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二十一青州
薛弈光猛地撑坐起来,压抑不住地喘息,他在床上怔坐了良久,才逐渐回神。一摸额头就是一手的冷汗,手还止不住地微微发颤。
太冷了。
他又梦见自己濒死的那幕,这个梦从三年前他活着醒来开始,就一直缠着他不放。
梦里的风雪格外砭骨,猎猎风声宛如嚎哭,他从陡坡坠下,眼中那个霜白的身影和凌乱飞雪几乎融为一体,他张张口,发不出声音,而后肩背重重一挫。
在那个梦里他孤独地死去,一个人躺在望不尽的深雪里,自始至终没有人来。
而现实却略显好运,他被救下,裴煖还收留了他。
他想起跌下时看到的那一幕,温鹤行遥遥向他伸出手。思及此节,薛弈光笑了,赚了呀,他想,平生头一次看到温鹤行能有那样慌乱的神情。
就是不知道他在哪,薛弈光想。他现在动弹不得,只能留在这等死。兴许温鹤行没有与他困在一个地方,兴许温鹤行已经殒命在追杀者手中。希望他能更好运些,若是两个人都死在这里,也太亏了。
薛弈光无力地躺在雪里,望着头顶昏暗的天,纷纷扬扬的雪一点点盖在他身上。
起初他还睁着眼,期望着温鹤行或者别的什么人能找到他,能带他走,他还想活,那些伤他杀他的人他一个也不能放过。
后来渐渐眼睛也睁不开了,一片黑暗中,那些狠狠报复的念头都随着意识的衰弱远去了。他陡然感觉到深深的疲累。
薛弈光很清楚,会引来追杀,是因为他接了不该接的单子,查到不该查的东西。对方设局迫使温鹤行前来,正是对他的警告。
透过窗纸隐约可见昏暗天光,外头传来淅沥雨声和细微的谈话声。薛弈光收拾一番后,就推开门去。
六月已至,云州的雨季到了,被朦胧细雨笼罩的桐桥镇仿佛披着纱幕的美人,烟云叆叇中生出温婉清冽的美感。
雨打竹叶,丛丛楠竹在雨中声如浪潮。庭院里的白鹃梅花期将尽,繁盛簇锦间已初显颓靡,此时被风吹雨淋,一簇白色就从细弱的枝头落下,滚在湿漉成深色的青石路上,沾了泥水尘埃,像坠落的美人头颅。
薛弈光讨厌下雨。
雨声总是伴随着令人不快的回忆,如潮汐般攀爬上岸。他曾经孑然在雨中等温鹤行一夜,无人赴约,也曾在雨里与那个人恩断义绝,惨淡收场。
温鹤行与裴煖站在廊下避雨,轻声交谈,看样子早已收拾好,就等他一个出来。
薛弈光微微打着呵欠,走到裴煖身边站定,隔着重重雨幕望着地上零落的白花,略有遗憾:“本以为还能再看个几天,看来是不能遂愿了。”
温鹤行拉过薛弈光衣袖,带着他后退半步,对上薛弈光疑问的目光,他收回手平静道:“站得太外边,淋雨。”
薛弈光也一反常态没有冷嘲热讽,心中情感太复杂,他需要时间来好好琢磨如今自己与温鹤行之间的关系。
裴煖颇觉有趣地扫视他俩,感觉他们二人之间现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她唇角勾上点弧度,接过薛弈光的话:“以后我将这院子留你名下,年年花开,年年都能看。”
薛弈光闻言笑了:“你又不会走,将院子给我做什么?花草精贵,我伺候不来,没这习惯。”
裴煖只是笑笑,明眸善睐,顾盼生辉,她一笑让这氤氲雨色都亮了几分:“不会便学,不习惯便去适应,姐姐又不能给你打理一辈子花草。”不等薛弈光往下说,她又道,“收拾好了便走吧,下次回来别的花也该开了。”
恒、云、青三州依靠运河连通,水路比陆路更快,顺流而下从云州到青州也不过三两日。
船上着实有些无趣,裴煖没带上她那只聒噪不讨喜的鹦鹉,连个逗趣的物事也没有。加之船行水上难免颠簸,虽不算严重,可薛弈光精神状态却不是太好,头脑被晃得发晕,更是连屋门都不想出。
门被敲响,薛弈光开门就见温鹤行站在门口:“何事?”
“你未用膳,我带了些过来。”温鹤行示意手里食盒,见他面色不虞,“你晕船?”
薛弈光嗯声,他没精打采懒得费心应付,转身又进屋想躺下。
温鹤行跟着进来,顺手带上门,“多少吃一点再歇下。”
薛弈光有气无力撩起眼皮凉凉扫他一眼,“不想吃,闭嘴,滚出去。”
温鹤行面色沉静看不见尴尬痕迹,顺着他躺下的动作在榻边落座。
“你腿在疼。”
薛弈光背朝他侧躺着,闻言稍微动弹,“你如何知晓的?”
“我刚来云州那日夜里下了场雨,你未睡好。”温鹤行又问,“是旧伤落下的毛病?”
“不用你管。”薛弈光没否认,双腿被温鹤行半抱着置于膝上,“你做什么?”
