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图上山川
不知道是那粒神药起了作用,还是每日扎针和汤药的效果,施千琅的身体迅速恢复,醒过来两天之后就行动自如了,除了表达还不自如,说话缓慢之外,几乎看不出是个刚从鬼门关回来的人。
第三天的早晨,简单吃过东西后,陆仙翁一边与施千琅闲聊着,一边亲自为他施针,三两下就把他扎成一只刺猬。
说是闲聊,实际上就是陆仙翁絮絮叨叨自言自语,施千琅嗯嗯嗯回应,一老一小自得其乐。
聊天的主要内容包括多少铢算一两,多少两是一斤;这几日采摘到些什么草药;明天天气会如何;杨管事返程安排得如何;还有胡管事记错的账;晚饭想吃的小菜……
杂七杂八漫无目的,就好像这些事情施千琅本来就清楚,陆仙翁自顾说着,并不多解释,施千琅只是听着,也不插嘴。
当然,词汇贫乏的他,还在处于牙牙学语般蹦词的阶段,即便是脑海中冒出问题,也没办法利落问出。
正讲到入夏后翻新这个小院子的计划,胡管事敲门进来,问道:“老神仙找我了吗?”
“对,我找你,我找你……咦,是为了什么事找你来着?”陆仙翁眨巴着眼睛想不起来了。
施千琅小声提醒:“……账目……”
“哦对,是账目,是为了账目的事,胡管事,你那个账是怎么记的,你看看天麻的数量,怎么每天都有采收回来,总数反而少了?”
陆仙翁端起账本,一页一页翻着,随口报出每日的入库数,然后将账本递给胡管事道:“你核对一下,看看总共采了多少。”
“三十二斤……十一两……六铢……”施千琅试探着回答。
胡管事狐疑地把账本放在膝头,拿过算板开始仔细计算,少顷,他抬起头来看向施千琅,吃惊道:“确实是三十二斤十一两六铢!”
陆仙翁也很惊讶:“这孩子刚刚才问清楚了重量怎么计算,而且,只是听我说了一遍每日的数量,居然就能得出总数,真不简单呀!”
施千琅自己也有些难以置信,只说:“……是那药……”
陆仙翁哈哈大笑:“若真是药的原因,我得多做几丸……”他扭头对胡管事道:“第一个就要让你服下,治治你这马马虎虎的病!”
胡管事不好意思地笑着退了下去。
陆仙翁想了想,起身从屋角的箱笼中取出一个卷轴,放在案几上缓缓展开,那泛黄的丝卷上,用黑色的墨汁和红色的朱砂勾勒着山川城郭,却是一幅地图。
施千琅凑近了观看,图上秀逸的文字他能看懂,标注的地名却都很陌生。
沿着山川河流看过去,霍然有两个熟悉的字——“长安”,施千琅静静注视着那片区域,良久才伸过手,轻轻抚上那两个字。
仿佛有狂风掠过,在他心底激荡起波澜,浪涛层层叠叠荡漾开来,撞击得一阵莫名的酸楚。
长安,这个地方他应该是知道的,只是说不清究竟知道什么。
除了这两个字,那个地方在心里一片空白,如同所有事物一样,似曾相识,又一无所知。
他纤长的手指长久停留在那里,任由悲凉袭上心头。
陆仙翁注意到了施千琅情绪的变化,故作轻松道:“听说再过几个月会有大唐使臣从长安前来……以后咱们也去长安一趟,这也是老夫长久以来的夙愿。”
施千琅见陆仙翁毫不掩饰地竭力安抚自己,不由得笑了,吃力地说:“……我……不是……小孩子……”
陆仙翁也笑了起来,他确实感觉到了,这个少年看起来文弱青葱,却透出一股难得的沉稳。
