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1：说不要就是不要
北寒缓冲之地，北境边界，林中。
月光映雪，斑驳的黑色树影下站立着两人。
漆黑的面具将黑袍人裹了个严实，而他对面站着的，正是被他引诱来此的萧书业。
“萧参将可以好好想想，你不做，自有人代替你做。这是陛下和高相……给你的机会。”
萧书业慢悠悠地收起手中削铁如泥的银线，就着月光也依旧看不清眼前人的模样。
“黑面具，黑袍人，前辈可是化骨柔？”
“老夫是何身份并不重要。”
“重要。”萧书业抬眼，与他面具之下的阴影对视，“凭你的实力，大可直接把人杀了，何必这么麻烦。怕是有不能出手的理由，我若不知，怎能安心答应你们。”
化骨柔低声笑了许久，难怪高相选中他。萧书业的野心与胆量确实是常人之上。
“暗杀多浪费，光明正大地杀才好。”
萧书业冷哼一声，他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在他们入北关之时，他就预想到了会有这么一天。
“知道了，麻烦前辈转告高相，让他——静候佳音。”
话音一落，落叶窸窣而下，化骨柔也已不见了踪影。
……
黑市，红楼。
“温公子来啦。”姬云轻撩云纱，从朦胧红雾中走出。
她巧笑嫣兮，对于温子初的到来并不意外。
“我知道你们一族有的东西能说，有的不能说，我也就当你都懂，开门见山说与你听。”温子初不戳破他们的计划，也不和他们拉扯，和聪明的人说话不费劲，直接说便可。
“红楼我可以破，但我要仙识。”仙身和仙识，他总要选一个。
姬云笑容不变，似乎知道他会要什么一般。从容不迫地走到他跟前，青葱玉指轻点温子初的眉心。
没有任何反应。
“如温公子所见，不行。”她笑道，“仙身已然非我之力可破，更何况仙识。仙君的东西只有神才有权限，温公子还是太看得起我了。”
难道就这么无功而返了？
“不过——”姬云话锋一转，勾起了温子初肩头的发丝。
“我虽不能提取出仙识还给祝仙君，但能让仙识化为空识。”
“空识？”什么意思？
“天地茫茫然生于混沌，后产生秩序孕育灵识。祝仙君的仙识已然被禁锢在系统之中，便无回天之力。这点仙君当时——是知道的。”
姬云没忍住笑出了声，如铃乐般在空荡的红楼回响，愉悦的心情也彰显了她看到好戏的满足。
“神只是禁锢他，约束他的仙识。只要仙识未脱离掌控，便不会惊扰神的秩序。”
所以……
“所以，我可将仙识中的意识提出，在失去仙体的意识灰飞烟灭之前化为修为转入世子体中，系统之内则只留一具空识。”
“也就是说，温公子的系统将会彻底沦为神的系统。”
温子初怔怔地看着她，她说“沦为”。
“没了仙识的力量，温公子的系统法则将回归初始。”
初始法则第三条——服从系统指令。
“系统也不再具备独立沟通意识，更不具备——”姬云神色一冷，“启动反约束法则的能力。”
静默时长强制解除……
启动系统反约束状态……
自行使用复元丹……
当时果然……是他。
回想这几个月，他也并未和自己说过几句话，更没有透露出半分端倪。
只有陷入静默的那一次，似是没能忍住的思绪，在沉寂无数个日夜后得以呼吸。而此刻，又要在重归视野的这一刻，彻底走向毁灭。
不公平。
这是温子初的第一想法。
正如祝九歌所说，他和祝仙君不一样。
即使是同样的环境也会因为不同的选择而造就不同的人，祝仙君的爱是克制，而祝九歌的却是放肆。
认清这点后他将心比心，感同身受祝仙君孑然一身在这个无人记住他的世界，被终身困于一方天地。他不该一味向祝仙君索取那份本该是温族长……等等。
仙识被困的期限是终身，神的手笔从不仁慈，那……自己呢？
——
你所说的完成任务就能回到现实世界是真的吗？
【是的。】
不会有意外吧？
【遣回为强制指令……不会存在意外。】
——
第一次与系统的沟通猛然涌入脑中，温子初心跳不由加速。他看着姬云，问出了那个只有唯一答案的问题。
“完成任务就能回到现实世界，这是……真的吗？”
姬云眼睛一亮，显然没能料到温子初会这么快就想到这里。
“是真的。”
温子初松了口气，他果然没骗他。
“但是需要仙识的力量。也就是说，仙识必须完好无损。因为送你回去的不是神，而是祝仙君。”
既然温子初已经想到了这一层，姬云也不再与他绕弯子：“这么说吧温公子，当日祝仙君献出仙格的最大目的就是让你平安回去。重新开启的岁月只当是弥补往日相处的遗憾，所以重点并不在重开，而在温公子能够回去。”
“只要任务完成，以仙识为祭，温公子就能回去。”
“刚才为何不说？”是不是他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就有可能被他们套进去，踩入这个无法回头的陷阱，“一旦仙识被毁，我就算完成任务也无法回去。”
孰轻孰重，他不相信姬云不知道。
“温公子。”姬云收起笑容，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冷冽，似乎是由于被质问而不悦到了顶点。
“在神的法则里，你并没有回去这一个选项。这个奖励是祝仙君给你的，啊，准确来说……是给温族长的。你方才不是不想要仙君的付出吗？怎么，涉及自身就不同了？”
