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卿有疾否
江南的雨总是来的这样忽然,风卷着细密的雨帘,东西南北地飘个不停,便叫每一棵柳树上的枝叶的每一面都挂满了小水珠才作罢。
踏!踏!踏……
一身翠衣的少女擎着一把画着水墨仕女图的油纸伞,踩着一双木屐雨靴,跌跌撞撞往柳家赶去。她瞧着十分娇小,时常被风刮着倒退些,只好死死抱住伞柄,一个劲向前冲。待走到屋檐下她才将伞收了,抖落身上的雨水,连怀中的异瞳白猫也适时跳了下来,蹲在一旁舔舐湿掉的皮毛。
门前两个小厮顿时一怔,只觉得这少女眉眼精致细腻,眸子里凝着江南特有的灵气和俏皮。再仔细一瞧,她周身似是有漫起的氤氲水汽,朦胧间又不似凡俗女子。
两个小厮默默叹了一口气,心下竟都生出“这女子不该是凡尘中人”这般的荒唐念头来。
少女走上前浅浅一笑,露出两个小小的酒窝,她仰着头轻问:“汝家小姐可有疾否?”
两位小厮闻言,诧异地相互之间看了一眼。
少女以为他们没有听清,于是更大声问道:“你们家小姐,有病吗?”
整个镇子的人几乎都知道柳家小姐,倒不是说她如何貌美如何有才情,而是柳氏夫妇如今只生了一个女儿。柳小姐因胎里不足生下来就体弱多病,如今十六岁就在床上几乎躺了十六年。平时连后花园也不多走几步,生怕迎面一阵冷风吹过来,就又要灵芝人参往嘴里塞着续命。
小厮闻言只以为这小姑娘要上门来羞辱小姐,上去推了一把,恶狠狠道:“你若再敢上门来胡言乱语,我就要放狗咬你了!”
“我并没有恶意,抱歉,是莫郎中唤我来的。今日雨大路滑,路上不少行人跌伤,他被困在医馆一时出不来。”
“小姐是莫郎中的什么人?”
“我家世代行医,他是我叔父,我叫月宁……莫月宁。”月宁从怀里掏出医馆的牌子,露出背上药箱,解释道:“我也是医师,又是女子,叔父觉得我来医治柳小姐更合适些。”
右侧小厮闻言,将她身前小厮拉开,赔笑道:“莫姑娘见笑,我这个兄弟脾气大了点。”
“只是……”小厮满脸不解,“莫医师瞧上去不过二十来岁,竟有这么大个侄女了?”
“是堂表叔父,再说中医世家自然保养的好些,瞧上去年轻。”月宁嘴角微微抽搐,提起裙摆不留痕迹地轻轻踹了一下脚边的白猫,“这辈分之事,实在很难说清呢,我们老家,有些七老八十的老人倒要管三四岁的小丫头叫姑奶奶呢!”
小厮略思忖,点头道:“倒是这么个理。”
两位小厮一人撑伞,一人帮忙拿着药箱,三人说笑着就要进门,没有人注意到蹲在墙角那只白猫,它拱起背部,双目瞳仁竖成了两条线,朝着门内东南角的方向不停哈气。末了,那猫轻巧跳过门槛,化作一股白烟穿过雨帘,绕着亭台楼阁向那里的房屋袭去。
且说那头,两个小厮送到一半,又换做三四个十六七岁梳着双髻的小丫鬟迎上来,带着月宁七拐八拐终于来到了柳小姐的小姐楼前。几人将门打开,叮嘱月宁上二楼。此时柳夫人和两个大丫鬟正守在里面,此时见到月宁进来,都向门口看了一眼。
“劳驾,哪位是柳小姐?我是莫氏医馆来看病的。”月宁小心翼翼问道。
守在拔步床边的柳夫人听见,用手绢擦了擦脸上的眼泪,走上前来轻声道:“好孩子,我家小女一个时辰前刚睡着。她几日前着了凉,如今正躺床上,已经好几日不曾说话了,你快去瞧瞧吧。”
月宁走上前,撩开床帐,只见里面躺着一位面容姣好但颇为清瘦的小姐。柳小姐此时穿着月白中衣,双目紧闭,仿佛睡过去了一般。只是不知是生病还是长年不见阳光,这面上太过苍白没有一丝血色。
好个清秀的病美人,月宁暗自惋惜一番。她将医药箱放在拔步床的踏板上,从中取出一个小小布枕,小心翼翼将其放在柳小姐手腕背部,搭了四指上去。月宁刚搭上去就被这柳小姐冰了一跳,这炎炎夏日怎么会冷成这样,哪里是活人的体温?