从他醒过来至今,虽然难掩不安和忧虑,但他总是竭力藏起情绪,尽力地适应,这需要多么强大的内心啊。
“来来来,来看看我们现在居住的这个地方吧。”
陆仙翁说着,把地图挪了一下,指着一片耳朵形状的区域说:“这里就是洱海,这一长条是苍山,这个黑点是大厘城,我们现在的位置是弘圭山……”
相似的一张地图,此时也正在邓赕诏的别宫里传递。
几大诏主围坐在宽敞明亮的大厅里,在他们的坐榻周围,火盆里熊熊燃烧着上好的银丝栎碳,却让人似乎感觉不到暖意。
“大唐使节六个月后就将抵达,最适合接待的地点就是蒙嶲(xi)诏境内的白崖城,这可是苍洱所有诏国的大事,不能有任何闪失,所以召集各位诏王一同商议。”一个洪亮的声音,不容置喙地大声说道。
说话的是蒙舍诏的诏主皮逻阁,也是施千望的舅父。他这一年三十三岁,刚继位两年,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
施千望低头专注盯着地图,越析诏主波冲和邓赕诏主铭珞低声争执着什么,年长的浪穹诏主丰时在一旁饮茶不语,
皮逻阁环顾四周,接着说道:“选择在白崖城外接待,是因为那里距离昆州城更近,不用翻越九顶山,而且,坝子平坦宽阔,适合修建驿馆和各位诏王的行帐,那里真的是最适合的地方。”
原来如此,施千望的心里顿时清晰了。
最近这半年来,关于蒙巂诏的消息陆陆续续放在了施千望的案头上,那些只言片语里,已经隐隐约约让他察觉到了不寻常。
……蒙嶲诏世子原罗归国,蒙舍诏派出五千精锐护送,并驻扎在样备城……
……蒙巂诏禁止粮食交易……
……蒙巂诏以谋逆罪处死了最有权势的三位领主……
……皮逻阁前往成都府拜会大唐御史严正诲……
……大唐表彰皮逻阁功绩,将派遣使臣前来宣旨……
这些消息零碎而无序,现在看来,情况很清楚了,蒙舍诏终于还是不能容下这个手足邻国,要对蒙巂诏动手了。
蒙嶲诏和蒙舍诏曾经确实是同族同源的兄弟部族。
当初,蒙氏先民从哀牢山避难至巍山,几代人历经艰险才扎根下来,慢慢建立了蒙舍诏和蒙巂诏。
两诏地盘相接,守望相助,彼此默契地向周边渗透,以阳瓜江为界,蒙舍诏朝西、朝南,蒙嶲诏朝东、朝北扩张。
随着蒙嶲诏势力范围越来越大,与大唐冲突交恶,咸亨三年叛唐兵败,从此一蹶不振。
蒙舍诏出兵协助大唐平叛,由此得到大唐信任,两年前皮逻阁甚至被大唐皇帝赐名蒙归义,从此自称归义大王。
战败后的蒙嶲诏主动将世子原罗送往蒙舍诏为人质,不久前才得以归国。
从协助大唐征讨蒙巂诏开始,蒙舍诏一步一步去达到的目标,原来真的是吞掉与自己血脉一致的蒙巂诏啊。
皮逻阁见众人不回应,话题一转:“蒙嶲诏大概的情况我就不多说了,我放原罗回去照顾他瞎眼的父亲,帮着处理政务,结果照原王这个家伙,一看儿子回来了,没有顾忌了,居然就动了歪心思……”
听到皮逻阁说出这个开头,波冲坐不住了,不等讲到正题,他打断道:“归义王何必犯难,担心白崖不安全,干脆安排在蒙舍诏都城接待使臣;担心蒙嶲诏有不轨,你们蒙舍诏数千精锐驻扎在那里,难道都是吃素的?”
皮逻阁没料到波冲会如此直接,愣了一下,旋即哈哈笑:“对呀,所以说他照原是自寻死路嘛!”
