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鸿门宴
密黎,湫川城。
八当家荆琮按约定时间来到影山山庄。
此时,夕光刚落入山谷。
些许暮色尚未被夜色收紧,如纱散落星河。
前方出现两道身影,一颀长精瘦,一矮小佝偻。
荆琮带着自己的心腹,两人随着蜿蜒的小路往湖舟院走去。
秋风习习,幽径暮蝉声声凄切。
就在回廊拐角处,一抹倩影悄然出现。
她站的位置颇为隐匿。
荆琮心事沉沉,浸在自己所忧愁之事中,一点儿都没发现那抹身影尾随而来。
倒是跟随了荆琮几十年的心腹十分警惕,没跟到两步路就发现了她的行踪。
“当家”
王贺轻声喊停了荆琮。
荆琮停住脚步,思绪依旧沉浸在旧事,一脸不解地看着他。
王贺略带混浊的眼珠子往左一转。
荆琮顺着他眼神看过去那处,看到了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荆琮眉头微皱。
此情、此景、此地
不合时宜。
荆琮收回眼神,正打算提步走向另外一处时,心腹王贺又一次叫住了他,“当家小姐咳咳,微月小姐她”
老狐狸般的男人沉声冷哼了一声。
荆微月与他在明面上并无关系。
再如何说,她也只能落个侄女的名头,在此紧要关头,他又何必节外生枝。
只是女子此时脸色苍白,犹如月霜下凝结出的一颗露水,脆弱又易碎。
荆微月看着荆琮扫过来的目光,身体微颤,眼神寂澄。
寒蝉凄切,越发凄厉。
女子被伤心事勾动,忽然间,露珠布满那双明眸。
荆琮眉头皱得更紧了。
荆微月从小就与他见面不多,每逢见他都是远远躲开,话都不多说两句,如今怎么会守在这里等自己?
而且那架势
荆琮直觉不妙。
果然,下一秒,只见荆微月对着荆琮做了个口型。
──父亲
无声,却震耳欲聋!
即使天色沉沦,夜色暗涌
荆琮也在这灰蒙之中看清了荆微月的口型。
老狐狸心中大骇,像在噩梦中蓦然被惊吓醒来。
王贺亦然!
甚至惊得把手里提着的灯烛都摔砸到地。
灯烛在青石板上一滚,瞬息就灭了。
巨大的疑问犹如山间雾气一样笼罩着荆琮。
她、她、她怎么会?!
月光下,女子指着不远处的假山,示意要他跟进去。
荆琮板着脸,荆微月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荆恭发现了什么?!
老狐狸生性谨慎,皱着眉迟迟不肯动作。
心腹王贺见此情此景,不敢做声。
即使他心中有无数疑惑,如今也只能学那蚌壳一样紧闭嘴巴密不透风的,默默守在一旁。
一阵秋风将凄切的蝉鸣声刮过来。
男人心里有些发毛。
荆微月见荆琮毫无反应,忍不住愤怒一跺脚,哭的更是梨花带泪,冲动之下,只见她从怀中抽出一把匕首直抵自己喉头。
尖刃在月光下反射出几道粼粼波光,尖刃之上的那张脸尤其决绝。
女子性烈,这一点与她母亲何其相似!
到底是自己的亲生骨肉。
荆微月养在荆恭身边,十几年来他虽默不作声,但也从未没有放下过这个女儿。
更何况他和荆微月之间,还有一个二夫人宦雪。
唉,他又怎能置之不理呢
王贺低头不作声,直到荆琮出声说道:“王贺,灯烛灭了”
“是”
王贺会意,急急往回走。
一是再寻灯烛,二是为了掩盖这里发生的事儿,不让二当家荆恭起疑。
荆琮提步往假山那处走去,心神不宁。
不一会儿,两人进了假山。
还未等荆琮发话,荆微月就从怀里扔出了那封陈年旧信。
借着微弱的月光,无比熟悉的花纹和字迹映入男人眼帘。
荆琮甚至不用看内容就知道是哪一封旧书。
惊惧如浪拍礁石拍打着男人后背。
他眼神又沉又黑,让人看不见其中情绪。
黑瞳之中,酝酿着一场可怖的风暴。
荆微月怎么会在此时发现她的身世?!
不对!不对劲!!!
