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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四痴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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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温鹤行解下栓马的绳子。他之前忧心绳松掉就多系了两圈,解的时候却很难绕开,差点打成个死结。

    背后恰时响起声哂笑。

    温鹤行动作略顿了下,眼神漆深。他没有立即回头去看,因他只听那一声笑,便知晓身后是什么。

    他将绳的一头紧握在手里,粗厉的绳子磨得手指发红,指尖不自觉地用力掐进掌心,手背上经络清晰乍起。

    而他面上却不露声色,自然地转过身,挑起眼帘看向马背上。

    油亮黑马背上多了个青年,着一身雪青绣了大片紫藤,轻佻地盘腿而坐,手肘抵着膝盖撑住下巴,居高临下朝温鹤行恣睢一笑。

    他有一张与薛弈光别无二致的脸。

    “好久不见,怎么这般冷淡,真是让人好生伤心。”

    那人勾着宽大的袖,雪青的衣袖在温鹤行眼前晃荡,宛如片捉不着的云烟。那人朝他倾身靠近,那狭长的眼里含着幽怨,似嗔似泣。

    温鹤行对此的反应是别开脸去,不再看他。

    他能感觉到那人靠过来时带着微弱苦涩的草药气息,那气息染着层体温,从脸侧沿着脖颈,一路延伸到更幽深处。

    见温鹤行不搭话,那人也不恼。只略略收了笑,眼一眨就直起身缩了回去,翘着脚换了个依然轻佻的坐姿。

    “温鹤行。温鹤行。”那人的唤声一叠声地传来,声声入耳,“温鹤行。”

    那人又顿了下,改唤,“温长离。”

    那人叫他字的时候,总会拖长尾音,像稠得拉出丝的蜜,听起来低柔又缱绻。

    “温长离。长——离——”见他不应声,那人半点也不气馁,喋喋不休地唤道,好像能就这样一直念下去。

    好在温鹤行听过那么多次,也早已听习惯了,不会产生什么多余的妄想。

    温鹤行低垂了眼,只看前方一小截道路,目不斜视,不去看那人一眼。

    他牵着他的马,一想到那人坐在上面,便没有了翻身上马的打算,只牵引了绳,沿着路边缓缓走在前头,不再回头看。

    也幸好这个时辰热,晒得人恹恹沉沉,都不太愿意出门捱晒。早晨卖花卖菜的摊贩这个时候也收拾了东西往回去,道上人比起早些时辰并不算太多,温鹤行这么走着,也不太容易撞着人。

    道两旁是店肆林立,边上的空地有小贩张着大伞在忙活,有牵着骡子送货的,赶着牛马驾车的。

    温鹤行和很多人相互错身彼此路过,以此重温这个他曾经来过的地方。

    他曾经因为那位不省心的好友,柳家长子柳结海的一个求助,答应帮他一个忙。

    谁都知道寒川温长离不近人情,对谁都冷脸相待。温鹤行本来也没有帮忙的打算,谁知道那位柳少爷硬是撒泼打滚死缠烂打赖在寒川拿热脸贴冷屁股贴了半个月,也求了他半个月,连他师兄都看不下去前来劝他,逼得他不得不答应下来。

