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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十九死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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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踩着一地玉色碎片,温鹤行被薛弈光一路牵引至床榻,待他顺势躺下,颊面被对方微凉柔软的发丝撩拨得发痒时,他有一瞬的愣神。

    温鹤行张口,只觉得唇舌干涩,耳尖发烫,待各番说辞皆在他舌尖次第滚过一遭,他才颓然道:“……我看不见你。”

    薛弈光哂然,在一片漆深黑暗中也能品尝到他笑里的嘲意。

    “你要说的就这个?”他笑道,温鹤行只觉床榻一轻,随即是赤足踩在地上的轻响,眼前那点模糊的光亮瞬间消散,料想是薛弈光下床灭了灯烛。

    “现在你我都看不见,这样总行了吧。”

    衣物窸窣摩擦声由远及近,薛弈光也由远及近。温鹤行听见他说,“既然没有别的什么问题,我便先走了。”

    这真怪异,分明不久前他们才剑拔弩张地争吵,恨不得一把掐死对方,可眨眼又共处一室,仿佛亲密无间。

    脸侧触及粗糙指尖,薛弈光倏地回神,温鹤行将他脸上的鬓发拨到耳后,试探着轻缓揉弄他耳尖。

    “骗你的,你还真信了,我可不想欺负个伤患。”薛弈光倏而笑了,作势要抽身离去。可他手腕被拉住,他回头,望着那双眼睛。

    即便是身处床榻,温鹤行依旧少言寡语,平静自若。

    他似乎又变成那潭冰冷死水,从薛弈光在他面前摔碎笛子骤然窥得那一幕活生生的痛苦,会嘶吼不甘的失态中脱胎抽离,又重归平淡。

    前不久才发生的生动鲜活的深刻情绪仿佛成了薛弈光一个人经历的幻觉,是他片刻沉浸的臆想,那点翻搅波澜随着一圈圈纹波渐渐淡去,一点痕迹也没留下。

    也是,薛弈光想,死水里激起的波澜如何能够算作波澜。

    他埋首在温鹤行发间,听着对方缓声问道:“你恨我,又与我同食同寝,不觉得厌恶?”

    薛弈光撑身而起,腰身下塌成动人弧度,“归根结底我同你也只余下这点干系,为何我要觉得恶心?”

    “倒是你——”他拖长了声音,温鹤行还留在他里面,薛弈光不适地挪动一下,“你反反复复说着不欲杀我,可转头我问及时你又道未曾后悔。”

    他轻嗤一声,悠哉说着:“温鹤行,你莫非未发觉你自相矛盾,连编个谎话都左支右绌吗?”

    温鹤行没说话,回应他的是温软绵长的吻。

    在湿漉唇舌间薛弈光莫名尝到一点苦涩滋味,是药吧,他胡乱猜想,不去深思。

    薛弈光背对温鹤行躺下,就听身后人问他:“这便是你想要的吗?”

    薛弈光对着漆黑夜色缓慢眨了眨眼:“是。”

    他本以为温鹤行会再说些什么,可身后久久未有动静,良久才传来一声,“好,只要是你想要的。”

    无人再出声。

    温鹤行看不见,却睁眼面对薛弈光的方向许久许久。

    —

    轻缓平和的呼吸将温鹤行带入昏黑混沌之中,他跪在空无一人的大殿里,外边天色逐渐暗下来。

    跪在蒲团上的双膝已然麻木,两腿竟不像是自己的,完全没有知觉。伤口不断渗出血,渐渐染红了衣衫,瞧上去触目惊心。

    最终血浸透了衣衫,顺势滴落在地,在空寂的大殿里化作细微而清晰的一声。又一滴落下,像记时辰的滴漏,却让他模糊了对时刻的感知,不记得自己究竟在此跪了多久。

    他师兄孟归云来过,带着上好的伤药,苦口婆心劝他:“长离,别跪了。师父就是一时气急,他总归还是为你好。你好好去给师父认个错服个软,不再提及那人,此事就此揭过。”

    温鹤行抬头,平静望着来人:“我只想当面要个交代。”

    孟归云看他良久,眼里是他一身血衣的狼狈模样。他无奈又心疼,想不明白自己看着长大的师弟为何如今竟成了这般固执模样,终于重重叹口气,留下伤药,离去了。

    “只要你还想着那人,师父便不会见你。”

