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磕药
其实恍恍惚惚从地牢逃脱,到当今的重见天日,阑珊从始至终都是懵然状态。在两名小黄门将她丢在这所空荡堂皇的屋落再无人理会后,独自清静了近一炷香时间,奈何阑珊一直没忖明白太子留她性命的缘由。
不久前那股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气于惜命如金的阑珊而言全不过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奢侈产物。经历完一番惨无人道的捶打,此时,阑珊直觉她的身体如泡在一坛千年老陈醋里,酸麻软痛,飘忽到几乎连抬指的力气也无。尝试起身为自己添水解渴,可刚要进行位移,指尖一秒泛来的密匝痛意疼得阑珊一张脸皱成了包褶,稍微一动便密汗淋漓,打湿玉枕一片。
可同时的,这种无法言喻之痛也在反向提醒着阑珊,她仍真真切切的活着,并没有像其他那些亲临地牢的“幸运儿”一样变成连尸身都寻不到的孤魂野鬼。
也因此,当听到门边传有动静,意识到来人是谁时,很是摸不准太子如今对自己持有何种态度,门开同一时刻,阑珊便如一只惊弓之鸟,愣是凭借瞬间的爆发力动作如脱兔,“呲溜”一下滑回了锦衾里,背身对着来人……装睡。
推门而入,封逸辰第一眼所见便是榻上飞速抖动的被角与阑珊自欺欺人式的躲藏。目光落在人隐有余颤的肩胛上,封逸辰蔑然一挑笑。看破不拆穿,男人闲庭信步落坐于檀椅,随手倒来一杯清水,截冰断玉般的音线似在对着空气讲话,“是就此效命于孤,助孤揪出你们阑氏所图,还是保留你坚不可摧的衷心,随同你本人一起灰飞烟灭,自己选。”
这般简单的送命题,哪里还需要选择。
识时务者为俊杰,封逸辰话音才落,阑珊便立时解锁自己避人千里的态度,改背卧姿势为平躺,双眼擦光的向人回应,“我选第一……不是,回殿下的话,小人选第一种。”
到底是堪比死过一次的人,立马懂得审时度势了。封逸辰幽凉的眸光明月高悬般扫着榻上邋遢不整的人,上下唇慢条斯理的开合,将旧话重提,“既然如此,之前索问你的那些问题,重新交代一遍。”
玉碎般的男音落下去之后屋内气压瞬间沉下去,彩瓷烛台上燃着的细蜡释放出暖晕色光亮铺溢出满室,勾勒出封逸辰巧夺天工的眉眼与人颀长的身姿,更渲染出男人不容忽视的威压感,深藏若虚向阑珊袭近。
很清楚自己接下来给出的答案有多重要乃至攸关性命,梳理好措辞,阑珊目光添加出万分诚恳,不卑不亢迎着眼前宛如神像的男人看去,正面回答,“殿下,或许小人之前确实知道些什么,但殿下,十天前小人不知为何突然丢失了所有记忆,就连小人乃阑氏本族人这些基本信息都是从学院守卫者口中得知的。小人知道,这种说法听起来天方夜谭,可小人所言句句属实,恳请殿下明鉴。”
穿越重生,借身还魂,失忆。
从以上三种说法当中做抉择,自然是失忆最靠谱,既然自己的确一问三不知,与其猜测性交代什么冒着日后被拆穿杀身的危险,不如从一开始就与人坦诚相见,把此种离奇事件用另一种说辞委婉的表述出来。这样做当然也会有风险,但至少阑珊心底永远不会发虚有愧,能让她敢于直视男人那道如有实质的视线。
其实,封逸辰若不发一语只静静用眼光宠幸起人时,被他所区别对待的“幸运者”无一例外坚持不过数秒便会染上心虚的着墨,或身体发颤或目光躲闪,总之再不敢与人对视相迎。
也是以,无知无畏者阑珊发出的自信眼光,和她满脸无愧的神色倒也歪打正着打消了些封逸辰心内浮掠起的怀疑。联想到人的反常行径确也是从一礼拜左右开始,弹指少顷后,封逸辰声色不动,度量的目光加了点薄诮意详察着脸色通白的阑珊,挑唇转了锋芒,“那你的脸,怎么回事?”
温色的烛光落拓在阑珊焕然一新的眉眼上,照映出人初露的五官,如仲春时节始开的桃花,明媚却不张扬,连带人眼底浮闪起的惊讶都纤毫毕现。
男人一句平静无澜的问话却在阑珊脑内惊起滚雷,白光乍闪过后,被轰到一时忘记尊卑礼仪,阑珊稳下声启齿反问,“脸,我的脸怎么了?”
