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各怀心思
石峡的营地被细雨笼罩时,大厘城也沉浸在烟雨中。铅灰色的天空下,青色的城池更显出几分寂寥。
聚缘堂的后堂内,阵阵笑语传出,于赠正向陆仙翁描述梅城之行的见闻。
他恨不能将听到、看到的一切都和盘托出,那遮天蔽日的梅花,那建造在云端的白色大城,那笑容满面的民众,还有千望王、梅吉夫人、白瑛夫人、叶楠公主和彩笛宝贝,还有白羽军、吐蕃的来使……
要说的话太多了,全部挤在一起,只能想到什么说什么,讲得七零八乱,一团浆糊。
起初还在一旁陪着的积善终于听不下去了,晕头转向地站起身出去,陆仙翁却始终微笑着,时不时还追问两句,一老一少聊得兴味盎然。
“……要不是走得急,诏王和夫人备了给仙翁的礼物真是可以组织一个商队……”于赠边把各种礼物一一展示,边介绍着哪一件是施千望夫妇送的,哪一件是白瑛夫人送的。
珍贵药材、古玩饰物、锦缎皮毛,各种各样堆满了厅堂。
于赠最后拿过一件猞猁皮大氅,献宝似地呈给陆仙翁:“这是阿琅挑选的礼物,他说轻巧又保暖,不厚重累赘,最适合给仙翁御寒,比我上次给仙翁那一件确实好多了。”
陆仙翁接过去,轻轻道:“这孩子有心了。”
他随即又问:“阿琅最近的身体如何?没有什么不适吧?”
“没有没有,好着呢。仙翁配给他的药都按时在吃,每天也打坐调整气息,我瞧着是越来越好了。”
“那就好啊,我还一直担心他会气脉不顺,如果过段时间他能再来一趟,让我再给他重新调整一下药方,就更好了。”
于赠偏头笑着问:“仙翁是想他了吧,那家伙闷不出声的,话又少,又没趣,但是见不到他的确很让人挂念呢。过几个月,我们要去白崖迎接大唐来使,他应该会经过大厘城,肯定要来拜望仙翁的,仙翁只管好好保重自己,不用劳神想他。”
陆仙翁哈哈笑了:“你这孩子回了宾居城,我也肯定忍不住想你呀。你师父最近没人在身边叽叽喳喳的,肯定不习惯了。”
“老神仙说得是,我师父就是嘴硬,不肯承认而已,听说他最近去了铁桥城,自己不在宾居城,还着急地让我回去,真是没有我不行呀……”
陆仙翁听到铁桥城,沉吟着点了点头。他知道喀多前往铁桥城一定是去安顿原罗了,那个失了国的世子,不知道能不能藏在雪域,偷享余生的安稳。
他忽而又想起,直接救出原罗的是施千琅,这个施浪诏的王子,参与营救蒙巂诏的世子,一向谨小慎微不站队更不结盟的施千望,这次可是被裹进来了,但愿这一切都至此隐匿起来,别翻起什么浪涛。
于赠自然想不到这些,在他天真烂漫的心里,世间哪有什么是他那强悍的叔父控制不住的,况且还有睿智的师父,任何风险他们都能应对,还能因此更展现出非凡的一面,没有什么需要担心的。
对他而言,还不如担心一些实际的问题,比如,太久没办法见面,施千琅会不会对自己冷淡了?比如,这次在浪穹城的盛宴中,施千琅见到了一起去长安学习的同窗,结识了其他的王子和豪酋贵眷,交到新朋友之后,会不会对自己生疏了?
