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风起
不知是哪家妃嫔向外透露了帝君有意立婢女为美人的消息,不过十数日,朝野上下异议蜂起。
“君上,这木长史刚贬了职,如今再纳木家人为嫔为妃,多有不妥。”礼部侍郎张谨崇持着玉笏跪下建言。
殿内一众朝臣纷纷伏地:“请君上收回成命。”
“温卿,这便是你的目的?在国公大臣耳边说风说水,好让孤的臣子成为你的走狗?”谌衡一负手而立,“孤为一国之君,普爱天下之百姓,纳木家女子入宫,在你们眼里便是助长木家权势?如何荒唐!”
温濉本跪在群臣之首,徐徐言道:“身为臣子,本该事事为君上为江山社稷考虑,如今君上仍未立后,后宫由无所出,已是招惹诸多王侯虎视眈眈,纳妃一事只是引子罢了。”
此言一出,群臣便是再受拉拢贿赂也不敢帮衬,谁人不知当今长宁的温濉大学士狂妄自负,早在帝君羽翼未丰时,便在朝中培养了一番势力为己所用,此后平步青云到大学士,官居一品,曾敢与木柱国和李太傅在朝中鼎足而立。
木淞延与太傅李乘朔身正影直,十年来树了不少政敌,温濉一党蚕食木李二人的势力,拉拢柱国府与太傅府的门客,如今木淞延被贬千里,李乘朔为求保住李家,不得不称病不见人,深居府中,门庭寥落。如此,温濉在朝中足以翻云覆雨。
“温卿,你既为贵妃之父,自然煽动前朝后宫沆瀣一气,如今后宫尚无所出,后位空悬为何不可?”谌衡一受温濉一党牵制已久,朝野上下无不为温氏马首是瞻,这也是他处处提防温贵妃之因。
他也奇怪,这贵妃温氏原是他在乡野养病时的邻家丫头,自幼不曾见过她的父亲,只记得母亲是个温柔敦厚的夫人,怎么一别多年,这丫头竟生成这副模样?
他对着她,似乎没有了年少的悸动,也没有鱼水之欢的欲望。没有那档云雨之事,温贵妃如何会有孩儿?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如今贵妃入宫三年仍无子嗣,按长宁律,温贵妃无子无德,应赐斩足刑,流放至边境,终身不得回京!”
温濉一噎,只道是自己冒进了,竟被这懦弱帝君反将了一军:“君上与贵妃娘娘鸿福齐天,定能育出我大长宁未来之储君。”
拖着疲惫身子下了朝,谌衡一乘着软舆一路回长平宫后殿,他沉思许久。宫里如今除贵妃温氏外,另有充媛李氏,荣华陈氏,容、叶二嫔,才人张氏,此些都是入宫两余年的老人了,为何子嗣仍无动静。
如今前朝立后之声四起,太后也时常说教,他前后为难,实在是没有上佳的帝后之选。
进萩拨开倦勤居门帘,进门拜了一拜,道:“君上,栾云宫婢女伸月在殿外求见。”
谌衡一把玩禁步的动作一停,端正了姿态,言:“宣。”
“是。”
进萩退出寝殿,再来时身边多出个水绿色宫装的女子。
“奴婢栾云宫婢女伸月叩见君上。”伸月面露喜色。
谌衡一早厌了这繁文缛节,直切正题:“说。”
“是,栾云宫陈荣华已有孕一月有余。”
谌衡一还未来得及换下朝服,掩在十二旒下的墨玉眸子一怔,撑起半边身子,问道:“此言为真?”
伸月喜极而泣:“医令长赵逢梧大人亲诊,如今方在栾云宫,君上大可前去一问。”
谌衡一瞧着几案上的奏本,回绝道:“既然有赵医令把持,孤也不无放心,让荣华好生修养便是。”说着便挥退了伸月。
伸月回到栾云宫,问道:“赵医令,荣华娘娘身子如何?”
赵逢梧忙收手起身,道:“荣华娘娘已怀身孕月余,只是娘娘气血虚弱,还需静养。老臣回医药署开张补血益气的方子,让娘娘少受煎熬。”
“伸月……”陈荣华听闻伸月回来,忙坐起身问道,“君上可有前来?”