男人一把抓住女子手腕,厉声质问道:“你是从哪里找到这封信的?!”
老狐狸激怒,神情似鬼魁般狰狞。
荆微月连连喊疼,觉得她那杆小细腕险些要被折断了。
“你放开我!!!”
“你在哪里找到这封信的?!”
女子被钳制住,怒吼出声,“我在爹爹的书房发现的!!!”
荆琮被震得脑袋发懵。
荆恭书房?!
荆恭何时发现此事的?!
见荆琮发愣的样子,女子积压多时的委屈混杂着愤怒瞬间涌上胸膛。
右手从鹰爪中抽出,紧抓着的匕首猛地朝男人刺过去。
荆琮就算再怎么头昏脑涨,也不至于躲不开一弱质女子的一刀。
他出手如迅雷,猛然掐住荆微月脖颈,横眉怒目道:“你想杀我?!”
鹰爪收紧,荆微月脸色涨红,手里握着的匕首从手里掉了下来。
荆微月自知敌不过荆琮,被荆琮这么一吼,心中万分苦痛再度漫上心头。
她双眸含泪,死死地瞪着荆琮,眼神十分复杂,难以言喻。
虽说她与元辛之间有协议,但此时在这七分真情三分假意中,荆微月眼神里有幽怨,有恶毒,有悲凉,有迷茫还有说不清的情绪。
面前此人乃是赐予她生命的生父,却也是送她下这无边地狱的仇人!!!
大通寺那一夜,她的人生骤变。
高高在上的二房嫡女沦为了人人皆可践踏的杂种!
她如何不恨!!!
荆微月往荆琮脸上啐了一口,“咳、咳老畜生,我、我只是想在你死之前认一下你罢了”
荆琮直接忽略她对他的咒骂,一下子就抓住了话里的重点。
“死?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荆琮松开手,荆微月摔落在地,急促呼吸。
荆微月捂住发疼的胸腔,嘶哑着喉咙应道:“你勾引我母亲做下如此违背天理人伦的事,就该知道早晚有一天东窗事发,招惹祸事!!!”
“你爹爹他?”
“我哪里还有什么爹爹?!”
荆微月被荆琮这话儿刺激到,尖叫哭喊道:“拜你所赐,我只是一个人人杀而诛之的贱种而已!!!”
“荆恭要杀你?!”
荆琮脸色沉得像要滴墨一样。
“不然呢?”
荆微月摇头悲戚,可笑道:“难不成留我这个耻辱苟活在世吗?!”
此时荆琮才留意起年轻女人的衣裳。
方才天色昏暗没有看清楚,如今仔细一看,只见荆微月身上的衣裳破破烂烂的,身上还有一股霉烂臭味混着血腥味。
荆琮抓着她手腕,拉起她衣袖一看,只见她手臂全是血痕,有些已经斑驳结痂了,有些还在冒着血。
“你被关起来了?!”
荆微月冷笑讽刺道:“没有,爹爹还好吃好喝的供养着我呢”
“荆微月!!!”
荆琮不喜欢荆微月用这种语气和他讲话。
“算了算了”
荆微月神情哀伤,用手抹掉眼角泪痕,“反正爹爹下了毒给我,好活歹活也就这几日光景了”
还没等荆琮反应过来,荆微月又从怀里掏出一物,扔给荆琮。
荆微月紧握双拳,恨声道:“此物自我出生之日起便贴身跟随了我十几年”
“可笑我在狱中多日,在空余之时才发现此物乃是你所赠”
荆微月本就虚弱,与荆琮对质一番更是导致胸腔血气翻涌的厉害,“如今还回给你”
荆琮打开一看,只见血迹斑驳的白色绢布里包裹着一枚八角圆孔玉器,用金丝编织的细绳穿连,边上刻着一轮明月,海棠花海。
“八角琮玉,月下海棠荆琮,我母亲可是唤你为隽棠?呵呵”
荆琮身子一震。
“幼时母亲常叮嘱我此物不可离身,原来如此”
不堪的真相。
荆微月悲戚一笑,血气攻心,她蓦地一口鲜血喷射出来,两眼一翻就倒了下去。
荆琮及时将荆微月接住。
“王贺”
王贺恭恭敬敬地从后边走出来,也不敢抬头打量荆琮怀里的荆微月。
荆琮沉声问道:“都打听清楚了吗?”
