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二十九梨雨
薛弈光几乎是整个人缠在温鹤行身上,像株依附人生长才可存活下去的藤蔓,柔弱又缠绵。
温鹤行半抱着他,手臂横过他背脊揽住劲瘦的腰。
夏日衣衫单薄,手掌仿佛毫无阻隔覆上那温热身躯,能清晰感受得到一呼一吸间身体细微的起伏。
太瘦了,温鹤行想。好像骨骼上只蒙着薄薄一层皮肉,稍稍施力便能掐断。
两人相依偎着挤开人群,顺着楼梯往二楼去,因搂抱而步履踉跄,好似急着去共赴春宵。
待脱离众人视线,薛弈光半点不留恋,立马撒开手从温鹤行身上下来,整整衣襟褶皱,目光丝毫没有动容。仿佛方才什么也没有发生,那个亲密无间的拥抱只是花楼明亮喧嚣中的一次幻觉。
薛弈光整理好衣袖,微扬下巴示意温鹤行,“走吧。”他说着,目不斜视走了出去,“去找找他们说的那个阮梨。”
二楼没有一楼厅堂那般喧闹吵嚷,走廊七拐八弯连接着两侧房门,偶有花枝招展的女子和服侍的粗使丫头摆弄着腰肢走过。
但也绝对算不上静谧。
二人行过长长走廊,每扇门前都高挂了一只制作精美的红纸灯笼,那灯笼上绘着不同的花,大抵是用以区分不同屋里的姑娘。
大多房门都紧闭着,有昏黄的光从窗纸透出,打窗边经过,便能听见里头被翻红浪的激烈动静。
薛弈光“啧”了声,回头瞧一眼,温鹤行还是那副清心寡欲的模样,丝毫不为所动。
见他望过来,温鹤行回以一个询问眼神,薛弈光摇摇头,没说什么。
两人路过的几间屋子纷纷紧闭房门,听着里面让人口干舌燥的干柴烈火极乐□□,薛弈光突然转头,好似想起了什么,好笑地问温鹤行:“若是阮梨恰好接客,我们是要这么直接进去?”
温鹤行瞥他一眼,素来平静无波的脸上显出一点少有的红色。他略微尴尬道:“想必不会如此背运。”
“但我们并不识得阮梨,也不晓得她在哪间房?”薛弈光说着,忽然望见后头有个端酒的丫头顺着楼梯上来,便上前拦住她。
那丫头见走廊上立着两个容色极好的男人,有些惊疑不定。但在这种风月之地混久了,她知道有些东西不当问,只能强作镇定,内心忖度着这约莫是一对有特殊癖好的断袖。
悠悠阁里头时不时就会有些古怪的客人,明明都有龙阳之好却非要进花楼找女人玩三人行,实在不可理喻。
薛弈光冲她柔和一笑,颇有些诱哄的意味,他问:“小丫头,你可知阮梨姑娘此刻在哪?”
丫头退后一步,瑟缩着说:“阮梨姐姐,她、她今日不接客……”
薛弈光闻言,与温鹤行对视一眼,心想温鹤行的嘴简直开过光,说什么就应验什么。
他又问那丫头:“那你可否带我们去寻她?我们不用她服侍,只是想见她一面罢了。”
那小姑娘眼里惊惧更甚,几乎断定面前这两位皮相俱佳的美青年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癖好,她又后退一步,手里端的酒差点摔出去,畏畏缩缩颤声道:“阮梨姐姐病了啊!您……她真的、真的没法接客……”听那声音似乎随时会哭出来。
薛弈光有些茫然,他自问皮相生得还不错,没有青面獠牙虎背熊腰,方才神情言辞都很温和,不知哪里吓着这小丫头了。
他以眼神询问温鹤行,温鹤行冲他摇头。他比薛弈光更不擅长应付女人,自然不清楚这是个什么情况。
薛弈光无法,正打算哄哄这小丫头套套话,至少得知道阮梨在哪时,他们背后十来步远的一扇门“吱嘎”一声开了。
薛弈光回身望去,就见一女子款款走出来,弱柳扶风模样,容貌清丽。大抵是因为不接客,所以穿着妆容皆淡雅,乌发用银簪简单绾起。
薛弈光目光扫到她门前灯笼,上面绘着一枝盛开梨花,便确定这便是阮梨了。
小丫头一见女子走出来,忙越过两人朝那女子奔去,嘴里边叫着“阮梨姐姐”边凑在她面前抽泣着,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阮梨弯下腰,一边轻声哄劝小丫头,拍着她的背柔声安抚,一边朝两人多看几眼,眼神里有些怀疑,却没有多说什么。
待她费了好些功夫把小丫头哄走,才直起身看着二人,淡声道:“方才公子可是想寻奴家?那便请二位公子随奴家来罢。”
薛弈光也觉得自己受了天大委屈,他好端端的分明什么也没做便把一个小姑娘给惹哭了。
现在阮梨看他们的眼神颇为不善,虽然没有把情绪明显表露在脸上,却也十分冷淡,没有花楼女子对恩客的热情殷勤。
“奴家前些日子染了风寒,无法好生招待客人。本来还能为客人唱些曲儿助兴,这下嗓子也坏了,若败了客人兴致,还望多恕罪。”