伸月垂头不语,只是抱来内侧的锦枕,好让陈荣华倚着。
陈荣华见婢女借着身孕的由头都没能请来帝君,不由盛怒:“本宫的王嗣可是日后长宁的储君!事关社稷之大事也请不动君上,没用的东西!”语毕,掀手拂落了诊脉的玉枕。
“娘娘息怒。”殿内一众奴仆拜首。
“君上日理万机,闲些时候定会来栾云宫陪伴娘娘的。”伸月何曾见过陈荣华大发雷霆之态,吓得红了眼。
陈荣华嗤笑:“你可惯会诓骗本宫,但凡在君上面前施展一二,也不会连个人都请不来。”
看门的婢女来报:“娘娘,进萩正在栾云宫外候着,带着圣诏。”
进萩是谌衡一跟前的红人,虽是内侍,但平日里,温贵妃都要礼让他三分,虽不算德高望重的人物,但也树了自己的威信。
进萩跨过宫门时,陈荣华已经携着一宫婢仆拜伏在地上。
“帝君有旨,荣华陈氏,柔嘉淑顺,久待宫闱,敦睦嘉仁,深慰孤心,着即晋封从四品顺仪,钦此。”
“妾叩谢君恩。”陈顺仪心满意足,方才的弯酸劲早没了影,连带着赏银也多给了一两。
“娘娘,君上另有口谕,顾及顺仪身怀龙嗣,册封礼便免了,让您好生歇息。”
待进萩拿了赏钱退出栾云宫,婢女忙扶着陈顺仪回了殿内,贵妃榻上,顺仪正受着宫人恭维。
“娘娘好福气,这前脚刚有了小储君,后脚进萩就领着御诏来了。”
捶腿的小婢女脸上尽是奉承之色,想着如今娘娘扶摇直上,便是连平日处处爱搭不理的李充媛也低了顺义一头。合宫之中,这半个品级也是有云泥之别的,低了半品便得处处受人牵制,连高位的婢女也是不待见的。
不过两刻钟,又有人来访,立在殿门外的婢女来报:“娘娘,贵妃娘娘和张才人来了。”
正支着下颌小憩的陈顺仪扬手:“请。”
“是。”
须臾,正殿显得逼仄起来,陈顺仪和张才人行礼问安。
“请贵妃娘娘安。”
“请顺仪娘娘安。”
温贵妃面无喜怒,搭着越秋的手直直落座上座的楠木太妃椅上,片刻才道句“起身”,陈顺仪看惯了贵妃的架子,倒也不甚在意,对张才人颔首示意起身。
众人坐定,伸月看茶,温贵妃手搭着手,玉臂支着椅柄,双目斜睨着盏中浮荡的茶叶,徐徐道:“这两余年,宫里终于要添新丁了,恭喜陈荣华,哦,方才进萩定是来宣过诏了吧,顺仪娘娘。”
此言尖酸刻薄,陈顺仪心道不妙,连连谦顺,又离座跪下:“妾身如今有了孩儿也是受了娘娘照拂,妾身对娘娘感恩不尽。”
表了唯她马首是瞻的决心,温贵妃自然面露几分和缓之色:“妹妹这是做甚?如今你腹中有了孩儿便是宫里最娇贵的主,如何能行此大礼?张薜,还不把陈顺仪扶起来。”
张才人心里正盘算着,一听贵妃猛言,立马起身扶了陈顺仪一把:“好姐姐,地上凉,可快些起来。”
说来张才人心头也有郁气,听闻陈沁有孕直直封了顺仪,可谓君上之重视。先帝谌其玄在位二十载,也从未有过妃嫔生产之前便晋了位分的先例。
她本就身居合宫妃嫔之末,现下落差更是大了,张才人听闻婢女打听的消息便往了德昌宫哭诉一番,贵妃被吵得烦了,才乐意带了她入栾云宫。结果理应是下一遍马威的,怎料贵妃三言两语就倒了戈。
聊了一刻钟,张才人不愿再欣赏座上二人的推心置腹,借了“回宫喝药”的由头想先行几步,温贵妃一敛和善,抚了抚腕间的金镶绿宝石方扁镯,正色道:“既如此,陈顺仪,我和张才人就先走了。”
陈顺仪意犹未尽,只得起身行礼:“恭送贵妃娘娘。”
张才人亦向陈顺仪微微福身,跟在贵妃后头走了。
回宫路上,张才人些许不满:“娘娘,您方才为何要拉拢她,她今日怀了龙嗣,明日诞下孩儿指不定就踩在您头上去,这般养虎为患的事情,嫔妾想不通。”
温贵妃敛眸,嗤笑道:“帝君日理万机,不常光顾后宫,我作为合宫之首,执掌凤印,理应使妃嫔修睦,和气致祥。若为一个尚未成型的祸害自乱了阵脚,张才人,恕我不能奉陪了。”
她自然不是傻的,这是帝君的第一个孩儿,无论男女,定然尊贵,若是陈顺仪这胎出了差池,不说帝君会如何动怒,太后必先是要说教一番。更坏的,借着管理后宫不力的罪名收她的掌事之权亦并非没有可能。
损人不利己且不保险的事,她不做。
但若假手他人,自己坐收渔翁之利,倒也不失为上佳之选。
被说教了一番,张才人低眉顺眼道:“娘娘教训得是,是妾身不知权衡,只持一孔之见了。”
温贵妃笑道:“乖孩子。”
张才人豆蔻之年入宫,如今也才及笄的年纪,放在迫近桃李之年的贵妃眼里,的确不过个孩子。
“越秋,你去库房里找找我初封贵妃时太后娘娘赏赐的软缎来,赠予陈顺仪。”
越秋得了命令,问道:“娘娘,那是水红色的软缎,除皇后外不能着正红色,正一品以下不能着红色,将这软缎赐予陈顺仪,会否不合规矩?”
