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一个月,科举放榜。
金榜题名的欢喜和名落孙山的悲伤在未国各地轮流上演。
对蒋溪来说,这不是她关注的重点。她关注的是,放榜之后,同时向未国百姓公开的科举试题和得分最高的科举文章。
蒋溪把这些试题抄写回第一书院,模拟科举的封闭环境,让女子也通过三天的时间,写出自己的答卷。
蒋溪邀请历在时等铭枫书院来当巡考员,言院长理所应当成了主考官。第一书院严格执行未国科举各项规定,考生在各自的小房子里作答,三日的应考过程中,不允许走出房间。
三日后,蒋溪将第一书院所有学子的考卷把姓名栏遮挡起来,向所有学子传阅,并请学子投票选出前十位的答卷,在第一书院门口张贴,供路过的行人阅读。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快来看啊,第一书院精品文章大展览了。”蒋杭坐在第一书院门口,边吃西瓜边大声吆喝道。
文采斐然。
“一窍不通。”
“马马虎虎。”
“看不懂。”
……行人对女学子的文章给出了不同的解读。行人到底如何解读女学子的文章虽然重要,但最重要的是,许多人开始意识到,面对科举考场给出的问题,不是仅仅有男子,女子可以给出一篇篇观点鲜明,逻辑严谨,引经据典的科举答卷。女子也有不亚于男子的才华,以及对国际民生的思考和计策。
“我认为今年的状元文章与第一书院排名第一文章,都是一等一的佳作。”历在时把今年公布的科举状元的文章与第一书院公布的文章做了对比,给出了自己的想法。
“我觉得两篇文章各有各的优劣,不分伯仲。状元文章自有状元文章的气度和高度,体现了男子的豪迈。第一书院的文章则将文章的侧重点放在细微处,见微知著,体现了女子的细腻。”宋潭星接过历在时的夸耀棒,继续夸奖道。
“走进科举考场的学子,都经过十年寒窗苦读。第一女子书院创立不过一年,女学子写出来的文章就能与状元文章不相上下?”言域侧头,似笑非笑看着历在时。历在时赫然低下头。
言域似笑非笑又看向宋潭星:“不分伯仲?”
宋潭星红着脸低下头,一会看看脚下左边的蚂蚁,一会看看脚下右边的蚂蚁。
知优方能成优,往年,每年科举状元的文章公布之后,铭枫书院都会组织学子一起学习。通过研读状元文章,找出自己与状元的不足和差距,明确努力的目标和方向。今年由于第一书院也公布了女学子的优秀文章。言域便想着同时把女学子的文章也一起拿过来给男学子点评一下。
言院长呆在天下第一书院的时间比呆在铭枫书院的时间还长,几乎整个铭枫书院的学子都知道第一书院的大师姐蒋溪是言院长的心上人。
历在时宋潭星等人虽非须溜拍马之人,可也不好在言院长跟前批评其心爱之人的师妹。于是便在点评之时,加上了一点夸大和恭维。
“我以为你们是任初雪和李荟的朋友。”言域的语气里有失望。
历在时和宋潭星的头垂地更低了。
他们与第一书院女学子的接触并不少,在交往之中,他们早已与女学子们建立了友谊。他们当然是任初雪和李荟的朋友,可是言院长现在说,‘我以为你们是任初雪和李荟的朋友’。是的,朋友之间最重要的是坦诚相待。只是为了讨好‘上意’,他们便失去了诚实。他们对待朋友,实在是谈不上坦诚相待。
“我重新问一遍,你们觉得第一书院女学子的文章如何?”言域笑了笑,冲着铭枫书院的学子再次问道。
“野心很大,文笔弱了一点。”历在时抬起头,开口说道。“文笔跟不上野心。”
“逻辑层次差了一点,文章前后的对应也有待改进。”宋潭星也抬起头,接着道:“但是我觉得,她们第一次写这样的文章,不能过于苛求,这样的水平不算差。”
宋潭星跟第一书院女学子的接触比言域只多不少,他对那群女子的勤奋好学更深有感触,面对她们第一次向公众交出的答卷,他客观指出文章本身的不足,但也客观对不足予以理解。
“没有耕田的能力,就别来扛锄头。文章写得差就是差,不用以刚开始写,没经验为借口。”有学子出言嘲讽道。
“就是就是。”立即有不少学子附和道。
“没有能力,就安安分分待在府里,想进考场,却又要说没有读过几年书,请大家多多包涵,这种理由简直让人笑掉大牙。”有学子轻蔑撇了第一书院学子的文章一眼,嗤之以鼻。
“没错没错。”
“丢人现眼。”
“不自量力。”
不少学子当即有学有样做出一副嗤之以鼻的模样。
“凡事总讲究循序渐进。从来没有一口能吃成胖子的道理。你们也是从一个字开始识起,苦读多年,才能写出一篇逻辑顺畅的文章,何必要对第一书院的女学子如此苛求。”历在时立即予以反驳。
“什么人干什么事,什么人什么命,女子就没有科举的命,偏偏不自量力要丢人现眼,却怪我们苛求?”