    孟归云走后,大殿内又归于沉寂。血在膝下蒲团上洇开,刺眼得很。

    天色渐渐黑透了,有弟子进来点上灯。柔和的光漫开,在他苍白脸上也涂上一丝血色。

    年轻的弟子见到他,恭恭敬敬行了礼,也满目忧色劝他:“温师叔,别跪了,先回去吧。您的伤要紧。”

    温鹤行沉默摇头,没听那纯善的少年人喋喋不休的劝解,只执拗地平视前方,好似在与看不见的东西相对峙,行一场必败的相持。

    殿门大敞,外面凛冽山风呼啸着灌进来,年轻的弟子闭了嘴,冷得打个哆嗦,小跑着过去欲关上殿门。

    一点冷意落在温鹤行眼角。

    “下雪了。”他突兀地说。

    他骤然出声,吓了少年人一大跳,抱着剑的白衣少年愣了几瞬复又朝外看去,倏地笑开:“是,下雪了,今冬第一场雪。”

    少年人站在门边,伸手接住一片落雪,又转向他:“温师叔,您还是先回去吧,太冷了,您这样受不住的。”

    “是啊,很冷。”他没回头,令人费解地说,“他也很冷。”

    少年人没明白他意思,温鹤行也不再说。少年人只好将殿门合上,隔绝了漫山风雪。

    温鹤行抬头望着眼前供奉的先辈牌位,视线将那些名姓一一划过,逐渐上移望向虚空。

    “孽徒!”耳边是师父惊怒的暴呵,“老夫都是为了谁,你竟如此不识好歹!你再敢提一句那人,老夫从此便没有你这个徒弟!跪下,在列祖列宗面前好好想清楚!寒川的颜面都被你丢光了!”

    他沉默低头看着身上剑伤,没有再忤逆师父的话,在蒲团上端正跪好。

    在他身后,泰清扔下剑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三尺之上若有神明,此刻定悲悯而无情地俯瞰他,又对他的苦难视而不见,从未眷顾哪怕一眼。

    师父的失望与呵斥,师兄的百般劝慰与阻拦,同门漠然旁观与不解的眼神,那些景象在他眼前一一闪过,最后留下的是薛弈光。

    草木葱茏的秋红岭,黯淡翠色映在人眼底,群山叠峦成了巨大阴影中择人而噬的妖魔,在滂沱大雨中巍巍欲倾。

    “温鹤行!”

    薛弈光追在他身后,嘶哑呼喊,泥水血水雨水让这个人湿透了,狼狈得像一只无家可归的弃犬,最终被他远远抛在身后。

    “温鹤行!”

    凄厉哀痛的呼喊隔着数年光阴,撞碎梦境遥遥而来。

    床榻之间,头皮被拽得发疼的薛弈光不耐烦皱眉,回头扯了扯被温鹤行压在臂下的一缕发。

    “影存……”他听见咫尺之遥的人小声唤着他名,眉头在梦里也紧锁,想必不是什么愉快好梦。

    半梦半醒的人凭靠本能揽住他肩背,察觉他动作后眼睫颤了颤,几不可闻地呢喃:“其他我都不在乎,我只会选你了。”

    薛弈光眨眼,好似未曾听见般,面色如常转回身。

    他蓦地回想起温鹤行初至云州那日,他大放厥词要温鹤行陪床,没想到那人竟忍下这般折辱。

    待夜深,对方沉沉睡去,薛弈光于堆在床角的衣物里翻找温鹤行可有带什么可疑的物事,最终发现这人除开霜雪明真的手无寸铁,除了一包油纸裹好的糖块。

    他打开狐疑看了半晌,嗅了嗅,大着胆子取了块搁嘴里尝。

    是桂花糖。

    薛弈光冷眼瞧着手里一小包桂花糖,神色淡淡的,面上没什么情绪。拿着油纸包裹的桂花糖在手里掂了掂,他垂下眼,顺手将糖包像丢弃废物似的扔在落满灰尘的床下,又翻身躺回去。