阮梨领着他们走入屋内,这屋子宽敞,陈设布置皆精巧,摆放装饰的器物都价值不菲,看得出阮梨在悠悠阁地位着实不低。
“芝芝那孩子胆怯怕生,惊扰了客人,奴家替她道个不是。”
她引着人至桌前,亲手斟了酒,可神情仍是不冷不淡的样子。
薛弈光接过阮梨递来的酒,却没喝,他听裴煖提过一嘴,说花楼里的东西最好别轻易尝,里头多半加了些小玩意儿。
他持杯盏轻晃,有些好奇里面的药到底有多大效力。沉默几息,薛弈光抬眼看向阮梨,说明来意。
“我们来找阮梨姑娘,并非是为了那档子事。”说起“那档子事”时他停顿一下,很快又道,“我们是听闻朋友提起阮梨姑娘,实在好奇得紧,特地来瞧上一面。”
阮梨又为温鹤行斟酒,温鹤行却对她不予理睬,甚至手往旁边挪开,一眼都没往她那边看。
阮梨也未表现出尴尬,她动作自然地收回手,佯装无事道:“不知公子说的是您哪位朋友?这般惦记奴家,下回见着了,奴家得好生道谢才是。”
薛弈光骤然笑了,看得阮梨微怔一瞬。
她自己心里也大概明白,这二位容貌出色,完全没必要找一个不如自己姿容的女子,他们此番找来,多半是为了别的事。
“我那位友人,可是成天把阮梨姑娘放在心上,喝醉了都会一直念叨姑娘的名字。”
薛弈光开始满嘴乱编,到底也不存在这位朋友,他想怎么发挥都可以。
“姑娘想必也对他极为熟稔,”薛弈光笑道,他本来打算说沈家老大的名字,反正他人现今不知在哪,怎么编排都行,可在短暂犹豫过后,他却将这帽子扣在沈家二公子头上,“沈二公子沈三行。”
“三行?”阮梨神情微滞,重复念道,对他们态度倒是瞬间好了不少,“我已半月未见着三行,很是担心他。”
薛弈光估摸着这大概是对郎情妾意的,又顺着阮梨的话接下去:“沈二公子近日里忙着处理沈家生意,委实抽不开身。但他对姑娘甚是惦念,我们特地来替他报个信,好教姑娘安心。”
原先还相当冷淡的阮梨听了这番话,竟像情窦初开的少女似的,脸颊都染上几分羞红。
她低着头小声道:“如此便多谢二位了,烦请告知三行,阮梨对他也甚是想念。”
“姑娘的话我一定带到。”薛弈光点头,不经意般岔开话题,“说起来,沈二公子这段时间忙活的生意,都是沈家家主丢给他的,可把他给累的,人都消瘦了好大一圈。”
阮梨微微睁大眼睛,惊诧道:“沈家主怎会将生意交给三行?他平日最见不得三行碰沈家生意,怕三行分走他家业。”
薛弈光盯着阮梨眼睛,看她神情不似在作假,他道:“我也不知,许是性情乍变也说不准。”
阮梨点头,又道:“说来也怪,沈家主从前是悠悠阁的常客,三两天便会来一次。可今次奴家已经快一月没见着他了。”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敢问公子,沈家主是遇上了什么麻烦事?”
“也没什么大事。”薛弈光一笔带过,又挑眉笑道,“姑娘怎会这样关心他?”
“奴家并非担心沈家主。”阮梨垂头拨弄着自己的发尾,沉默良久,仿佛下定决心般抬眼。
“奴家只是、只是担心三行!”
薛弈光稍稍凝神,有了点兴趣。
见阮梨有开口的迹象,他随手斟了杯茶挪到女子跟前,眼神示意她接着往下说。
阮梨一双莹莹杏目些微睁大,眼角晕开惹人怜爱的红痕。半晌,眼底浮现出一层氤氲水汽,仿佛雨后水泽升起朦胧雾气。
她确实配得上沈家兄弟的宠爱。
就凭这一双眸眼。
阮梨小声抽泣着,声音里夹着哽咽,梨花带雨般的柔弱。
“沈家主性情暴虐,喜怒无常。平日里虽看不大出来,可有时发作起来却极为骇人……他的确、的确经常来找奴家,在他人眼中似乎奴家甚是讨他欢心,他还曾将奴家带回家过夜。”
阮梨停顿了下,望着薛弈光的目光无限哀婉,盈满泪光,只可惜终究是对牛弹琴。
薛弈光转头与温鹤行交换个眼神。
“可服侍沈家主时,只要稍不如他意,沈家主便对奴家非打即骂,有时打得奴家甚至没法出门迎客……”
“如此说来,”薛弈光几乎带着跃跃欲试的意味,他感觉到自己快要触碰到问题的核心,试探着问,“姑娘是担忧沈家主会打骂沈二公子?可依我所见,他们两兄弟关系虽算不上兄友弟恭,也不至于到骨肉相残的地步。”
“不,你们不明白……”阮梨纤细的手指死死抓在桌沿,指节用力得泛白,薄薄一层指甲几乎要被她这样折断,“他那都是装出来给人看的,他是想要三行死啊!”
她带着哭腔,万分悲痛:“日前沈家主来悠悠阁,在他醉酒之后,奴家亲耳听到他说……”
“他说,”阮梨像是支撑不住自己瘦弱身躯一般深深喘气,眼眶通红,“他说、他要杀了三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