王贺应道:“二当家的确在湖舟院设下了宴席”
“还有呢?”
“埋伏了一百精兵”
“他为何如此动作?!”
“二当家知道世尊木的下落了”
王贺看了荆琮一眼。
荆琮抱着晕过去的荆微月,看着肖像她母亲的面容,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气,“王贺,将小姐带出去”
“是!”
月黑风高杀人夜。
哼,不知道是荆恭杀他,还是他杀荆恭!
荆琮将荆微月交给王贺,又将地上的灯笼提前,冒着昏黑的夜色,独自前往湖舟院。
深夜,雾气蒙蒙。
湖舟院里,灯火通明。
欢声笑语从里头冒出来,听在荆琮耳里,尤其刺耳。
荆恭此次邀他前来湫川城,说是为了商讨荆遥如何处置一事
他是真没想到,荆恭居然抓到了荆遥那混小子!
守在门口的人等候多时,见到荆琮第一眼,赶忙将人迎了进去。
荆恭坐在正厅高位之上。
一众人见荆琮孤身一人走进来,喧闹声逐渐安静。
荆恭还担心荆琮会识破他的鸿门宴。
见荆琮走进来,连个心腹都没跟着
荆恭心里虽奇怪,但还是笑道:“等候八当家多时了”
寒暄两句之后。
“开席吧”
荆恭一道令下,美味佳肴伴着欢声笑语一道道呈上来。
荆琮坐在下首,看着身边貌美如花的丫鬟五指纤纤为他执壶沏酒,心中冷笑更甚。
“二当家信中说,今日邀我过来影山山庄,是为了荆遥一事?”
荆恭饮酒的手一顿,放下酒杯笑道:“诺!”
“二当家在信中没有明说,我实在好奇,二当家是如何抓获荆遥的?”
荆琮提起这茬,荆恭就有些沾沾自喜了。
“说来巧妙,只能说咱们老堂主老糊涂了,不懂得权衡利弊,最后赔了夫人又折兵”
荆恭属实是荆遥口中那种表面看似阴险,实里有些犯傻的家伙。
老狐狸一下子就抓到了荆恭那句不欲明说,又按捺不住要嘚瑟的话。
荆琮指甲微微碰到了点酒水,指甲不见变色。
三指捻起桌上酒杯,微微抿了一口,笑里藏刀道:“哦?赔了夫人又折兵此话怎讲?”
被荆琮一挑明,荆恭自知失言,赶紧找补,尴尬打哈哈道:“没没没”
荆琮又笑道:“二当家,你我两脉当初联盟,可不是为了遮遮掩掩,各自为谋的”
荆琮话里的警告意味很重。
“听二当家的意思是,老堂主也在二当家手里?”
荆恭见荆琮不肯放过此事,只得暗恨自己嘴快失言。
“二当家若是不诚心”
荆琮脸上虽是毫无变色,但是身上的杀气明显重了许多。
荆遥和荆溪案都被荆恭控制住
今日他若被击杀在影山山庄,那么荆恭就能以世尊木为号,整个千机堂将彻底被他拿捏在手中。
荆琮眼神似狼死盯着荆恭。
荆恭见隐瞒不过去了,只得说道:“老堂主的确、的确在我手上”
此话一出,荆琮脸上神情冷凛似寒冰。
“八当家不必多想,我事务繁忙,一时半刻没想起此事”
此番狡辩之词自然没办法说服荆琮,荆琮因此也借题发作。
既然荆恭想要他手里的世尊木,那他何不趁机了结了荆恭,将荆遥和荆溪案拿捏在手里,反客为主呢?!
荆琮又想起方才伤痕累累的荆微月,胸间怒火陡然窜上脑子。
即使他对荆微月没什么感情,但再怎么不济,她也是他的骨血。
荆琮冷眼看着高位上的荆恭,荆微月深受他宠爱十几年,外人皆知他把荆微月当做掌上明珠。
如今一朝事发,十几年的父女之情说断就断,这人未免太绝情了点!!
荆琮想到荆恭对荆微月尚且如此,若是哪天大难临头,荆恭势必第一个反咬他一口。
荆琮陡然发难:“那二当家打算如何处置荆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