“谁规定女子没有科举的命?历史上,女子不就参加了科举。”
“那是历史的错误。”
“好大的口气,点评起历史。”
“历史本来就是给后人点评。”
“你点评才是错误。”
……
支持第一书院和反对第一书院的学子立即展开唇枪舌战。
铭枫书院里,顿时一顿喧嚣。
言域静静听着众人激烈的争辩,没有出言制止。
没有人能把自己的思想轻易塞进别人的脑袋,所以他并不是召集众人来听他强硬灌输对第一书院的赞誉。他召集众学子来讨论第一书院女学子的文章,不过是想听听众人的看法。现在,他听到了,他很失落。
未国第一书院铭枫书院起码半数的学子,对第一女子书院的态度实在是有失风度和气度。他们对那些在努力的年轻姑娘,没有丝毫的鼓励和包容,而是慢慢的轻蔑和嘲笑。
此刻,在第一书院的学堂里,也并不平静。
蒋杭、任初雪、李荟等人把在各大酒楼茶楼、街头巷尾听到关于百姓对第一书院文章的讨论汇总,告知众学子。
“在好几家茶楼里,说书先生把我们公布的文章,以一种阴阳怪气的口吻念给大家听,他们说,我们是班门弄斧,以这样幼稚的文笔,也敢跟状元郎一较高下。我跟她们解释了,我们自知与状元郎差距太大,我们不是要跟状元郎一较高下,我们只是也想写一写科举文章,验证一下这段时间的学习情况。之所以公布于众,也是本着接受大家批评指正的态度。他们根本不听,就一个劲嘲笑我们不知道天高地厚。”蒋杭一脸委屈诉说着自己的遭遇,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蒋杭一向是乐观开朗活泼爱笑,对许多事情都不放在心上。今天,她在好几个酒楼耐心解释着第一书院谦虚的用意,却没有人听的进去。人们以嘲讽恶毒的言语,心怀鬼胎和恶意地攻击嘲笑第一书院女学子的文章。倒好像他们写的不是一篇文章,而是一篇卖国求荣的告示书。蒋杭第一次面对如此多的恶意,为第一书院的女子深深感到委屈。
“在个别的小酒楼,有些说书先生本来是客观点评咱们的文章。却被底下的人喝倒彩,说他娘娘唧唧,把他轰了下去。”任初雪神情暗淡,补充道。
“我们街的大娘们,让我不要整天写一些她们看不懂的文章,好好学点女红,找个好人家嫁了才是正事。”李荟捏着一根狗尾巴草轻轻拍着桌面,无精打采说着。
“我们不过是想像男子一样读书,参加科举,我们做错了什么,为何要遭受这么多的冷嘲热讽?”蒋杭很难过,她一向以善对待这个世界,不明白为何世界要还以她恶。
许多女学子也和蒋杭一样情绪低落且悲伤。她们倍感委屈。她们不过是想与男子一样,能够读书识字,能够参加科举。她们并没有做着祸国殃民之事,为何要被当成洪水猛兽般对待她们低垂着头,泪水缓缓低落在地上。
天下第一书院的上空,笼罩着一片悲伤的气氛。
蒋溪默默无语望着这些伤心的年轻脸庞,她说不出什么鼓励的话。不是说不了,是不想说。
她们第一次对这个世界,对人心有了真实的认识。因为无法面对接受世界和人心的真实而伤心难过。
跟她们说世界就是这么残酷?人心就是就是这么无情?让她们对这个世界,对人心都失望到底?
蒋溪不忍心。
言域在此刻走了进来。
他站在蒋溪的身旁,默默无言搂着她的肩膀。
“师姐,我们是不是真的不配走进科举考场?”任初雪哽咽着,一下一下抽着鼻子,泣不成声问道。
第一书院所有学子的目光立即聚集到蒋溪身上。
她们的目光里有期待,期待蒋溪能给出一个激励她们继续努力的回答。也有恐惧,恐惧蒋溪给出一个让她们从此无法前进的答案。
“一直以来,我都犯了一个错误。我总觉得,世间之事,都可以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我们不过是想获得自己应该获得的权利,不过是想要一个与男子平等的对待,从未有过什么非分之想,没有伤害到谁,更没有损坏国家的利益。于是,我理所当然地认为,我把我们的道理跟他们说明白,他们自然就能予以理解和支持。可是我错了。其实道理他们比我们都明白,”蒋溪缓缓站起来,缓缓环视着眼前一张张年轻的脸庞,清秀的脸庞上现出怒意,“他们不过是自诩比我们高一等,觉得我们不配与他们拥有平等的权利。如果道理不能为我们换来平等,那么,我们拿命去换。”
蒋溪停顿了片刻,脸上浮现出了一丝决绝。
“从今日起,全国女仕成员集体绝食,朝廷不准许女子参加科举进入朝堂之前,我们绝不进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