他知道这些问题都是自己瞎想的,可就是忍不住去胡思乱想,看看窗外淅淅沥沥的冷雨,不知不觉神情恹恹,撅起了嘴。
旋即他还后悔了,昨日叶通久赞出发前,自己将放置在驿馆内,从来没有穿过的礼服选了一套,托他转交施千琅,当时应该好好写一封信的,怎么就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呢,阿琅会不会因此误会了,觉得自己对他无话可说了呢……
施千琅自然料想不到于赠的这些心思,不过,他也没有结交新朋友的心情。当晚,进入邓赕诏柏杰夫人的晚宴大帐后,他甚至刻意避免了与诚禹挨得太近。
石峡是浪穹诏东南部的一处关隘,浪穹诏通往东部的大道由此通过,重重山峦中一条激流穿峡而过,四面都是陡峭的崖壁。
为了迎接贵宾的营地建造在进入峡口后的位置,这里地势略开阔,座座毡房紧靠山崖,相距都不远。
日暮时分,各个毡房中都透出了灯火,时不时有军士们的歌声和笑声在雨雾中飘动,让原本清冷的山间有了生机。
晚宴设置在营地内最大的一座毡房内,正中间放置了一个烧得正旺的大火盆,四角挂起了火红的灯笼,厚毡毯上成排摆放案几,周围有软垫环绕,虽然略显局促,但暖意浓浓。
施千琅环顾四周,此时除了自己和觉凤、诚禹兄弟二人,已经就座的还有越析诏的叶通久赞,以及浪穹诏的两名礼曹官员。
他偷偷瞄了诚禹几眼,始终隐隐地有些担心,怕诚禹暴露出自己曾经去过样备城,还进了王宫的事情。
作为一个诏国的王子,参与到蒙巂诏任何的事情中,都能给自己的诏国和兄长招来麻烦,施千琅很清楚这一点。
特别是一旦原罗还活着的事情暴露,很可能就将追朔出自己有可能参与了营救,那施浪诏不可避免就站到蒙舍诏和大唐对立面去了。
同时,在九顶山的时候,诚禹见到了他与陆仙翁和于赠在一起,稍加联系,这些事情还有可能会牵连到陆仙翁和于赠,还有可能暴露幕后的越析诏。
有可能涉及到这样多的人,施千琅恨不能诚禹忽略自己,就当作刚刚才认识。
他再一次装作不经意地看向诚禹,对方却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同席而坐的觉凤也有点魂不守舍,兄弟二人步调一致地朝帐门张望,似乎在等着谁,又似乎有些躲闪,怕见到谁。
这让施千琅安心了不少,看来诚禹并没有在意样备城的事,对自己也并不关注,简直求之不得,但愿他就此忘掉那件事好了。
诚禹此刻的确想不起来什么样备城,甚至没功夫留意周围的目光,更看不到刻意躲避自己的施千琅。
周围的一切都不重要,他整个心思都在想着马上要进来的人,想着见到珞典后该跟他说点什么。
诚禹一向随心所欲惯了,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从未如此思前想后谋划措辞,还要留意自己的表现,真是见了鬼了。
他不由得懊恼起来,交到一个朋友竟然是如此麻烦的吗?