    他忽然有些后悔留下温鹤行了。

    薛弈光静静地想。

    —

    温鹤行抱剑长身立于廊下,难得一见的未束发,那跟他脾性半点不搭的发丝柔软温顺搭在身后。

    自那根笛子被薛弈光狠狠摔碎后,他便再未以粗布将霜雪明裹住。漆黑剑鞘躺在他雪白怀里,扎眼得很。

    薛弈光推开窗,喊他:“你今日未用药。”

    “我已痊愈,不必再用。”

    自温鹤行在捉影这院子住下,已过月余,那些深深浅浅的伤也好得差不多,只余下浅淡不一的痕迹。

    “哦。不瞎了。”薛弈光应了,没多问,将手里药碗一扬,苦涩乌黑的药汁尽数浇在窗边一丛才抽芽的花草上。

    从院里路过的周三吓得面如土色:“您快住手小姐会把我们的头摘下来的!”

    薛弈光白他一眼,看样子他伤也好全了,便凉凉说道:“那你就乖乖闭嘴。”

    说着把药碗一扔,慢悠悠转出来走至温鹤行身边,不言不语站了会儿,忽然问他:“你重铸了霜雪明?”

    温鹤行傍身的剑叫霜雪明,明如秋水,冷若冰霜,锋利无匹,劚玉如泥。温鹤行十六岁时地方祸乱,他听从师命下山游历,扶世济人,霜雪明就从那时起初显锋芒,剑谱留名。

    那是温鹤行亲手所铸之剑,与温长离的名字被紧紧联系在一起。温鹤行的名字在江湖传闻里被人说起了多少年,霜雪明就与他一道被念了多少遍。

    “是。”温鹤行回应。

    寒川弟子都只有一柄剑,这还是开宗立派的老祖宗留下的规矩。剑就是他们的道,老祖宗希冀后辈能专注于一道,打磨剑的同时也打磨其自身。不要过多寄希望于外物,用剑,终归人是根本,若自身没有非凡的剑术,手握神兵也无济于事。

    所以寒川弟子少年时会前往寒川剑庐,亲手挑选一块好料,选定式样,和铸剑师傅一起打造一柄完全属于自己的剑。从此以后,除非中道损毁,这柄剑将会伴随他们一生。

    “何时重铸的?”薛弈光问,状似随意。

    沉默几息,温鹤行回答:“……前年。”

    也是他以为薛弈光不在人世的那一年。

    他说着,将怀抱的剑平持递给薛弈光。

    薛弈光接过霜雪明,将剑从剑鞘抽出来仔细打量着,确认自己猜想没错,剑确确实实与从前有所不同。

    其实天下凡铁大多相似,不同的只是因为其主人所处高度不同。薛弈光毫不怀疑,哪怕只是柄废铁,在温鹤行手中也一样能变成神兵。

    可霜雪明到底是不一样。

    当年的霜雪明,便如它名字一般,明如雪水,刃如秋霜。所至之处寒光照月,血落无痕。

    可眼下薛弈光手中的霜雪明,黯淡无光,显得沉默内敛。

    甚至有点像温鹤行。

    这个念头一出来,薛弈光自己便差点笑了。

    “为何重铸?”

    “修心。”依旧是答得言简意赅。

    薛弈光在剑身轻弹几下,听着剑刃轻声嗡鸣,问他:“修的是什么心?”

    温鹤行还没答,就见裴煖从院子另一头走近来,手里还捏了张小笺,瞟了眼被浇湿的一片土和凄凄惨惨冒了个头的芽。

    “周三跑过来跟我哭,说你又欺负他。”

    “你手里拿的是刚送来的消息吧?何事?”薛弈光轻咳两声,将霜雪明归鞘给温鹤行扔回去,佯装无事道。

    “是周棠。”裴煖懒得追究他,示意手里的小笺,“还记得前些天我说过他意欲对沈家下手吧。赶紧收拾一下,去青州,沈家。”

    说着她瞥了眼温鹤行,笑问:“温宗师可要一同前去?

