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七惊雷
天边堆叠重云,墨似的一团团积压在一起,像是万钧巨石压在人心头,令人喘不过气来,连脊背也被迫弯下去。
闷雷沉沉滚过天际,炸响在云头。这边天色阴暗至极,浓云蔽日,看样子天欲大雨。低飞的鸟雀从林间仓皇穿行而过,去寻一处可遮风挡雨的地方。
虫鸣嘲哳,嘶哑着鸣叫,声音里都是夏日最后一丝暑气,使人听了莫名烦躁。
林间连一丝风也没有,压抑至极,好似一切都静止住,唯有天边闷雷轰响,像直接炸响在人灵台上。
薛弈光藏身在阴影交错构成的黑暗里,抹了把手心的血。他掌心一片黏腻,湿滑得简直要拿不稳短匕。
这是第十一个。
薛弈光在心里默数。
这是秋红岭山顶的一处小楼,与晚枫亭相对,从二楼轩窗望出去,就能望见那座天下闻名的观景胜地。
秋红岭有满山的枫树,春夏时节皆是绿浪翻滚,一入秋便层林尽染。漫山遍野的红好似灼灼烈火,沿着秋红岭巨兽一般的脊背一路烧到东头的雀鼓山脚。
这是辛州的一处盛景,引得天下人年年秋时前来只为看上那么一眼。而秋红岭山顶上那座晚枫亭,便是观景最佳之地。
登临高处,便可将一山火烧血溅似的红尽收眼底。
又是一声闷雷滚过,薛弈光透过那被一剑砍碎的轩窗向外头望去。
那座亭子就立在山崖上,临风而望,好不风雅。只可惜如今还未入秋,枫叶也未染红,自然是无人问津。
阴沉天幕下,晚枫亭立在层峦叠翠与奇石险峰间,颇有几分萧瑟肃杀。
薛弈光于几日前收到一封驿站快马加鞭送来的信函,那是一份邀约,邀他来秋红岭山顶晚枫亭一会。
而发出这份邀约的人,正是温鹤行。
本来薛弈光心存疑虑,但在拆开仔细辨别后,确认那就是温鹤行的字迹。
他曾有幸偷得几张那人笔墨,多是被揉皱了要扔掉的。也只有他还费尽心思搞到手,小心抚平了夹在书页间。那一字一句薛弈光反复看过很多回,甚至临摹过——这是捕风惯常的能力,他当然也会,那些字迹他都铭记在心,是以那会儿一看到,他便认出来了。
他收到这邀约时有多少期待欣喜,等他赴约后便有多少失望惊怒。
待薛弈光到了秋红岭,见到的却不是那个该来的人,而是迎面撞进一场杀局。好似一桶冰水迎头浇下,浇灭他心中所有欢欣。
一十六人白衣执剑,藏匿在晚枫亭对面的小楼里,意欲将他围杀在此。
薛弈光瞧着他们衣袍与剑招,辨认出这些人皆是出自寒川。一想到寒川,便联想到邀他至此的温鹤行。
可是他没始终没见到这个人。
这个时候薛弈光已经察觉到不对劲,开始怀疑温鹤行邀他至此的目的。而事实□□裸摊开在他眼前,他却不愿去细想。
那些寒川弟子与他一碰面,便显露了杀机,根本没打算藏着掖着。双方很快交上手,刀光剑影闪烁间,考虑到他们与温鹤行同出一门,下手时便刻意留了几分余地。
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将自己逼到与温鹤行完全对立的局面。
本来按说薛弈光的功夫,完全足够他脱险。他比上温鹤行不足,可对付这些寒川的普通弟子,却是绰绰有余。
可这群寒川弟子却像是发了疯,拼死也要将他拖死在这里。薛弈光在人数上不占优势,索性将这整齐划一的围攻搅乱,将寒川一十六人的阵型打乱成一盘散沙,错身闪进小楼暗处,打算将其逐个击破。
薛弈光手心的血顺着他指尖往下滑,滴落在满是灰尘的地面,很轻的一声。
他又将掌心往衣裳上头抹了把,他不能让自己握住刀刃的手打滑。
那血迹遍布薛弈光整个手掌,猩红一片,原本的玉色肌肤都潜伏在血浆底下。这血迹不知是哪位寒川弟子身体里流淌的,这会儿已经有些发凉了。
可他手上的血迟迟没有干涸,不断有新鲜的,温热的血液顺着他手臂往下淌,一遍遍冲刷过干涸的辙。
那是他自己的血。
邀约,字迹,温鹤行。
一幕幕闪过眼前。
任他再不愿承认,也不得不面对这一事实。
这是温鹤行想杀他!
