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亭中背影
一弯清水，一处小院，一条涌路，一座拱桥。
又是一年秋季来临，雨下了两轮，空气中也似乎带着些凉意，绵绵软软。
一阵夹杂着桂花香味的风轻拂在顾雨墨的脸颊，吹起她柔软的发丝在空气中轻轻飞扬。
放下手中画笔，眼睛望向与画纸中相差无几的亭外，嘴角不禁微微上扬。
这是她曾经陪着外公去往江南时遇见的一座庭院，从那以后，她的心、她的灵魂便留在了那片烟雨朦胧里。
现在所处的六角凉亭，便是她这些年来最常来的地方。这里山明水秀，远离尘嚣，全然无一丝人工雕琢的痕迹。在帝都这样寸土寸金的地方，在这浮华纷乱的尘世间，对她来说，这里是难得的一块净土。
自小她对物欲的需求都不多，但是精神上的满足于她来说却极为重要。而这安静且诗意的环境，便是最能抚慰她心灵的一个地方。
只是没想到的是，五年前这里也开始有了人工雕琢的痕迹。
尽管她想不通为何这样人烟稀少的郊野还会被别的人发现？心中的失落久久不散，自此地动工之日起，她很久都没有再来过。
直到大半年后她偶然溜达到此处时，才惊然发现，这里竟然已经修建成为她魂牵梦萦的那处江南庭院。除了院中所种植的花木植物同她记忆中的不一样外，其他的竟是如此相似。而她常来作画的六角凉亭，竟也被完好的保留着。
这凉亭所在的位置也是妙极，因为从这里看过去，庭院的全景风貌尽入眼底。就好像是这座庭院的主人在最初修建时已经预想到了这个一般，只是她也难以追究这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
但，这实在也太过神奇了，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怎么就修建好了呢？平常也没听到什么工人施工或者使用机械传出来的声音。细想起来，倒像是被某个神仙凭空幻化出来的一样。
尤其是院中的植物，她未曾听过也未曾见过。她也曾试图在网络和书籍中寻找它们的记录，可奇怪的是，并没有找寻到任何相关的解答。虽然这些植物会随着四季的更迭而变化，但变化的似乎只有颜色而没有寻常植物的花开花落。
这四年多以来，这座小院的院门从未打开过，更别提能见到这里的主人是何般诗意的人物了。尽管如此，这座庭院，也丝毫未见杂乱或者破败的迹象，像是有人会悄悄来此清理打扫一般。
从未见主人，她也只好不去打扰。
此刻，在“烟笼秋水月笼纱”的轻羽般的秋雨里，她想象着自己正在面前的画中，撑着一把竹伞，独自走过细润无声流淌着的小河，走上那道横跨两岸的石拱桥。
静看雨滴从天降下，没入那被四周杨柳倒映，染成了青色的河水里。雨滴漾起的波纹一圈又一圈，如烟的暮色渐渐消逝，朦胧的写意，幽静且迷离。
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阵幽幽的铜铃声，同这霏微的细雨一道传入她的耳里。
“吱呀”一声，是木门打开的声音。
她蓦然回头朝着院子里看去，却没看到什么人在为她开门，只是这铜铃声开始变得真切，正是从这院中传来，此时如同指引之力，让她带着好奇，不自觉便往前走去。
进入院门，此时的雨不知何时停了，她放下手里撑着的竹伞靠在一旁墙角。
再抬眸，却见院落偏西的石桌上，有两个分别穿着黑色和红色衣袍的古代男子，他们侧对着她而坐，正专注着在下棋。
他们好像感觉不到她的存在，像身处于某个极为遥远的地方，而她也只看得见却摸不着。
她缓缓往前走了几步，却也不敢太过靠近，生怕惊扰了他们一般，只静静看着前方二人一步一棋一子，织成星罗中黑白色的网。
局上红黑身影若梦，下子之人语声时闻。
“人生如棋，难守平常，这便是你为她摆的一局棋？”
红袍男子神情优雅含笑，语气柔和温凉：“落子无悔，相思成局，她若不来我便往，又有何妨？”
她若不来我便往，又有何妨？
心里反复咀嚼着这句话，莫名的竟然有种想要落泪的冲动，就好像这句话就是在对她说一样。胸中似有千言万语，唇微启，喉间竟瞬间涌起万般酸涩。
红衣男子似有所感，执棋的手微顿，下一秒便转眸朝她所在的方向望了过来。她虽惊，但略微模糊的视线里，仍拼命想将那人面目看清，无奈身体却不由自主的与他远离……
顾雨墨睁开眼坐直身的时候，脑中依然是刚才的场景。
