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接受不了告别
夜空阴冷,厚厚的乌云遮蔽住了月亮和星星,漆黑的道路似乎没有尽头。
迎面奔来的马匹跑得很快,施千琅刚有所察觉,随即就听到了马蹄声,再之后,隐隐约约听见呼喊:“等等……你不能去呀……快停下来…………”
又一个声音传来:“……他肯定是去了样备城,不要骗我了……”
居然是于赠。
施千琅心里一惊,打马迎上去,跑了一段又勒住缰绳站定在路边,等着于赠过来。
他担心在这并不宽敞的道路上,暗夜里相对飞驰的马匹交错不开,也担心迎头相遇的时候,于赠看不到自己。
寒凉的山风一阵紧似一阵,貌似又有大雨要倾泻下来了,施千琅的心里却升腾起暖意。
刚刚还在想着自己的亲人在哪里,飞奔而来的于赠,可不就是亲人吗,受伤醒来后茫然无助的日子,幸好有他呀。
忽然又见到梦境中的于赠,单枪匹马在烈火中奋战,满身血污,孤立无助……施千琅的心收紧了,再次感受到了梦中剜心的疼痛……
施千琅甩了甩头,把那可怖的画面赶开,那就只是梦而已,那个梦里的一切都不会发生的,无论如何,自己绝不让那一幕发生。
那名仆役不知道施千琅忽然停下来的缘由,问道:“小郎君是不舒服吗?”
“等一等。”
“这条路我很熟悉,主人交代了,必须尽快送你到庄园,前面不远就到了,我们还是赶……”
他话未说完,也听见了急促的马蹄声,还没来得及招呼着施千琅躲藏起来,疾驰过来的三匹快马已经从身旁掠过了。
那仆役抬手指着,正要说什么,几匹马又掉头折回来了。
“阿琅?是你吗阿琅?是你回来了吗阿琅?”寂静的山间瞬间回响起一个激动的声音,正是于赠。
“阿赠!是我呀阿赠,我回来了阿赠。”施千琅也大声应着,鼻子竟然有些发酸。
于赠催马瞬间冲到眼前,黑暗中都能看到他雪白的牙齿闪动,能想象到他是咧着嘴的,只是看不清他在笑还是在哭。
于赠下了马,踉跄几步扑过来,拽住施千琅的马缰绳。
他扬起脸道:“你可急死我了……怎么能跑去那种地方了,龙潭虎穴你知道吗,他们开始还想瞒着我,后来被我逼问不过去了才说的,他们太过分了!急死我了阿琅,我早就要来救你的,可是被关了起来,刚刚才跑出来……急死我了,我那个师父,还有陆仙翁,他们加在一起有几百岁了,居然还这样草率,他们简直疯了……”
听于赠拉拉杂杂抱怨着,施千琅也跳下马来,看清了黑暗中于赠清亮亮的眼眸,长长地舒出一口气,笑着道:“你知道吗,我做成了。”
于赠愣了愣,随即跺脚道:“成什么成,这事有那么重要吗?你如果出事了,成了什么也没用!你干嘛听他们不靠谱的安排?你干嘛逞能?你是我救下的人,是我千辛万苦……是我累死累活……你再受伤的话……我……你到底受伤没有?”
