哑的声带脱不了干系。这样一头疑点重重的饿虎好巧不巧出现在自己的狩猎区域,用意不要太显著。
“殿下,殿下?”
另一边,哭到不能自已的阑珊终是没办法再在这种血腥暴力的环境里抽泣下去,看到太子表情凝重,若有所想盯着那头死不瞑目的老虎,冷峭的神情仿佛恨不得再弄死它一次。
心有余悸,阑珊止了自己不争气的眼泪蹒跚着步子近人前,哼声,含蓄催促,“殿下,小人无碍,天色不早了,殿下,我们是不是该返回了?”
“当然回去。”
封逸辰敛尽眸中冷意,上下顾量阑珊一眼,边说,边拔下那支正中虎眉心的长箭,吹哨唤马,“不仅回去,这头珍奇的战利品孤也要带回,好好让人欣赏欣赏。”
素月疯跑了一圈,再感念不到有任何猛兽气息威胁,素月不仅自己屁颠折返了,还将功折罪般把阑珊的座驾一齐带了回来。
拖起地上三人重猛虎尸身,封逸辰将其撂于黑马之上,继而解下披风,银白色锻料轻如鸿羽,软软的将阑珊从头至尾包裹。
为人系好缨绳,封逸辰翻身上马,眼帘如扇半敛,男人桃花目中溢闪着林间剪碎的日光与阑珊哭到红晕晕漉湿的双颊。唇边薄有弯弧,封逸辰接着长伸臂,手下稍稍施力掴起阑珊素腰,像是在山间采撷一株沾雨的雪莲,男人带起还不知反应的阑珊上马,稳当当将人安置在身前。
越接近山脚光线就越显白亮,外围,驻守兵士站姿笔挺面容端正,这种常年不改的肃穆神情在他们看到一只黑色马匹上驼伏的巨型死物时,各个瞳孔地震,骇变了脸色。
早就得知太子今日会在此精湛狩猎,玉兰围场里,大到林木湖泊,小到杂草荆棘,边边角角每一处都被这些兵士排查确认了无数遍,万不敢遗漏任何意外,伤到太子金躯。
然而,这样一头吊睛白额大虫又怎么会堂而皇之出现在力确安稳无恙的皇家猎场上,尽管那头禽兽已死,但若惊扰到殿下一根汗毛,他们万死难辞罪。
对照那些目光浅泛的士兵,管护围场的扎代郡王已经后怕到冷汗直下,虚脱的目光黏紧了那匹不同凡响的黑色卢马上,扎代仿佛已经预见到他被砍头,株连九族的下场。
也是以,在随后看到太子毫发无伤跨坐于马背,游缰而来时,扎代空洞的视线才赫然有了焦聚点。稳下心力,扎代移着软飘飘的双腿快迎上前在封逸辰一丈远处重磕跪地,两股战战认罪,“老臣恭迎太子殿下。老臣有罪,先是看护不周令这头畜牲扰了殿下御射安宁,后未能及时发现异常助殿下擒拿此物。老臣愧对殿下信赖之恩,老臣,万请殿下降罪。”
围场寂下去一秒,然后响彻“扑通”跪地音,众兵士齐整的引罪声震上云霄,羞耻欲死,
“臣等有罪,万请殿下降罪。”
林中箫寂,惊鸟啼鸣,从未见识过这样重大的场面,倚人怀中装昏的阑珊眼皮轻颤,有细碎光影趁机落进眸中。因是背靠姿势,矮人一个头的她只能隐隐看到太子挺拔落拓的下颌线。
而男人似乎也注意到她的不安了,全不理睬那些跪地请罚的士兵,封逸辰以手抚上阑珊双眸,盖住了那些逼目日光,同时气息温温浅浅的,俯在阑珊耳畔轻吹来几字。
“安心闭眼,一切有孤。”
听话的将视界重新拉回黑暗里,下一刻,阑珊就感觉她的身子忽地一轻,世界天旋地转,自己就如同一根飘摇的羽毛,失重感持续少秒后,阑珊便又稳稳当当,落回一个宽广培香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