她有些迷茫的抬手抹去脸上泪水，醒了会儿神，这才明白过来，刚刚经历的原来是一场虚幻的梦境。可是这个梦境未免有些神奇，竟真实得让她泪流满面至此？倒有些不像自己了。
回想着梦里看不清样貌的红衣男子，以及他说过的话，顾雨墨微微叹了一口气……
耳边只听得到秋雨从天际降落洗刷着大地的声音，六角凉亭的外翘长檐汇集了雨水，如天女散花般将雨水向外洒去，直至落在有鹅暖石镶嵌的地面上。
顾雨墨依然未从自己的梦中走出来，一念过，她缓缓提笔。
眼前被大雨洗涤的庭院此刻恰如同被薄雾锁住了般，同她的心一样，含着羞带着怯，却又盼望着能够懂她的人撩开那层雾霭，包纳她那颗沉浮在深雨中漂泊无定的心。
轻掀眼睫，不知何时，她画架左侧方站立了一道颀长的黑色身影。
他背对着她站立，双手插在裤兜里，雨滴从他精短的发间，沿着脸廓滑下，没入衣襟。
他穿的很少，黑色的衬衫也被雨浸湿，紧贴着他的身体。
可就是被雨淋湿，独对亭外烟雨的背影，也可堪称一道独特的风景。
顾雨墨看了看天际，这天色更显暗沉，仿佛就要压下来一般，也不知道这雨多久能停。
她将目光移向那道颀长背影，心里莫名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情绪，那种小心翼翼，既害怕又期待的情绪，不知怎的，眼前所见竟与梦中所现的红袍身影悄然重合在一起。
她很想上前去同他打声招呼，想跟他交个朋友，一个不需真的将会有多深交集的朋友，一个同避秋雨，彼此能有机会在这一刻的孤寂里能互为对方作伴的朋友。
下意识找了找，发现这次出来并没有带纸巾或者手帕之类的东西，也没办法送去给他擦一擦了。轻呼一口气，又酝酿了许久，她终究还是被心里的怯懦阻断了结识这个人的渴求。她在心里劝慰自己，也许他本就并不如自己所看到的那样孤单，那种孤单不过是她自己的臆想而已，他也许只是单纯来躲躲雨而已。
那念头，由她起，也由她灭……
她垂下眼睛，那不经意流露的悲戚眼神，却被那道颀长背影转身的一刹那看得清晰。
隔着相距不到三米的地方，他看到了她安静独坐在那里。一身暖橙色的长裙，像极了斜阳晚照的那一抹霞光，尽管周围滂沱大雨，水汽满溢，却依然温暖得不可思议。她的长发柔顺地披散在身后，整齐的刘海遮住了额头，便愈发显得脸庞的小巧精致。只是恰似蝶翅翩飞的长睫泄露出一丝情绪……
过了一会儿，她蘸墨提笔，眼底恍如错觉的悲戚之色已消失不见。端庄纤柔的身姿，优雅从容的动作，就像是从水墨画里独坐高阁，细雨烟笼而出的古典少女。
她正在作画，却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他看做了一幅画……
他就那样静静看着她，似乎想等待她再次看向他的那一刻，可是她却始终没有再移开过目光。让人感觉她永远都只活在自己的一个世界里，外界的一切对她来说只能是隔绝在她心门之外的幻影。
他嘴角微微牵起，露出一抹浅淡中带着些复杂的笑意，看着她的眼神竟透着股坚定。见她始终安静的作画，于是他便转过身去，继续看着亭外雾锁朦胧的雨。
待突发而起的心潮慢慢褪去，顾雨墨的心境又变得平和如初。她悄悄抬眼看了一眼那道背影，然后将画架上的那副水墨画取下，放上一张新的宣纸。
欲抬笔描绘的时候，她又顿住笔。抿了抿唇，又将新的宣纸放下，将先前一张水墨画重新放回去。然后将那道颀长背影同梦中的身影重叠在她的画里，在那架石拱桥的另一端。
他就站在那里，成为了她画中一角。她却止步不前，连那道拱桥最顶点都不愿跨过。因为她潜意识里就认为，即使跨过去，也看不到什么东西，看到的只有背影，只有自己沉在心底谁也不可能发现的虚幻的秘密。
故事无论有多长，也会有结局的时候；画卷无论投入了多少心力与情感，也会有完成的时候；想象的梦中世界无论是美好或是遗憾，也会有醒来的时候；秋雨无论要下多久，也会有停下来的时候……
当大雨变成淅淅沥沥的小雨，当日光冲破乌云洒下温暖光辉的时候，背对着顾雨墨站立的男子将双手从裤兜里抽出来，他回过头去又看向她。
金色的阳光驱散了雾霭，斜斜照下来，洒在她恬静的脸上，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神秘又婉约的纱衣，他心里仿佛也被染上一层宁静又温暖的色彩。
沉思片刻，知道她的画即将完成，于是他便安静地站在一旁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