    柳结海拜托他帮忙照顾他幼弟,他弟弟当时负责一起从恒州到沧州的护送任务,这期间会经过云州,正好要从长云、桐桥两个镇子路过。

    在那之后的漫长时日里,温鹤行都后悔答应下此事。

    因为那次护送途中,他遇见了薛弈光。

    温鹤行回想到这里,思绪又被人突兀打断了。

    他是安分走着路了,可他后头的人却不安分。

    温鹤行能感觉到那人一会儿伸手够着他发带,绕在指尖两圈还扯上一扯,拽得他头发根发疼。一会儿指尖又拂过他颈侧,轻蹭他耳根,撩过他发尾抓成几股编花样。

    温鹤行都没管,只是牵着马走在前头。

    云州的日头那么毒辣,而他却觉得自己仍走在寒川的雪山顶上,从指尖都漫起冷意。

    “温鹤行!”大抵是觉得他好没趣,后头那人忽地响声唤他。

    他下意识回头,脸转到一半又突然顿住,当做没听见一般突兀地转回去,脑中蓦地清醒过来。

    温鹤行在心里嗤笑自己。或许是云州的天太暖,桐桥的风物太熟悉,他走着走着,竟还以为是待在从前的日子里。

    后头那人见他这样居然也不搭理,气得撑起身伸手就朝他手腕上探去。

    温鹤行腕上坠着的正是那片金竹叶,映着日光,在霜白衣袖的映衬下分外打眼。

    这是薛弈光留下的东西,他从来不让别人碰。

    温鹤行见他伸手过来,反手就想钳住他的手。可他手指一触到那截冷白清癯的腕,就从中间穿透过去,仿佛他握住的仅是虚无。

    温鹤行一回头,那人还是盘腿坐在马上的佻达样子,撑着下颌看他的笑眼也与此前无二。

    没有倾身靠过来,也没有发上乱编的花样,连他自己的发带也好端端地待在原处,一丝一毫也没有乱。

    好像一切都是都只是他的错觉。

    温鹤行沉缓一闭眼,再睁开时那人还是原样待在那,连眼角眉梢都笑都未曾变过分毫。

    灿灿日光洒下来,透过那人的背后落在他手腕上,将那人的身形衬得有些通透,好像沾了水的画,边缘都有些模糊晕开。

    他站在盛日下,耳边是街市的喧嚣,旁人的笑语像风轻掠了远去,往来的行人与他交错而过。他站在街旁,孤身一人。

    他又感觉到那种冷意。

    心魔。

    那人是从三年前出现的,也正是薛弈光在他眼前没了以后。

    他侥幸活着从风夜山里出来,回到了寒川,伤重得他一到寒川山门就倒下了。

    这一路回来他都是在勉力支撑。

    山门前血浸进雪里,深红一片。

    他不能死。

    他死了,薛弈光的命就白费了。

    而那人是在他回到寒川的第三天出现的。彼时他从昏睡中艰难睁眼,分筋错骨的疼痛遍布全身。他竭力撑坐起来,一眼就看到那人。

    那人靠坐在窗框上,恣肆模样,手里转着一支雪白玉笛,哼着南地越州那边的曲调,一见他就笑了。

    其实有那么一晃神,温鹤行几乎要以为那是真的,薛弈光没有死,他毫发无伤站在他面前,声音还带着笑意唤他名。

    但下一刻他就清醒地否定了这个想法。

    那支玉笛就在他怀里,早已断成了三截。

    来给温鹤行换药的寒川弟子扣三下门,而后推开门走进来,恭谨地捧着纱布和药,低眉垂首侍奉在他床前,对窗边的人视若无睹。

    他们都看不见。

    温鹤行想。

    那人到底是谁。

    后来他去征问过他师父泰清祖师,也旁敲侧击探询过从前是他师父,后来祖师破格收他,也就成了他师兄的孟归云。

    他隐去了一些部分,关于薛弈光的那些,只拣了些重点模糊描述出个大概情况,想寻得一点眉目。

    师父冷冷望着他,丢下来一个半是可惜半是失望的目光,告诉他,那是他的痴念,他生了心障,绊住了自己。

    师兄凝视他良久,最终无奈叹息一声,说道,那是他的心魔,他被它困住了,若是不设法解决,或许以后一生都将毫无寸进。

    他们本以为温鹤行听后会陷入消沉,低落,会自我怀疑,毕竟寒川温长离于剑道上从未受过半点苦难。

    可温鹤行听后只是短促地笑了下。

    只有他能看到他。

    他是他的错觉。

    是他在白日下做的一场幻梦。

    自身能不能精进其实温鹤行一点也不在乎,心障能不能破除他也毫不关心。他甚至有些贪恋这个幻象,想让它一直存在,他一看到他,就仿佛薛弈光还在。

    薛弈光。

    他喉舌含着这个名字,在心里默念了一遍。

    温鹤行留下了他。

    说来竟也像个笑话,自三年前他与薛弈光于风夜山遭人围杀遇险,他脱困回到寒川后,薛弈光却没了音信。