温贵妃眼色一冷:“帝君的恩宠就是规矩,她配不配就看她的福气,懂了吗?”
越秋瑟缩了下脖颈,连连道:“奴婢明白。”说罢,疾步提前往德昌宫去了。
六月,永延宫墙脚的栀子花开了几株,原本孤零零的宫里一下有了生气,不在只是院子里的一棵挺直的杨树茕茕孑立。
“仪姑娘,午膳布好了,可来吃些?”禾莞将手上星点的油渍拭在绢上,进门问道。
溱仪正支着架子绣花,倒正巧饿了,婉言:“好,你们先吃着,我随后便来。”
册封前的日子,总和之前没什么两样,除了溱姿不在,身边还是那些人,只是从前大家都围着木才人转着,现在却多多照顾了她一些。木溱仪喜欢现在的样子,和禾莞、榴月她们一桌食膳,夜间天气好的时候在院子搬来椅子,听着榴月白日在永延宫外打听的趣事,或者说着小时侯府以外的风土民情。
这些日子,溱仪很少出门,也不用管哪些宫的妃嫔又闹了事,或是多什王贪恋长宁好水好土,宁愿将多什弃于不顾亦不愿回国,只看静谧的夜空,衬着榴月的笑意,银砾忽闪。
七月廿一,离着溱仪封美人还有些日子,禾莞提前去殿中省将封美人的吉服领了来:“仪姑娘,殿中省把封美人的吉服做好送来了,您可要试试尺寸?”
溱仪展开衣裳端详一番,婉拒道:“还未到册封的日子,穿着未免不合规矩。”
见溱仪不甚愉悦,试探道:“仪姑娘可有心事?”
溱仪一顿,放下缥色弹花暗纹朝服:“没有。”
“纵是你不说,我也能猜得两分。”禾莞回身将托盘放置在一旁的几案上,坐在矮榻的另一侧,“你不想成君上的后宫是不是?”
溱仪不做声。
榴月在一旁道:“我们这些在主子宫里做宫婢的,按规矩,主子没了,婢女该散去各司各署做粗使丫头,到二十五岁再放出宫去。可我们呢,仍要在这四四方方的桎梏之下奴颜婢膝地讨生活。我和丰月还好,是自小便被买入宫里当丫头的,过惯了这种生活,禾莞姑娘是跟前主子进来的,想必入宫之前也是个大丫头。溱仪你,还要应付各宫娘娘的琐事,受着君上的雨露,可是苦了。”
溱仪想到,她最初跟随溱姿进宫,不就是为了来寻一个人吗?可她四处打听不到,就该放弃了。十载春秋过去,或许他是成婚离宫的王侯,或是前朝重臣的后裔,在这宫里,她是如何都找不到的。找不到,她也该死心,做好奴婢的本分,然后到了半老徐娘时候随着宫人出宫去,谋一份生计。
但那一道御旨,彻底混乱了她的人生轨迹,她一定要往高处爬,不受敌人陷害;一定要向那人展露爱意,否则便是不敬之罪;一定要将自己包裹得圆滑,不被他人发现棱角。由是她千般万般不愿,也违抗不得。
平君,我不想的。
七月廿九卯时三刻,红日刚刚从宫墙上探头照入永延宫正殿的飞檐时,溱仪已在禾莞一干宫人服侍下换好了册封的吉服,进萩来永延宫接木溱仪去往德昌宫。
进萩笑说:“小主深得君上器重,前些日子还亲自过问了碧霄宫的修缮进度,听闻碧霄宫的樱桃树年前不生新叶了,命宫人重新栽了几棵李树,院子后的草地也栽上了两株桃树,不过这树木还不成材,开花结果还需上些年月。”
溱仪勾唇,轻描淡写道:“君上心意奴婢心领。”
日光下射,逐渐晃起眼睛,进萩提醒道:“走吧姑娘,册封礼该开始了。”
溱仪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