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第六十二章
起初来到仙雾庭,佑安对这拂满胭脂浓香的地方感到很不舒服,红绸装饰,乐声绕梁。
仙雾庭里的姐姐们能歌善舞,飘风戏月。
母亲与她们都不一样,不愿与客人接触。
仙雾庭的妈妈因此不高兴,母亲却依旧不动摇。最后妈妈轻蔑撂下一句,说:“行啊,不接客可以,如果你能把仙雾庭的生意翻倍赚来,我便遂你愿。”
这是妈妈的气话,因为不接客就无法赚得银钱。
可谁料,母亲还真赚来了银钱,甚至翻了几成。
妈妈全然意料之外。
自此以后,她对母亲的态度十分亲昵。
“仙姝”成了仙雾庭的招牌,人们慕名而来,只为有幸一睹红薄纱后方的那个弹奏箜篌的身影。
谁也不知仙姝的真容,唯有那红薄纱后浑然空灵的箜篌之声,是人们对仙姝最近却最远的接触。
昆山玉碎凤凰叫,乐如其人,人如其名,“仙姝”即仙女之意,人们认为,仙姝定有绝美之仙容。
众人渴望看到藏在红薄纱后方的仙姝真容,他们掷钱、翻倍掷钱,买仙品、送灵宝,只愿能博仙姝欢心,只愿能引仙姝从红薄纱后出来。
佑安蹲在后台看着前面的景象。
妈妈瞧见客人们挥洒的那些个金银财宝,两只浓妆大眼都睁得闪亮。
她笑盈盈头顶迎春髻,扭着腰臀走到前头,故作张致,拉着嗓子道:“咱们仙姝倦了,今儿就奏这一首,仙君哥哥们且下回再来罢!”
客人们喊叫着让妈妈留步,请妈妈向仙姝再多挽留一首。
妈妈扭着丰臀朝后台走,背对客人们甩了一下红帕子,没再多看。
意思说,想听仙姝的箜篌,就下次再来。
妈妈心情很好,她哼着小曲儿回到后台,见佑安蹲在边上,便给了佑安一颗糖。
她转而去到铜镜前描眉画眼,又补了层红胭脂,一面对佑安说道:“这叫欲擒故纵,若教他们听个够,就不稀罕了。你母亲箜篌弹得妙,演奏一首足够,吊着他们,回头送更多灵宝。”
佑安没吱声,他注视妈妈对铜镜摆弄,然后看了眼妈妈给她的用红纸包裹的糖,没吃。
妈妈带着一大堆金闪闪的宝贝去到母亲内室。
母亲的内室很干净,摆了一个窄长的琴桌,上面有一张瑶琴。
母亲善音律,会箜篌,亦抚琴。
妈妈笑着说,这些灵宝是今日客人们投的。
和往常一样,母亲还是没留下任何一个灵宝,她道:“妈妈和姐姐们分了罢。”
妈妈笑眼“哎”了一声,正转身离去——
“妈妈等下。”
母亲在那一大堆灵宝里看到了什么。
妈妈瞧见,便从闪闪发光的怀里掏出来那物,问:“仙姝喜欢这个玥珠?”
母亲第一次收下一个灵宝,其余的妈妈便全部拿走了,离开母亲内室前,妈妈最后客套道:“算着日子,今日玉铃又要来探望了罢?”
话音未落,妈妈就听到动静,她扭头朝外看了下,笑道:“瞅瞅,这不就来了么?”