如此简单一个设局,也只有温鹤行能让他傻乎乎什么也不想就迎头撞上来。
薛弈光下手时留给寒川弟子的余地,留给他自己的,也是留给温鹤行的余地,他的心慈手软,终归是害了他自己。
那十来个寒川弟子很快分好队伍,分头把守小楼几处要关,要将他搜出来绳之以法。
可他们偏偏寻不到薛弈光,简直是被这个人耍得团团转。
每当他们听到一点动静飞快赶过去时,见到的便只有同门的尸身,那个人好似潜藏在阴影中的厉鬼,等待时机一击毙命,而后又藏进深深的黑暗里。
不远处就有寒川弟子走动的声音,间或夹杂几声低低的交谈。天际闷闷一声声震响,像要将这天幕炸碎了。
薛弈光深吸一口气,指尖几不可见发着抖,又被他强行压制住。
他用右手捂住左边手臂,那一处伤正是方才一位寒川弟子留下的。
那个年轻人眼里没有半点濒临死亡的恐惧,反而有种献身的骄傲,看着他的眼神里充满了痛恨与憎恶。
“薛弈光,你不得善终!我剑法未成,没能杀你,是我辈无能!你作恶多端,理当天诛地灭!你等着,自有人能杀你!”
“话多。”薛弈光淡淡道,指间薄刃一送便划开对方柔软的脖颈,温热的血喷溅在他身上,河流般汩汩淌过。
自有人能杀他?
是指温鹤行吗?
他被这群寒川的蠢货逼到绝境,不得不向对方下杀手。他明白,这一条人命去了,他便是与寒川一派彻底交恶,也是完全走到了温鹤行的对立面上。
他们之间无可挽回。
可他若不下杀手,今日曝尸荒野的人便是他薛弈光!寒川想要他死,温鹤行也想要他死!他就这么人神共愤,天地不容吗?
事已至此,当第一抔血溅在他袖上时,他便再也不敢抱有任何奢望。温鹤行邀他前来,布下这杀局的目的,无非就是一个死字。
因为温鹤行太清楚,薛弈光只有在对待他时才会毫无防备。想要杀死一个身经百战的捕风,唯有在他最放松的时候下手。
这才有了那一封邀约。
温鹤行引他至此,便是想借机要他的命!
而就连除掉他,那个人都不愿脏了自己的手。
薛弈光无声冷笑,他咬紧牙关,硬生生逼着自己忽略手臂上的伤,疼痛却如潮汐般一阵阵的不断涌来。
这终究只是一副凡人之躯,他撑不了太久。薛弈光能感觉得到,自己已经快接近强弩之末,而在这处小楼里的其余寒川弟子随时能够威胁到他的性命。
他必须速战速决,在自己完全陷入弱势之前除掉这几人!
凝神,静气,几年捕风生涯让薛弈光这方面占据足够优势,能够在这小楼里隐匿自己身形的同时,还能清楚察觉到对方几人的所在之处。
要不是身上的伤,薛弈光完全有时间陪这群寒川弟子耗下去,毫无疑问,届时必然是对方先沉不住气。可现在他没法再拖下去,等着对方先露出马脚。
还剩五人。
薛弈光心头默默思忖,两人在二楼搜寻他踪迹,一人把守楼梯口,余下两人在一楼随时准备动手。
果然是寒川训练有素的排布。
薛弈光悄无声息从藏身处钻出来,循着视线死角几个闪身,贴着拐角处站好,好似与环境融为一体。
另一头两个寒川弟子正搜寻完一个屋子,合上门。一同前来的同门师兄弟不断惨死,让他们也多了几分烦躁和焦虑。
“那个疯子到底藏哪里去了?怎么找也没有!”一个寒川弟子抱着长剑,皱眉说着。
“你别急,咱们一道找。每个屋子挨个搜过去,不怕找不着他!”他旁边那个弟子拍了拍他肩膀,安慰道。
抱剑的那个叹口气,眉宇间尽是担忧之色,“你方才也看到了,三师兄都死了,还死得不明不白,连声儿都没有!若是我们找着他了,定然将他千刀万剐,方能消解我心头之恨!”