    ……

    远在云州千里之外的大燕京华,羲邑。

    黑衣人在宣王府一路飞驰,畅通无阻,奔入殿内。

    “殿下,太尉麾下捉影一明一暗两位首领即将前往青州沈家,霜雪明剑主温鹤行也将一同前去。太尉意欲借此机会拉拢沈家,为白州一系驻军提供银饷来源。”

    摄政王一派安插在周棠那头的暗桩跪在殿内,恭恭敬敬回报。

    “半月前柳安坊地下暗道被太尉命人炸毁,导致城东一处地陷,周太尉欲以此假借天灾之名对圣上发难。”

    赵载雪斜靠在美人榻上,双眼半阖,手有一下没一下轻抚膝头伏卧的一只毛色雪白的猫。

    宣王着实是个美人,眉眼细长,唇色不点而朱。那双眼即使不笑,也含着几分散漫的笑意。只可惜脸色恹恹,带着股挥之不去的病气,让这美从十分减到七分,成了个苍白的病美人。

    如今这病美人听着殿内暗桩的回报,一言不发,若不是手还偶尔揉弄一下白猫背上的长毛,简直要让人以为他睡着了。

    暗桩跪在那半天没听着下一句命令,小心翼翼掀起眼皮望过去,不敢让人发现他视线。

    赵载雪仿佛浑然不觉,鼻息轻缓,手上的力道也轻柔,膝头的白猫喉间发出舒服的呼噜声。

    暗桩不敢出声,飞快一瞥后立即低下头,老老实实跪在原地。

    榻边的带刀侍卫,殿内四下立侍的宫人,无一人胆敢有半点动作。殿内死寂,只有美人榻上那位衣袖擦过的声音,与白猫小声的呼噜。

    一刻,两刻,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暗桩的腿已经完全麻木,背上冷汗浸透衣裳。

    “皇叔!皇叔!”

    一个声音匆忙而来打破殿内的沉寂,人未至而先闻其声。

    这声音一出现,殿内众人纷纷在心里松了口气,气氛肉眼可见地缓和下来。

    明黄衣裳从窗外一闪而过,接着人就奔入殿内,径直跑向赵载雪榻前。那是个十岁出头的孩子,衣上拿金线绣着龙纹。

    大燕当今的天子赵璐,凑在赵载雪身边,撒娇一般喊道:“皇叔!”

    无人敢去质疑这令人啼笑皆非的一幕。

    周围的侍卫与宫人皆叩拜下去,不敢起身。

    赵载雪眼皮动了动,懒懒睁开眼睛。那漂亮白猫从他膝头跃下,乖巧踱步到侍候的宫人脚边。

    “陛下来了。”赵载雪淡声道,从榻上坐起来,丝毫没有跪拜行礼的意思。

    小皇帝皱起眉头,不满道:“不要叫朕陛下!朕只想听皇叔叫朕阿璐!”

    赵载雪面上没什么表情,淡淡道:“您是一朝天子,臣怎敢如此僭越,无视尊卑。”

    小皇帝不依不饶,气鼓鼓说道:“那朕既然是皇帝,就有权力让你这么做!朕命令你叫朕阿璐!你是朕的皇叔,朕特许你这样叫,只让你一个人这样叫!”

    “好。”赵载雪轻轻叹口气,眉间有些无奈的笑意,“阿璐。”

    “嗯……”小皇帝终于满意了,他点点头,好似才看到殿内正中间跪着的人,眼里闪动着好奇神色。

    “皇叔,他是谁?”

    “他?”赵载雪瞥过去施舍般的一眼,温声道,“是臣养在外面的鸟儿,今儿个该回巢了。”

    小皇帝似懂非懂点头,目光一转又盯上宫人脚边的白猫。

    “皇叔皇叔,朕今天来是想找你借雪团!朕就借过去玩几天,就几天!”小皇帝脸上堆笑,期待道。

    赵载雪顺着他视线看向那边的白猫,他轻轻招招手,白猫便顺从走过来,在天子脚边卧下。

    “阿璐为何偏偏喜欢雪团?臣前些日子才遣人往宫里送了品种各异几只狸奴,都是些珍奇品相,阿璐却看都不看一眼,尽惦记着臣府上这只。”

    小皇帝不假思索道:“因为雪团最好看!朕也想像雪团一样,好吃好睡,还能天天陪在皇叔身边!”

    “阿璐,”赵载雪眉眼间有些疲惫神色,他定定看着赵璐,慢声细语,“你是大燕的天子,便只能做大燕的猛虎,永远也不能想着做一只悠闲度日的家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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