“你们好好聚聚,我就不打扰了。”她怀捧灵宝,边数着边离开。
—
佑安掀起门帘往外看,探头探脑露出笑来。
玉铃进来了,她抱起佑安,在佑安的小口袋里装进很多糖,笑道:“我们佑安最喜欢的糖。”
佑安迫不及待从口袋掏出一块,打开糖纸,把糖含在嘴里。
玉铃陪佑安玩,和他去后花园摘花,母亲倚在石头边望着他们。
佑安和母亲来到仙雾庭后,就再没有出过仙雾庭的门,生活在这里每日重复差不多的事情。
母亲在红薄纱后演奏箜篌,一首演奏完后就回到内室,妈妈笑着怀捧灵宝进来内室,又笑着怀捧灵宝离去。
每过一段时间,玉铃就来这里探望母亲,陪他玩,每次玉铃来的时候,都会带给他满满一口袋的糖。
他喜欢玉铃来,不光是因为有糖吃,还因为每次玉铃来,母亲都很开心,他只希望母亲开心。
原因为陌生的环境会带给他和母亲痛苦,但没想到,在仙雾庭的日子比在乐瑛府的,要幸福得多。
可以说,在仙雾庭的两年里,是他最幸福的两年。
玉铃和他摘了很多花,他送母亲一簇鲜花,母亲摸了下他的头:“谢谢佑安。”
玉铃也送了母亲一簇鲜花。
母亲看向玉铃。
佑安也顺着母亲的目光看向玉铃。
玉铃的脸侧有一块青斑。
佑安知道个在有他之前发生过的事,那是以前听乐瑛府女修说的。
玉铃刚去到乐瑛府的时候,因为这块青斑被其他女修私下嘲笑,后来甚至直接当面戏弄玉铃。
一次被母亲撞见,母亲把她们施加在玉铃身上的全部还于她们。
母亲修为比她们高,所以自那之后她们不敢再戏弄玉铃。
母亲注视玉铃,然后她眸眼浅浅噙笑,接过鲜花:“谢谢玉铃。”
母亲回到内室,把花插在床头的小桌上。
佑安留在后花园玩,能依稀透过窗棂看到母亲和玉铃。
“妩玥最近过得还好吗。”玉铃道。
“现在也就只有你这么叫我了。”妩玥垂眸含笑。
“你呢,还好吗。”妩玥问。
每次相见,她们都会这样寒暄一番。
玉铃没有回答,她坐在桌前,支颐凝望妩玥。
妩玥浅笑了一下,她起身去梳妆桌,把她今日收下的玥珠拿出来,玥珠皎白,掌心般大。
她握住玉铃手腕,把玉铃掌心打开,将玥珠放进玉铃手心。
“给你。”
“这是玥珠……”玉铃的指尖摩挲皎白珍贵的珠子。
妩玥眉眼轻柔,她对玉铃道:“就当作我一直在。”
玉铃收下玥珠,对妩玥道:“我一定要把真相公之于众,揭露城主行径,还你清白。”
“玉铃。”
妩玥收回手,倏尔闭上眼……
“别这么做。”
玉铃:“不可能。”
妩玥睁开眼,平静道:“玉铃,我早已不在乎了。”
“但我在乎。”玉铃道,“我受不了旁人那样的置喙。”
妩玥的眼眸就这样定了几息。
片刻后她扭过头,不再看玉铃。
“一,无人会信。”
“二,你这是在引火烧身。”
妩玥停顿须臾,道:“妩玥已经不在了,现在只有生活在仙雾庭的仙姝,她听不到看不到外头的一切,现在在仙雾庭过得很好,她觉得那些事情已如前世。”
玉铃手心握着玥珠。
“妩玥。”
妩玥的眼睫翕动了下,目视别处,没说话。
玉铃从桌前起来。
她去到妩玥旁边,弯身蹲在侧,拿出了什么系在妩玥的腰间。
妩玥垂眸,就见是一个小小的白玉制的佩铃。
“……”
“玉铃。”妩玥道,“就算洗白又如何,那只是一个话题,会随时间被忘却。”
“你这样只会给自己带来麻烦。”
“答应我,不要去做冒险的事,好吗。”
……
—
母亲从来不会在佑安面前提她和玉铃·口中讲的这件事,佑安不知道真相,但是他坚信人们口中流传的都是污蔑,佑安很清楚母亲是什么样的人。
直到后来有一次他听到了母亲和玉铃私下的对话,佑安才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母亲是世间少有的纯阴之体。
与纯阴之体的人灵修,能使修为大涨。
而母亲就是被城主拿去修炼了。
至于他佑安,就是意外留下的祸根。
被作修炼品后的纯阴之体,身体会自行被标记、受修炼之人的控制。
所以,母亲想逃,却逃不掉。
唯独有一个办法,就是自废灵体。
废去身上的所有灵气,也就没有纯阴之体这么一说了。
没了灵气,也就成了普通人。
再也无法修炼。
自废灵体如同断其经脉,在母亲自废灵体后的几个月里,她时常发烧生病,是玉铃悄悄从乐瑛府出来,给母亲疗伤。
后来,在仙雾庭生活的第二年底。
佑安在后台看母亲弹奏箜篌时,听到了一些客人的闲聊。
“听说妩玥是被城主强迫的。”
“若当真如此,那城主还真是衣冠禽兽。”
“胡说八道罢了,城主正义凛然,护夕落城周全,大家都看在眼里。”
母亲有史以来第一次弹错了个音,回到内室后似有些神思不定。
在之后的一小段时间里,总能听到仙雾庭的客人们闲聊争议关于妩玥和城主的话题。