    那么重的伤,那么深的雪,温鹤行只能以为他不在了。

    而世人也理所当然认为薛弈光已死,他们说天道好轮回,说报应不爽,说温鹤行是替天行道——将薛弈光的死堂而皇之算到了他头上。

    清白正直的剑道宗师诛杀声名狼藉的亡命之徒。多么经典又大快人心的故事。

    他们甚至为此将温鹤行捧上宗师之位,在口耳相传的荒诞故事里将他描绘成人间难得的神仙人物。

    毕竟温鹤行与薛弈光,他们是世人眼中的生死仇敌,是不见天日的亲密关系,那些无人得见的亲吻与爱恨,都掩藏是芸芸众生悠悠之口下。

    真是好生讽刺。

    温鹤行自那以后便回到住处对外称闭关静修,不见来客,可却再也没有练过剑。那人竟也一直都在,时不时就会出现。

    渐渐地,温鹤行也习惯了他的存在,习惯了他凭空显现在他面前,习惯了看他吹响那支不存在的笛子。

    温鹤行一直很清醒,知道那只是个幻象,它不是薛弈光。

    它只是薛弈光在自己心里的一种映射,温鹤行也不打算让自己沉浸去这种幻觉里分不清真假。所以他从来不去回应那人的唤声,也不去触碰那人的手背。

    可他也放任这个虚影的存在。

    他就这么念着那个名字,一晃就来到了三年后。

    一抬眼,那个人还是在马背上冲着他笑,雪青衣袍藤萝似的垂下。

    “走吧。”

    温鹤行轻声道,就好像是说给自己听。

    他将白袖往上拉了下,遮住明晃晃的金竹叶,接着沿街而行。他也知道在旁人眼里,只有他一个人茕茕孑立,牵着马走下去。

    “孽徒!今日你若胆敢跨出这门一步,我门下便没有你这个徒弟!”恍惚间温鹤行又听到他师父暴怒的呵斥,像一声惊雷炸响在他耳边。

    他牵住缰绳的手指紧了紧,却仍旧没有停住步伐。

    “长离,你真的要为了那种人,选择离开寒川吗?他当时杀了我门下一十七人,你还不明白吗?他已经选择放弃你了!你怎么就不知道爱惜自己羽翼,你这么多年的好名声,你都不要了吗?”

    一时间师兄失望的眼神又浮现眼前,那双眼里满是不解和叹息。

    温鹤行闭了闭眼,依然顺着这条路走下去。

    曾经秋红岭瓢泼大雨里的薛弈光与他相背而驰,那些凄厉的,嘶哑的呼喊都被他抛在身后。如今他向着那个身影追去,匹马而来,孤注一掷。

    他已经做出了选择。和曾经截然相反的选择。一个不会令自己再后悔的选择。

    暖风袭人,云州五月的风中融进了花香和街边吃食的鲜香,还隐隐飘荡着女子哼唱的婉转曲调,唱词柔美又哀婉。

    温鹤行走着走着,就闻见一股清清淡淡的熟悉甜香。

    桂花糖。

    他想。

    果然没走几下,刚拐过弯他就看见一个卖桂花糖的小摊。那桂花糖是用油沾大米蚀糖煎制,以白糖桂花为心糖,甜得纯粹又勾人。

    温鹤行脚步一顿,回头,果然看到马上坐着的人向前倾身,却没看他,只直勾勾盯着那桂花糖。

    温鹤行忽然想起,曾经薛弈光也爱极了桂花糖。

    他浅淡一笑,走上前去,掏几个钱向摊主买了一小份,用油纸细细包好,好生收在袖里。

    气得那人不想再搭理他。

    可能是渐渐走得离近了些,那女子的轻柔婉转的歌吟也逐渐清晰起来,乘着轻盈的风在他耳畔低唱徘徊。

    “三十六桥流水,半篙绿涨红浓,一舸西风吹送,不知人在天东,记得玉笛声断,今宵月满金笼……”

    那声音越来越近,温鹤行一回身,才惊觉原是那人也跟着轻哼了几句。

    察觉温鹤行在看他,那人旋即止了声,冲他挑眉延笑,“想起来了?”

    是,想起来了。

    他头一次听这曲子,还是在三年前。

    当时也是在云州,薛弈光就在他那间房门前,坐在客栈二楼的栏杆上,背着天光,吹着那支玉笛。

    一曲毕,薛弈光一个翻身,就如同风中翻卷的竹叶,一个眨眼便掠远了。

    后来得他人告知,他才知道那是《吴洲调》,南边越州那头有名的曲子,那里有青波漫卷残红,有真正的三十六桥。

    “我当时没有猜错。”

    温鹤行低声答非所问回了句,叹息般摇头。

    身后那人还接着在哼唱,曲调又轻又软,像当时带着梨花春雪的风。

    “玉桥西,春水碧,暮雨初晴,疏柳垂杨陌,别后相思何处觅,绿波深,斜月白,重叠云鬟,东风吹不得,酒醒歌残,无计消魂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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