到此,阑珊才忆起她之前曾不慎把将近一整瓶毒液全都洒在了脸上,后来的情况一直兵荒马乱。如今结合太子判析的神色与问话,自己该不会是……毁容了吧!?
虽说皮囊什么的也不过表相,但想到原主那张本就土黄麻黑的面皮,若是再坏掉容貌,她今后可该再拿什么脸面见人。
这般纳呆又大惊小怪,真不知在地牢时人那股真勇从何来,能让自己动出恻隐之心。
莲花瓣灯照在封逸辰纹了银边的袖口上,炫出一道亮丽的光。懒得再探究一个男人的相貌问题,封逸辰饮尽杯中水将审判切入尾声,“你这条命,孤暂且先留着,不过,”
阑珊一颗心随着男人刻意的停顿陷落又拎高,在她胸口快要紧成千千结时,只见太子已几步屈尊踱到自己榻边,右手指尖夹着一粒很是显目的浓黑药丸。
敛眉淡目,封逸辰对阑珊撂下言简意赅的二字,“张嘴。”
浑沌的灵台随着这两个冰冷字眼一下子通窍,瞬间了悟,阑珊不作他问,听从的张唇。
这也是古言小说惯用的控人路数,给那些衷心待鉴的下位者奴仆投一粒定期发作的毒药,若人有异心或不服指令,便会于痛苦当中倍受磨难的死去,以此作为背叛主人的惨痛代价。
然后紧接着,屋内就隔窗透出一段非常引人遐想的对话。
“殿下,这东西实在太大了,小人躺着一口咽不下去,您能扶小人起来,一点一点的送吗?”
……
“嘶~殿下您轻点,小人…腰疼……”
“咳咳咳!”
“殿下,还是不行,能否劳驾您……帮小人来点水,小人往下顺顺。”
……
“殿下,能否请求您快一点,那东西才刚软。”
“殿下,您能不能再快些,小人实在要受不了了。”
……
夜夤人静,万籁俱寂。
一众守门侍卫被屋内断断续续传来的旖旎对话砸弯了腰,双眼无处安放的死盯着地面,在他们快要构想出一副非常不和谐之画面时,耳边忽然擦来太子一声冷而利的哂笑,其间隐带的不悦口吻与敲打之词更深一步加固了他们的春色幻想,使众守卫头垂得更甚,表情难尽的恨不得堵耳捂眼,再不敢接收屋内任何秘闻。
“孤这么伺候你,还不满意?”
封逸辰英挺的眉眼上挑,手头保持着为阑珊渡水送药的姿势,此刻他人虽笑着,但那双融入了斑驳月影的弯眸却流露不来丝毫愉意。像一名终于被惹怒的暴戾君王,封逸辰慢放着01倍速,悠悠的往阑珊嘴里滴水,极致耐心的模样罕少的“善解人意”。
阑珊皱脸斜倚在榻栏,嘴里那拇指般大小的药丸在源源不断“露水”作用下缓缓地融化,漫出的阵阵苦腥味熏得吃药困难户阑珊几欲作呕。但太子这尊金佛仿佛很享受此种恶趣味,一双养尊处优又充满力度的手慢条斯理拈着瓶盏,缓了又缓的致力给自己“渡仙露”。
嘴里的药团,咽,咽不下去,化,又化不开来。
再这样下去,她真的要哕了。
“殿下,小人知错了,您放着,小人自己来。”
阑珊出口喷薄出的浓浓草药味熏得封逸辰终再难容忍,眉宇一凝,男人随即撂了手边瓷瓶,厌弃的以绢拭手。
而就在封逸辰嫌弃离身的同一瞬,阑珊忍着十指钻心之痛拼力拿起水壶,仰头,猛灌一通清水,总算是冲刷走了那股漫喉的腥臭。
“此药半月一毒发,记好日子,不然哪天不清不楚的死了可别怪孤没提醒你。”
“咳咳,殿下,等一下。”
眼见太子撂完话转身就走,匆匆顾一眼屋内,嗜美如命的阑珊终究没能忍住心内强烈好奇,不知轻重的恬着嗓子向人请求,“殿下,您能派人送面镜子来吗?小人想看看自己毁容到了何种程度也好尽快做些修补。不然小人以后跟在殿下身边,一直作污殿下的眼可就是大罪过了。”
阑珊自觉她临时想出的借口还算不错,冠冕堂皇的。但门边那位灿然光亮的太子听闻后一时间暂停了推门的动作,回头,颇有深意的睨着自己,散来的目光如在观赏一只阿猫阿狗,在人面上长久的抚触游移。
就在阑珊被看得各种不自在,尬羞的想要拿手遮脸时,门边,封逸辰忽地一下收回自己意味深长的目光,似素雪银的俊影在暗夜里一闪而逝,徒留几个轻渺如烟的字,细风般荡于阑珊头顶,经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