诚禹从来没有什么朋友。
他从来都不在乎自己的出身,对别人的指指点点和闲言碎语毫不介意,可是别人都很介意,王室里的兄弟、亲眷们对他避之不及,那些豪族子弟对他也敬而远之,身边的随从只会唯唯诺诺,除了阿依扎和觉凤,从来没有人愿意与他平等对谈。
小时候,他不断逃出宫去,也只是想找个可以肆意而为的地方,没有人以出身去看待他,他能以自己的面目去活着。
可是,终究不能够。
直到遇到了珞典。
珞典冷冷淡淡的,孤傲而内敛,从来不多说一句话,一张嘴说出的还很可能是挑剔或质问。
可是,珞典向来没有将诚禹当做是蒙舍诏的王子,因为那个身份而去应付他。在珞典面前,他只是一个叫做诚禹的同龄人,不管他是皮逻阁的儿子,还是贱奴所生,似乎都无关紧要,他只是他,珞典的眼中是他本人。
他们从来没有谈论过这个话题,但是他知道,他能肯定珞典是这样看待自己的。
而诚禹眼中的珞典,也不仅仅是出身显贵的邓赕诏世子,是世人称赞的那个完美少年郎,诚禹知道他好胜、骄傲、有勇有谋,也看到过他孩子气的一面。
在珞典众多的优点之外,更是一个在意他感受,懂得他想法,尊重他,认可他,并且有时候还会依赖他的人。
他们相互之间不需要顾忌身份地位,似乎连彼此来自不同诏国都没有留意过,想到什么直接就说了,好像从来没有交心深谈,又好像一切都彼此了然。
这就是诚禹渴望的那种,世间最难能可贵的状况,他们是朋友,是同伴,更是同伙,不用互相说服商议就能结伴做事,能一起做好事,也可以共同干坏事。
当然,那样周正端方的珞典世子能干什么坏事呢,诚禹想象不出来,但是,他就是相信,只要自己要去做的事情,他哪怕挑剔、嫌弃、抱怨着,也会和自己一同去做。
事实是真的如此吗,还是自己胡乱幻想出来的?诚禹急切地想见到珞典,好问问他,或者,也不用问,就感觉一下,自己到底判断错了没有。
与诚禹并排坐着的觉凤,此刻如坐针毡,久久等不到夫人们入席,他向账内环视一圈,发现大帐的上首位只空着两张案几,这样一来女眷们是不会安排在此了,他暗暗叹了口气,心里空落落的。
终于,几名内侍进入后躬身侍立帐门边,施千望和铭珞走了进来,大家纷纷起身见礼又落座。
觉凤失望的表情完全隐藏不住,施千琅不免有些好笑,忽然,他惊讶地发现,在觉凤身边的诚禹,居然也带了一模一样的失落表情。甚至,诚禹还不甘心地又向毡房门口张望了几眼,并且拿起酒杯掩饰了一下。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诚禹也心仪叶楠?施千琅被这个设想吓了一跳,更加烦恼起来。
之前听说妹妹从来没有离开过梅城,自己还有些心疼她,觉得她被禁锢了,现在看来祖母和兄嫂英明啊,自家珍宝被人惦记的滋味真让人不舒服。
在施千琅空白的记忆里,完全没有妹妹的痕迹,但是,自从回到梅城,见到叶楠的那一刻起,没有丝毫的刻意,他对妹妹的情感就源源不绝地自然涌出,他可容不了任何人觊觎叶楠。
诚禹没有注意到施千琅异样的目光,觉凤却发现了,他尴尬地对施千琅举了举手中的酒杯,笑了笑,然后起身给大家敬酒。
铭洛作为待客的主家,本应主动张罗,怎奈因为他口吃的缘故,更多时候只是微笑着示意众人,并不多言。
而施千望本就是内敛、寡言的性子,也找不到什么话题与众人叙谈。
两位诏主无话,其他人也不好多说,于是,帐中气氛友好,却只是礼貌性地寒暄致意,幸好有觉凤不住地四处劝酒,才不至于过于冷场。
丰时王是觉凤的叔父,铭洛是他的亲兄长,无论怎么论起来,对于浪穹诏和邓赕诏来说他都不是外人,所以他也丝毫没有把自己当作接受款待的客人。
不过,他热情地招呼大家吃喝,却并不是出于帮着兄长待客的目的,他是想催促大家赶紧吃完,好去问候几位夫人。
这个理由非常充分,他盘算好了一套完美的说辞,想了想还挺开心。
山野营地内的一餐简单晚宴,在觉凤的张罗下,愉快又迅速地进入尾声,觉凤趁机起身,向众人表示,他要带弟弟诚禹去向几位夫人请安。
诚禹明显没有料到兄长会有这个提议,懵懵地站起来。
施千望笑着点头,对施千琅道:“你也随两位王子一同过去吧,陪祖母和夫人们说说话。”
觉凤闻言大喜,看着施千琅挑了挑眉,一脸心知肚明的微笑。
施千琅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