说着腿上落下一片沉稳力道,从双膝到脚踝缓缓揉捏过,腿上的酸痛随着匀称得当的力道逐渐散去,双腿像泡在温热的水中。
薛弈光没再去看他,闭上眼,在温鹤行揉腿的动作和连绵雨声中逐渐又睡去。
翌日清晨,薛弈光于波涛起伏的荡漾中醒来,温鹤行不知何时离开了。他行至甲板上倚着船舷向岸上看去,河面的雾刚散,河岸的城镇如从睡梦中苏醒,晨风微凉,遥遥送来街边小贩零星的叫卖声。
青州不同于云州锦绣云集的繁华,它美得内敛又精巧,临水而居的城镇由条条河道纵横分割,白墙黑瓦青石桥的倒影映在碧色河水中。
河道两边停泊着诸多渔船,薛弈光注意到几乎每艘船的船头都挂着个绘了图案的纸糊灯笼,他眯了眼,瞧清那上头是只花花绿绿羽毛斑斓的飞鸟。
“是朱青燕。”旁边传来一个温和的青年声音。
薛弈光偏头打量他,刚才这人一出船舱他就感觉到了,站他身旁时他也不打算搭理,没想到这人还主动搭话。
青年方才见他盯着船头灯笼看,估摸着他是个外乡人,便开口解释,见他转头过来,似是有几分兴趣,便接着说道:“就是青州的一种水鸟,体态轻盈,身姿矫健,乘风破浪,尤善捕鱼。青州这边不少渔船上会挂着灯笼,求个打渔丰收。”
他顿了顿,又道:“公子看上去不像是跑商的人,或许未见着过,从青州出去的商船大多也会挂这种灯笼,想要个平安速归的好兆头,不少人把青州商船叫做燕子船。”
薛弈光嗯声,也不知是对他哪句话应声。他打量着旁边这青年,看样子年纪比他略大几岁,身量修长,面如冠玉,谈吐温和有礼,大概是出身于不错的人家。
许是青州哪家的公子哥吧,薛弈光心里琢磨着,没接话。
那青年也不唐突,见薛弈光兴致不高,也就没有继续讲下去,安静地靠着船舷。
“影存。”身后有人叫他。薛弈光转头,就见裴煖和温鹤行远远站着,看他跟个温润青年站在一起,温鹤行几不可察地皱了眉。
薛弈光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温鹤行在叫他,裴煖没有出声。他看向裴煖,裴煖对他挑眉笑笑,他知道裴煖是在给他与温鹤行制造相处机会,有些啼笑皆非。
他朝旁边的陌生青年略一点头,便走向温鹤行那边。随着船身剧烈一震,这艘商船停靠到泊头。
船工将宽木板搭在船舷和岸边,薛弈光走前头先下去了,温鹤行向后头看了那青年一眼,面色不善,走在后头的裴煖差点当面笑出来。
脚下重新踩着坚实地面,薛弈光长呼一气,感觉近日在船上的眩晕感散去了不少。
他回头,望见船上的人陆续下来,船工从船上卸货,那个方才还能看到的青年像一滴水,融入人流就不见了。
一个身影挡住他的视线,薛弈光不满地皱眉,就看见温鹤行堵在他身后,问:“还疼吗?”
“早就不疼了。”薛弈光愣了一瞬才明白问的是他腿上旧伤,满不在乎答了,转头与他们一起顺着人潮走。
“那便好。”温鹤行沉声道,面色不豫。
薛弈光偏头瞧他一眼,又不自觉地向后看两眼,他反常地没有与温鹤行吵起来,反而脸上带着点隐晦的笑:“温鹤行,打个赌吧?无论你信不信,我有预感,我们还会遇到那个人,很快。”
说罢也不管温鹤行越发阴沉的脸色,朗声笑着朝前头走去,温鹤行于人潮中突然握紧他手腕,薛弈光觉得更好玩了,竟也没有挣脱。
裴煖看着两人动作,淡笑着摇头,自觉落后几步不去打扰。
沈家是青州首富,府邸自然好找。薛弈光递了拜帖,很快就有人出来将三人迎进去。
前头沈家家仆殷勤引路,一路点头哈腰,裴煖一边随声应和着,时不时套几句话。
薛弈光站在温鹤行身侧,心里盘算着这一趟结束周棠能从沈家捞多少,还没见着面就开始对这位沈家家主感到怜悯。
听裴煖说过周棠与沈家老爷子是旧识,不过沈老爷子两年前已经去了,他独子又早亡,现在沈家只留下他两个孙子,都还未娶亲。
当家的是长孙沈万舟,据说他对他弟弟沈三行防备得紧,沈家落到实处的生意从来不让沈三行沾半点。
沈家厅堂布置得极尽豪奢,墙上挂着千金难求的名家字画,桌椅柜架雕花精致不凡,旁的博古架上各式名手雕镂,销金嵌宝的玩物,地上铺着厚实柔软的织毯,那些金银玉器被随意搁在桌上,好似没有人在意它们的价值。
而沈家现在的家主沈万舟端坐明堂,而立之年的男人看到他们走近的身影,露出一个热情又疏离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