又到了玉铃探望的这一日,佑安掀开门帘探头外看,等着装满小口袋的糖。
后花园的黑天夜拂石头花草,佑安失望伏在桌上。
没等到糖,玉铃没来。
母亲一夜未眠,她辗转反侧,翻身时能听到系在她腰间玉铃的清脆声响。
因为母亲的动静,所以佑安夜里也没睡好。
后来快到清晨,才迷迷糊糊不知不觉睡着,刚要进入梦境,就被一声尖叫惊醒——
佑安吓得从床榻上弹起,见母亲不在四周,依稀感觉方才的惊叫声是从后花园传来的。
他跑去后花园查看,就见母亲僵立在那里。
母亲跟前的地上有一具躯体。
躯体的后颈插着匕首,鲜血淋漓染红后背的衣服,血液留下顺着脖颈流淌的干涸污渍,草间的血不多,看着更像是死后被丢进的后花园。
佑安傻站在远处。
他看到了那一动不动的躯体的面孔。
那是除了母亲外,唯一他感到亲近的面孔。
但是现在,这张面孔大睁着眼睛,惊悚骇人。
再当佑安缓过神来的时候,母亲正在扒土,一点一点把后花园的土扒开。
全程无声。
他想过去帮母亲,可是他看到那句尸体却害怕得不敢向前迈步。
母亲面无血色。
母亲颤抖着把尸体搬进坑内,却在费力抬起的瞬间,一个皎白的玥珠从那尸体间掉出来,滚落在花草间。
佑安听见母亲哭了。
他看到母亲捏诀,反复捏诀。
他知道母亲想施法为亡魂超度。
可是母亲现只是个普通人,使不出灵力。
后花园里刮来早间微风,草地上的花随之摆动。
系在母亲腰边的玉铃被风轻轻击出脆响。
佑安摸了摸身上空空的小口袋。
……
不知过了多久。
眼前恢复了干净的后花园。
母亲去内室,把床头小桌上的鲜花取出,摆在后花园的一片平地上。
母亲的床头小桌上总会有鲜花。
母亲在平地上跪伏了很久,突然,她起身往仙雾庭外离去。
佑安跟上去:“母亲你去哪!”
“你别跟过来。”母亲说完就离开了。
……
佑安很不放心母亲,这是两年来母亲第一次离开仙雾庭。
佑安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跟上去,他或许应该听母亲的。
但是,佑安心里很不安,他到底还是在纠结良晌后追了上去。
母亲的身影在往乐瑛府的方向赶,母亲的速度太快了,佑安就快要跟不上……
身影越来越远几乎要消失在眼前。
佑安着急地加快脚步使劲追,不小心撞到了人,还把路人携带的东西都撞掉在地上。
“不长眼啊!”
路人喊道。
佑安顾不得别人,他继续往前去追母亲的背影。
谁料后衣领却被那路人一把扯住——
“没见过这么没礼貌的小兔崽子,撞了人还不道歉?”
“算啦算啦,和一个孩子计较什么。”旁边的路人劝说着,一面帮忙把散落在地上的东西捡起来。“快松手罢,别把人家孩子吓着了。”
“……”
佑安后领子的手松了开。
刚跑出没几步。
“诶——”
“那个不就是消失了很久的妩玥吗!”
他们窸窸窣窣,讲起最近流传的那个话题……
有人不禁追上去,去问:“妩玥,你是被城主强迫的吗?”
没想到闻言,其他也有几个人跟过去好奇地问。
佑安看着那些人……
好刺耳。
……
“哎!怎么打人啦!”
佑安推撞他们,想让他们远离母亲。
他瞥到旁边水果摊子上的刀……
他抢过水果摊桌上的刀朝聒噪的人群挥砍。
“佑安——你做什么!”
他似乎听到远处母亲的嗓音,但是那嗓音又模糊地湮没在了喧嚣的惊声里。
有人要去制服阻止他。
佑安在阻止他的几个人里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就是过去曾经在巷子里打过他的其中一名修士。
他持刀冲去——
——佑安手腕吃痛,刀掉落在地,然后脖颈被掐住,要喘不过气。
“你他妈的……”那修士唾骂:“果然贱人的孽种就不是个东西。”
刺耳!刺耳!!佑安咬牙切齿拿指甲死死抠进修士手臂的肉,抠出血,抠出血!
“你放开他!”母亲怒喊,她掀开那名修士把佑安拥进怀里。
修士“呸”了一声,轻蔑了句“婊·子”。
那极轻满不在乎地两个字,刺耳地扎进佑安的心里。
有人“噗嗤”一声轻笑,有人目光落在佑安和妩玥身上,有人摇了摇头。
许是修士见人多,于是没再当众深究,他转身离开了。
佑安瞪着那背影,猛地从母亲怀里挣脱开,捡起地上的刀就朝那名修士身后抛砸过去——
“佑安!”
母亲始料未及,她当即怔住。
刀锋即将飞刺中修士,佑安盯着刀锋……
修士前进的脚步一顿,他旋即用灵力挡,抬手一挥把刀锋反弹开——
刀直直朝他飞速回来!
佑安就觉眼前蓦然一黑,身体猛颤——
闷哼声在耳边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