他说得很急,还是一如既往地语速很快,沙哑着嗓子,前言不搭后语,说到后来还带了哭腔。
施千琅笑着看他,任他拽着,由他围着自己打转,由着他查看自己有没有缺胳膊少腿。
直到这一刻,施千琅才真切体会到自己是冒险了,万一真的出事,真的回不来,真的见不到于赠……那他,应该会哭好几天吧。
回到庄园后,施千琅对陆仙翁和喀多简单讲述了事情的经过,两位老人听着,似乎有些心不在焉,脸上表情复杂,陆仙翁还偷偷抹了抹眼角。
比起那些事情,他好好地站在眼前,这才让两位老人悬着的心彻底放下了。
万幸他平安无事,此行任务也完成了,其他的细节就都不重要了,接下来就得安排尽快离开了。
原罗已经被转移出来,喀多一行必须出发去接应,然后带他回越析诏。
旺堆带了医馆的众人先行去了大厘城,陆仙翁也不能在蒙巂诏多逗留,必须马上返回大厘城。
对于施千琅到底是应该去大厘城,还是去宾居城的问题,喀多又跟陆仙翁吵了一架,白发苍苍的两位上师争执得面红耳赤,旁边的人们大气不敢出。
于赠见状缩着脖子不敢吭声,心里矛盾着,想让施千琅去宾居城,又不愿意他做法师,真是左右为难。
施千琅起身对喀多深深一礼,道:“蒙上师抬爱,愿意栽培我,但我身世未明,想先去大厘城寻找家人。待日后,再去宾居城拜望上师。”
经历这次冒险进宫之后,施千琅的口齿似乎灵活了很多,发音也越来越正常。这样有礼又诚恳的两句话,让喀多平静下来。
喀多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既然硬来不行,再试试好言相劝一番吧。
他还没有来得及开口相劝,一旁的于赠抢先道:“好呀好呀,我们一起先去大厘城吧,等帮你找到了家人……这个你放心,我会帮你的阿琅,我们可以从你受伤的地方开始,一处一处再询问一番,把大厘城家家户户都问过来,不信找不到认识你的人。等你找到家人之后,我们再一起回宾居城,你做不做法师就再说吧,阿琅我跟你说啊,大厘城……”
直到瞥见黑了脸的喀多,于赠才住了口。
陆仙翁缓和了语气对喀多道:“咱们也不用争执了,我答应你,如果不能找到他的家人,只要他愿意跟随你学习,我一定派人护送他去宾居城,但是现在,他必须先跟我去大厘城,这是对他负责,也是对你大法师传人这个位置负责。”
话说到这个份上,喀多也只得无奈地挥挥手:“行吧,犟不过你这老神仙,我也不想被你一口一个过河拆桥地念叨,我欠你情了,就依你吧!”
于赠连忙凑过去道:“师父,师父我也一同跟着老神仙去大厘城吧,我去帮你看着阿琅,帮你守着他,然后再帮你把他带回宾居城,你说好不好?师父你相信我啊师父,有我守着阿琅,很稳妥的。行吗?师父……”
喀多一扭头没好气道:“不行!你乖乖跟我走!”
于赠还要再央求下去,喀多起身拂袖出去了。
离开的准备并不复杂,第二日清晨,天色未明,两队人马就收拾停当一同出了庄园。
行至山外的大路上,需要分头朝两个方向行进了,施千琅对喀多行礼告别,又认真听了喀多的一番叮嘱。
软磨硬泡央求了一夜未果的于赠,垂头丧气站在一旁,他眉头紧皱,眼圈泛红,嘴巴瘪着,气鼓鼓一声不吭。
施千琅走到他近前,微笑道:“你在宾居城等我,我会去的。”
“真的?不会骗我?”
“真的。”
“那你早点来,最好是二月就来,二月我们去神外龙雪山,祭拜三朵神,除了祭祀还有很多有趣的活动,很好玩的……阿琅,我回到宾居城后,可能又要被关起来每日读书练功了,没办法自由走动,不能去找你,所以,你要来哦,说好了,一定要来!”
“一定!”
“除了大厘城,阿琅你最好不要去别的地方了,特别是再也不要一个人外出,不要再走丢了知道吗……如果你找到了家人,要回家了,务必马上给我来信告知,书信交给大厘城里我们越析诏的驿馆,我定能收到的……无论什么事,一定要告诉我!”
“一定!”