两人沿着走廊往薛弈光这边来,渐渐接近拐角,却对咫尺之遥那个藏身阴影中的人毫无所觉。
薛弈光面无表情眨了下眼,屏息听着那头的脚步声,判断彼此之间的距离。
那边的声音继续说着,“折损再多人也没关系!只要能杀得了这魔头,我等性命又算得了什么!只是不知此次回去,又能有几人同行……”
一只雪白皂靴踏上光亮与阴影间的界限,那一刹好似光阴凝固,万物沉寂,两位寒川弟子正要转角过去,口中的话还没有说完,一截声音晃晃悠悠悬在半空迟迟不能落地——
而一切静止中,仿佛只有薛弈光动了,他像一抹光又像一道影子,转瞬便到了那二人身前。右手短匕左手薄刃,两道雪亮的光交错闪过,对方两人还未来得及还击便已软倒在两旁,失去了生息。
他冷笑着轻声道:“自然是无人同行归去,不过倒是有人陪你一起下地狱。”
说罢,薛弈光深吸一口气,整个人紧紧绷住,不敢有丝毫松懈。手臂上的疼痛不断加剧,而他此时不能露出任何破绽。
将这两人尸身踢到墙角的阴影里,他贴着走廊一侧前行。
前头楼梯口正守着一位寒川弟子,手不断摩挲着剑柄,时刻准备出剑。
薛弈光飞速掠去,快到近前却纵身上了房梁,故意卖个破绽。底下那年轻人眼角瞥见一抹黑影闪过,果然生疑,踱着步子过来查看。
薛弈光盯着他露出的那截后颈,像是在看一头尽在掌控的猎物。等那个持剑的年轻人从他下方走过时,他轻轻跃下,闪电般骤然出手。
一击毙命。
那伤很深,切断大半个脖颈,连一丝气声都没来得及发出,便断了呼吸。
持握薄刃的手沉稳坚决,未有分毫颤抖,好似根本没有受过伤。
那年轻人往一边倒下去,薛弈光抱住他无力的身子,靠着墙慢慢放下去,防止他发生什么异常响动,被一楼那两人察觉。
他往底下匆忙一瞥,下面两人背对着站立,时刻注意两侧动静。他们中间的两张木桌上,摆着已故同门的尸身。
血水顺着木桌淌下,在地板上留下蜿蜒的红,又深深渗透进去。
这两人看样子皆是沉稳之辈,守在一楼没有一句交谈,手放在剑柄上,露出半寸雪亮寒光,三尺青锋随时能出鞘。
薛弈光扯动唇角,漠然一哂,不屑一顾。
他矮着身子前行几步,骤然从二楼一跃而下,落在二人中间那处位置,踩在几具尸身上。手腕反转,短匕直直朝一人后心刺下去。
另一人察觉身后动静,唰一声拔剑而出,冰冷利剑便向他劈来。
薛弈光后仰避开,腰肢弯到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而后趁着对方去势未尽,抬腿踢在那持剑的手腕上。
对方手上一疼,酸软胀痛,手里长剑失了控制掉落在地,当啷的清脆一声。薛弈光猛然欺身上前,逼近对方,没有丝毫停顿,两枚薄刃分别往左胸和脖颈而去。
对方张了张嘴,双目圆睁,带着不可置信的神色向后倒下,躺在他同门流下的血泊里,各自的血交融在一起。
薛弈光喘息几声,又回身看向另一人,那人被刺中后心,此刻正靠着木桌勉力支撑。薛弈光将刺进对方后心的短匕□□,朝他的脖颈划过去。
他这个动作做得已经有些艰难,失了力道,没有让对方立即毙命。那个寒川弟子轰然倒下,喉间的血一股股涌出来,嘴里发出被血呛住窒息的咕噜声。
结束了。
薛弈光闭上眼,靠着木桌缓缓坐倒在地上。他好似一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被卸去了全身骨头,无力支撑自己站立的样子,也无法维持方才人挡杀人神挡杀神的模样。
好累。很疼。
他听着旁边那个寒川弟子喉间血泡涌出的声音,已经再提不起半点力气去补上一刀。
对方生命流逝的声音响在他耳畔,薛弈光微微蹙眉,疲惫如潮水向他袭来,紧绷太久之后的松懈让疼痛数倍反噬。
伤口失血太多,虽还不足以危及性命,却让他头脑昏沉。
他睁开眼,眼前一块块黑暗浮现,好半天才缓慢散去。
还不能停下,薛弈光想,他还没有见到那个人。
他狠狠掐了下自己,扶着木桌艰难起身,手指抠在一桌黏腻半干的血里,晃了晃头,强行打起精神。
薛弈光朝门外走去,踩着一地的血,每一步都留下血印。
外面电光劈天而下,好似要将这天这地都撕裂。那惨白的光一瞬间照亮整个厅堂,映出薛弈光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孔。
“轰隆——”
惊天的雷声震彻天地,这一声闷雷格外得响,仿佛就落在这山林间,就狠命砸在这小楼顶上,下一刻就要炸响在人头顶。
接着就是刷刷雨声。
薛弈光脑子里一阵轰响,好半天才迟钝反应过来。
这一场雨终于来临了。
他站在已无声息的小楼里,怔然听着仿佛笼罩世界的雨声,不知过了多久,才又动了一下,接着朝大门走去。
他要去见那个人,见温鹤行,他想问问他为什么不来赴约,他想知道为什么要布局取他性命。
那些爱意恨意还有无数说不清道不明千千万万种复杂情绪淹没他,让薛弈光一时难以理清。好多好多情感如江河奔流冲刷过他神经,又似千斤重锤狠狠砸过他脑海。
薛弈光一时恨他,一时想他,一时想杀他,一时想质问他,喜怒哀惧爱恶欲杂糅,几乎让他快忘记自己身处何处。
他要见到温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