浪穹诏主丰时已经七十多岁了,在各大诏主中辈分也高,此时轻咳几声,不以为然地缓缓道:“应该是消息有误吧,蒙嶲诏已经元气大伤,照原恐怕只求苟活而已,自保尚且不能呢,怎敢妄图其他,对他们也没必要赶尽杀绝吧。”
皮逻阁准备好的一番话讲不下去,脸色变得很难看,他索性不再继续,只用手指轻轻敲击着案几,单调的声音使得气氛有些紧张。
邓赕诏主铭珞是召集人,在座的几位诏主中,丰时是他的叔叔,也是他的岳父,他的王妃柏杰公主是丰时的养女,而皮逻阁也是他的表兄,他的母亲是蒙舍诏的莱诺公主,两边都是强势的姻亲,他在中间很是难办。
铭珞求助地瞄了瞄施千望,见他不动声色,只得自己起身解围:“大…大大…大家别…误会,蒙蒙蒙舍与蒙巂同宗同源,形同手足,非…非…非是万不得已,也断…断不会……”
还没等口吃的铭珞讲完,波冲就大声打断道:“既然是同族兄弟,何必做得如此决绝。那照原王已经失明,之前又心甘情愿让独子原罗到蒙舍为质,无非是想求一个太平,怎么可能反叛,他要反谁?反大唐,还是反蒙舍诏?”
丰时闻言微微点头,附和道:“波冲王此言极是,反大唐,他蒙巂不敢,也办不到。反蒙舍……”,他顿了顿,侧头盯着皮逻阁问:“蒙舍并不是蒙巂的宗主国,谈什么反叛?”
施千望始终没有吭声,此刻,他端起茶盏,慢慢茗了一口有点发凉的茶水,思忖着自己应该如何表态。
等不到他开口,失去耐心的皮逻阁一拍案几站了起来,他瞪大眼睛环视众人,怒呵道:“难道我们大家就放着那个瞎子,任由他带着一个不成器的娃娃,守着那么大片地方?那可是向东的门户之地啊,这样空虚地敞开着,大家难道就不担心爨氏趁机插足过来?”
话说到这个地步,在场的诏王们都无话应对,大家沉默地喝茶,等待皮逻阁把最后的底牌掀开。
皮逻阁一个一个盯着他们看了一圈,怒气未消地冲着丰时嚷嚷:“你们怎么不明事理呢?你们以为我是贪图那点地盘吗?我是不给那瞎子生路吗?你们想想,一旦门户大开,我们大家还有没有安稳日子!”
见众人没有反驳,他踱步到大厅中间,手指朝门外指点着道:“咱们六诏虽然不是同族,但是唇齿相连,你们看看周围,西边是吐蕃,东边和北边是大唐,还有爨氏夹杂其中,哪一家不对我们虎视眈眈?想做好人,那也得先活着!”
顿了顿他放缓了语气:“蒙巂曾是第一大诏,自以为足够强大,居然以卵击石对抗大唐,我蒙舍为避免他兵败后引发唐军长驱直入,才不惜出钱出兵支援大唐剿灭蒙巂叛军,而且还保全了蒙氏王族不被诛杀,你们以为我蒙舍背弃同族兄弟,实际上我们是为了大家,这份苦心天地可鉴!”
皮逻阁有些激动,紫棠色的脸胀红了,气呼呼回到座榻坐下,抄起案几上的茶盏,狠狠喝了口茶,压制住上窜的怒火。
大厅里陷入压抑的沉默,皮逻阁叹了口气,认真地说道:“我蒙氏自祖辈离开哀牢山起,不敢有一日的懈怠,为了生存,为了族人不再颠沛流离,我蒙氏可谓是励精图治,我们最知道生存的艰难,最害怕敌人上门才发现危险。放弃蒙嶲诏是为了整个蒙氏,也是为了我们六诏所有苍生,这一点,请各位诏主能明白。”
见几位诏主都低头不语,皮逻阁又道:“此次大唐使节前来,虽说是给予蒙舍诏封赏,实际上对于各诏也都有赏赐,这并不是我蒙氏一家的荣耀,实在是关乎在座诸诏安危的大事,还望各位诏主大局为重。”
丰时摆了摆手:“行了行了,我们也都不是好欺负的,这些年打河蛮,防大唐和吐蕃,我们也是刀剑里拼出来的,这些道理不用跟我们讲了,你就说吧,你打算把蒙巂怎么处理?”
皮逻阁犹豫了片刻道:“蒙巂诏的位置至关重要,又与我蒙舍相连,而且是我蒙氏同族同源的兄弟国,并入我蒙舍,顺理成章……”
听他把这个意愿非常直接说了出来,丰时和施千望迅速对了一个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