已经坐上了马车的两位老者,从车厢里探出头来,想催促一下依依惜别的两个少年,互相对视一眼,又都作罢了。
积善见状沉不住气了,牵了施千琅的座骑过去,把缰绳塞进他手中,道:“二位少说两句吧,这又不是相隔千山万水,说不定过两日就又能见面了,咱们还是早些出发要紧。”
施千琅对于赠郑重行了一礼,又对喀多行了一礼,然后翻身上马头也不回朝前走了。
他发现自己接受不了告别,是不是因为太过软弱了呢,他在心里质问自己,但空落落的内心怎么也强硬不起来。
走了一段泥泞的山路,积善率队拐上了石板铺就的官道,道路宽敞平整了不少,遇到的车马也逐渐多了起来,不过几乎都是与他们同一个方向,都是急着离开蒙巂诏的人流。
一路上有好几次被军士拦截下来检查,见到符牌是邓赕诏的陆仙翁和弟子,立即恭敬放行。
施千琅不由担心起那些逃亡的内侍和侍女们,但愿他们出了宫后,真的能够隐藏身份,好好活下来。
又走了一段,陆仙翁叫停了马车,掀起帘子唤施千琅过去,让他上车说话。
不大的车厢里垫了厚厚的毛毡,放置了铜暖炉,还有个小炭炉咕嘟咕嘟烧着茶水,比骑马的确暖和舒服多了。
车内只有施千琅和陆仙翁两个人,施千琅终于忍不住,把昨日进宫之后的所有事情详详细细说了一遍。
他第一次接触如此复杂的事情,面对如此多的人,遇到很多想不明白的事情,体验了很多无奈和不甘心。
他的表达仍旧无法十分准确,边说边搜肠刮肚寻找恰当的词汇,陆仙翁并不打断,耐心地听他说着,不时给他的茶盏里添点热茶。
直到施千琅全部说完,陆仙翁才缓缓道:“国之气运就如同人,也有生老病死。蒙氏自哀牢迁徙此地后,苦心经营,八十年前覆灭了建国七百多年的白子国,才一步一步壮大起来。而蒙巂诏当年也曾经不可一世,不仅经常夺取周边诏国、部落的良田,断其水源,之后还出兵攻击大唐,冲击姚州都督府,杀了很多唐军,双方争斗了很多年,苦了军士和百姓啊。”
施千琅陷入沉思,陆仙翁说的道理他是能接受的,但是涉及到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他就无法理性去看待了。
人命如此轻贱,除了贵族豪酋,平民和奴隶要活下来太过于艰难,他完全做不到淡然视之。
这一切都超出了他的承受能力,施千琅望着陆仙翁道:“能不能有这样一个世界的,每个人都能得到尊重,不能随便杀人,没有奴隶……”
陆仙翁眼里闪动着灼热的光,随即却轻轻叹了口气道:“希望在神的疆域之外,真有这样的世界……”
正午时分,他们来到照川镇。
这里是蒙巂诏、邓赕诏和蒙舍诏三诏交界之地。他们接下来要从这里走一段山道,车架不能用了,要在此更换马匹,顺便歇息一下。
由于往来的人们常在此歇脚,此处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村镇,有一家客栈、两间餐馆,路旁还有不少脚夫等着揽活。
蒙巂诏覆灭的紧张气氛也蔓延到了这里,赶路的人们不敢多停留,似乎怕危险会跟随而至。
积善挑了一间背风安静的餐馆,将陆仙翁安顿到小木楼上之后,就忙着安排饭食,处理卸车、备马等事。
施千琅为陆仙翁煮了茶,也下楼去帮忙给马饮水。一行人忙碌了片刻,简单吃了些东西,准备接着赶路了。
就在这时,天空中突然传来鹰隼高亢的啼叫,紧接着,一只硕大的黑色猛禽在餐馆上空俯冲盘旋。
陆仙翁见状有些惊讶,忙走到窗前,取出一个镶嵌了银质装饰的沉香木枝,横着举向空中,那鹰隼看到后,扑扇着翅膀飞下来,稳稳落在木枝上。
积善连忙上前帮忙抬住那大鸟,陆仙翁从它脚上的铜质圆筒中取出一张字条,读罢惊讶地挑了挑眉,唤人取来纸笔简单写了几个字放入圆筒中,那鹰隼随即长鸣一声腾空,向着北边飞走了。
积善不解地问:“是发生了什么着急的大事吗?居然动用了鹰隼来传书。”
陆仙翁笑而不答,让大家不要忙着出发,再休息一下。而他则继续站在窗前眺望远处。
施千琅陪在陆仙翁身侧,顺着他张望的地方看去,那个方向山势延绵,林木繁茂,什么也看不到,不过,他已经隐约感觉到了有马匹急速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