姬云的话犹如重击落下，让人缓不过劲。
他不是自觉不同，他只是在那一瞬间被放到了取舍的天平上，问他是要对不起亲人朋友还是对不起祝仙君。
无论哪个，都足够让他失态。
忽然，红楼的门被推开。
“回去这事本世子也听过，要不一起讨论？”祝九歌的声音从温子初身后传来，他不紧不慢地走到了温子初身边，饶有兴致地望着姬云。
“你怎么来了？”看来让他在住所等自己消息还是太难为他了。
“本世子对温公子的事上心，温公子是第一天才知道吗？”
温子初抿抿唇，深吸口气，认同地点了点头。行吧，这人生气了。
祝九歌转而对姬云说道：“那个什么仙识，你能不能让他出来说两句？”
“可以。”
祝九歌满意点头，温子初扶额。果然这家伙不按常理出牌。
这一次，姬云再次将手伸向了温子初的眉心，只是在即将触碰到时，被祝九歌挡了一下。
“下手注意点。”半威胁道。
姬云接了句“自然”，祝九歌便不再拦着。
这一次不再是没有反应，莹莹微光自眉心闪烁，红楼的仙身发出阵阵轰鸣，金光透过红蔓将整个屋子照亮。
忽然，世界归于安静，金光不再颤动，发出稳定祥和的圣光，如初升朝阳，旭日东升般璀璨。
他们眼前缓缓出现一个人影，逐渐……能看清模样。
祝九歌冷眼注视着这个与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他缓缓睁开眼，第一眼看的，便是立于他身前的温子初。
他没有说话，却是盯着他看了许久，而后露出一个久违的笑。
温子初知道，在他眼中，自己就是他心中的那个人的模样。
“好久不见，二文。”万千思念，凝成这一句问候。
温子初瞳孔微颤，饶是他再一遍遍告诉自己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祝仙君也是在那个世界，对自己完整的过往有过深入了解的人。
这种感觉很微妙。
他转向祝九歌：“你也是。”
“你想送他回去？”祝九歌开门见山。
他没有急于回答，而是看向了温子初，依旧柔声问道：“二文，你想回家吗？”
熟悉的昵称与无法拒绝的邀请，这句话的诱惑力，不可谓不大。
但温子初不是没有理智的人，他只静静地看着等他回答的仙识，问出了一个问题：“为什么要做这些？”
为了一个“已死”之人，值得吗？
明知回流时间，改变命运的节点，那个他便不会再是他认识的那个人。
仙格让他超然这个世界，纵使时间回流也只能是这个世界的旁观者。他不会真的成为祝九歌，温子初也不会再记得他。
最后只剩他一人被困在记忆的牢笼中，独守那些忘不掉的惊艳与回不去的时光。
“我不知道。”
他怔怔地望向穹顶，却并未有广阔的天空，一如他从未拥有自由天地的人生。
“他只是一直对我说……‘我想回家’，我不知道他是骗我还是骗自己，又或是真的……但只要他说，我就会给他。”
“我这一生的错误与愚蠢，全部给了一个人。我做这些也只是想放过自己，求得一个解脱。”
“我羡慕你们，也谢谢你们。成全了我无数个日夜的幻想，弥补了我这一生的遗憾。”
“你的遗憾是……”温子初不知道，究竟是怎样的遗憾，需要耗尽所有去弥补。
他笑了，里面有着说出一切的如释重负：“是友非敌。”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犹如千斤重。温子初似乎能够感受到他从内心深处挣扎出的无奈，明明是一个简单的愿望，却需要倾尽所有去逆天改命。
所以他才会在一开始就重置这场定位，让他们不再陌路，不再血染白衣。
“若我不选择回去，你会失落吗？”温子初问道。
毕竟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能够让他回去。
祝九歌缄默不语，看着温子初的神情十分复杂。
他听后只愣了一下，而后笑道：“不会。”
“我说过，我不知道他是不是骗我。只是在想要灰飞烟灭之前忽然想起他最大的心愿，生死于我而言并非是大事。”
他的这句话似乎也在说温子初。
在暗示他，他说的想回家，是不是也会逐渐不再是执念。
“你若想好不回，便不必再留我于此。等灰飞烟灭的日子，我早已等腻了。”
狂傲恣意这点倒是与祝九歌分外相像。
“好。”温子初推了一把祝九歌，将人推到姬云身旁，而后对姬云说道，“有劳了。”
祝九歌这才反应过来他选了什么。
“温……”
“闭嘴。”温子初一个眼刀遏制住了他的话，“我温子初说不要，也是不要。最好趁我还没有后悔，赶快开始。”
仙识平静地看着这一幕，须臾，兀自垂首低笑：“本源一致的你们，真的很像。这段时间看着你，总能想起过往。我走之前也算尽力为你争取到了份量最足的两个奖励，往后……便也祝你一切顺利。”
温子初仿佛回到了第一次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恍惚间才发觉这是从他来到这个世界起，陪伴他最久的人。
那时他将他当做没有感情的系统，笑着调侃他这句祝福语。现在才知道，他只是简单平凡地期盼着那个人能够万事顺遂。
温子初点了点头，在他化作点点荧光消弭之前回应道：“一切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