月宁深吸一口气,继续瞧这柳小姐。只见她额头之上钻出一缕黑烟,渐渐化作一位哀怨的女子身影,未等成型,又有一条青色的蛇形虚影急速窜出,缠绕着那女子身影,张开獠牙向其咬去。待到黑影被它绞散,青蛇抬头看了一眼月宁,又飞速钻入柳小姐体内去了……
月宁喃喃自语:“这一妖一鬼,倒是争起来了,真是都不拿自己当外人啊。”
坐在拔步床边椅子上的柳夫人闻言,问道:“女医您说什么?”
“没什么。”月宁将布枕收起来,略微思索,开口道:“我探小姐脉搏,并没有什么大的病灶。”
确实没什么大病,就是已经死了而已。当然这后半句月宁没有说。月宁停了停继续说道:“瞧着还是身子太弱导致的,近几日小姐的生活习惯是不是多了一些改变?”
“她从前爱吃甜食,喜欢吃热的,一但有力气了就爱去后花园里散散步晒晒太阳。但前几日起,仿佛对生冷食物特别偏好,整个人也倦怠不愿意走动了。我原以为是天热了不爱动弹,原来又是生病了。”柳夫人说着又要哭出声来,忙不迭用手绢去擦眼泪,“我苦命的孩子,这胎里不足,说到底是为娘连累了你。”
“我开几贴温养滋补的药给夫人,这两日先吃着。”月宁从怀里掏出一个香包,递给柳夫人道,“这香袋是我端午做的,有安神凝气……防蛇鼠虫蚁的效用,麻烦夫人悬挂在小姐床头,两日后我再来。”
“难为你费心。”柳夫人摆了摆手,一个大丫鬟走上前,从袖子里掏出两个银锭子就要塞给月宁。
“病还没治好,大夫怎么能收钱呢?”月宁万分不舍地将银子推了回去,无奈道:“若是几日后柳小姐能走能跳了,我才有脸收这个钱啊。”
“医者仁心。”柳夫人握着月宁的手,感动不已,“若是当真医的好,莫说诊金,就是要我们老爷认你做干女儿,把柳家给你一半也行啊。”
啊,大可不必!怎么看病还能看出个爹来啊?月宁十分感动,然后拒绝了这个提议。
事了,恰好雨停。柳夫人强烈要求要送月宁出门,两人握着手一直走到门口,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一道白影贴着墙根飞来,渐渐凝成一只白猫,走了几步后直接跳到月宁怀里。
柳夫人被忽然窜出来的白猫吓了一跳,仔细一看才安心下来。
“月宁姑娘这鸳鸯眼养的极好。”
“他呀,又不知去哪胡闹了。”月宁挠了挠猫的下巴,笑呵呵说:“这小东西聪明着呢,从来不会打扰我看病。这不是知道我要走了,立马就出来了么。”
“这样聪明的猫,姑娘是哪里买的?”
“呵,路上捡的。”月宁轻笑一声,抱着猫就向柳夫人告别了。
这一人一猫离开柳府却没有直接向莫氏医馆走去,而是绕道去河边先瞧瞧有没有渔夫捞了卖不出去的小鱼还剩下些。待到周围人渐渐少了,月宁轻轻拍了拍怀中假寐白猫的头。
“怎么样,这一圈转下来发现什么了吗?”
“东南角有妖气,是蛇妖。”怀中白猫竟口吐人言,还是个清朗的少年音,“我寻了许久,没找到真身。”
“你说说你有什么用处,整日里吃的比谁都多,干的比谁都少!”月宁不满道:“你之前出的什么馊主意,让我管一个二十岁的小娃娃叫叔父?”
“这也不能全怪我呀。”白猫有些委屈,“我游走人间那么多年,所见医馆的医师都是白胡子老爷爷。谁知道这个莫医师竟然格外争气,二十多岁就能自己开医馆了,后生可畏呵。”
“后生可畏?”月宁气急,一个爆栗扣在白猫头上,疼得它“喵”的一声,落在地上化作一位白衣少年。
少年生的极好,一双异色鸳鸯眼,尤其是那微微上翘的眼尾,瞥过去端的是风情万种。他甩一甩袖子,用手捂着头顶,立即就张嘴作势要大哭一场。
月宁当下塞了一个包子进他嘴里,拍了拍手,翻了个白眼道:“小狸别娇气了,你要是敢在这边哭,我就把你做成围脖。”
“你是骗子!”小狸拿出包子,依旧哭哭啼啼。
“小声点!”
“你是骗子呜呜呜……”小狸放低声音,委屈地咬了一口包子。“你连小妖怪你都骗……我要离家出走……”
月宁不理他,径直走向河边渔夫。她蹲下来仔细挑着,“要两尾小些的鲫鱼,我家猫年纪小吃不了。”
小狸屁颠颠跑上去,也蹲在月宁旁边,插嘴道:“要大些的鲫鱼,她家猫可能吃了!”
真希望他做事的时候也有这劲头啊!月宁无奈扶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