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甘草
深夜的街道,分外安静。刚从飞机上下来没多久的季怀邈,甚至有些不适应这没有噪音的环境。
他捏捏眉心,想让心绪安宁一点,但他知道,只有见到姥姥了,才能真的缓解心里的焦灼感。
津连港才下过雨,道路湿滑。但季怀邈开得很快,赶到医院的时候,刚过两点。
他摸索着找到了姥姥住院的病房楼层。护士台的值班的小姑娘一抬头瞧见季怀邈,脖子向后仰了下,问他是干啥的。
季怀邈解释之后,护士指指走廊另一边,说:“308,单人病房啊,那你去吧,轻点儿,都休息了。”
季怀邈跟她道了谢,提着行李箱往房间走。
季怀邈轻轻推开病房的门,趁着月光,他看见姥姥躺在床上。
姥姥睡觉打呼噜,但自己又睡得轻,姥爷宁可多花点钱,给姥姥弄了个单人病房。
单人病房不会打搅别的病人,护士就让季怀邈进来了。
姥姥睡得挺香,旁边挨着她,躺在行军床上的是阮林。
季怀邈蹑手蹑脚地把行李放下,看向姥姥。姥姥手背上贴着胶布,屋里黑,他看不清楚姥姥的神色。
阮林醒了,他一直没睡踏实,还特意把左耳一直冲着外面,屋里一有动静,他就醒过来了。
他伸手拽了拽季怀邈的袖口,轻声叫了声“怀哥”。
季怀邈挨着他蹲下来,阮林撑着胳膊坐起来,拍拍行军床,让季怀邈坐下。
阮林拍的是自己的右边,季怀邈看了看他,坐在了他左边。
“那我回家了,你在这儿睡吧,还能睡几个小时。”阮林说完,就想起身。
季怀邈按住他,对着阮林的左耳说:“太晚了这点,你睡吧,明早再走。”
阮林眨了眨眼睛,季怀邈笑笑,因为阮林睡得眼皮都褶了,季怀邈挺想给他捋捋。
“我没事儿,而且我已经进休息期了,这两天都不飞。”
阮林哭笑不得:“休息期不休息,你可真是。”
阮林看的出来,季怀邈在坚持,但这中间醒了,他一时半会儿也睡不着,就挨着季怀邈,小声跟他聊着天。
季怀邈抬头看了看窗户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月亮突破乌云的封锁,重新挂在天空中,很亮很大。
他转头看阮林,发现阮林正看着他,又在他看过来时,移开目光。
季怀邈拿出手机,把师弟江枫发的照片找出来,递给阮林:“喏,航班上拍的,不过不是我拍的,我那班,啥都没看见。”
阮林的手指在屏幕上来回扫着,看不够那月亮似的。
“又大又圆,跟月饼似的。”阮林嘀咕着。
季怀邈揉揉他的脑袋:“从小到大你这脑瓜子里就是吃的。”
阮林眯眼笑着,季怀邈觉得他跟只小猫似的,就让人很想挠一挠。
接过手机,季怀邈起身说:“你快睡吧,啊,听话。”
阮林重新躺下,他歪着头,看着季怀邈轻手轻脚搬了个椅子,放在窗边。
刚刚他们一同看过的月亮,泛着皎洁的光,掠过季怀邈,投射在房间中。
阮林翻了个身,直直地看向季怀邈的侧脸。
他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
阮林抬起一根手指,映着月光,虚虚地勾勒着季怀邈的轮廓。额头,直挺的鼻梁,再到嘴唇,和流畅的下颌线。
阮林刚画完,偷偷地笑了笑,却被季怀邈突然看过来的眼神定那儿了。
季怀邈眼里是含着笑的,但不知道阮林能不能瞧见。
这会儿,阮林是压着左耳的,周遭对他来说,一片寂静。
他什么也听不见,却好像把黑暗里的季怀邈看的更清楚了。季怀邈只看着他,越过这十几年的分别。
他瞧见季怀邈在跟他说话,用嘴型哄着说:“快睡吧,小扣子。”
阮林立刻闭上了眼睛,翻过身,面朝天花板。他抿着唇,双手揪着薄毯子。也许是听见的,也许是感受的,总之,他的心脏噗通噗通跳着,快要撑破他的胸膛。
好吵,好闹。
季怀邈侧头看向病床,阮林在装睡,姥姥睡得正香。
他摸着下巴,重新看向窗外。胡茬扎手,该刮了。
季怀邈上航校,再去国外学飞,进公司改装,然后进入机队开始执飞。脑海里,是一张又一张航线图,是大大小小的机场,他好像已经飞了很久很久,飘了太远太远。
他从未如此安静地看过月亮,这样寂静无言的。
月是故乡明。季怀邈明白了这句诗的意思。
第二天一早,阮林就被季怀邈撵回家去了。季怀邈要送阮林,阮林说什么也不干,一溜烟就跑走了。
姥爷看季怀邈回来了,心里可算踏实下来,拉着季怀邈的手说昨天有多吓人,他都要急哭咯。
季怀邈安慰他:“我要是在家有我呢,我没在,还有老邻居,我也能很快回来,你别着急,啊。”
姥爷真被吓坏了,一直都挨着季怀邈,季怀邈去哪儿他都要问,直把姥姥问急了:“老叶你怎么这么磨磨唧唧的,我还没死呢!”
姥爷拍她:“瞧你这张嘴,净瞎说!再吓着孩子!”
季怀邈无奈地说:“我是飞机司机啊姥爷,心理素质可是一等一重要的,我还不至于跟您似的。”
姥爷噘噘嘴,不理这祖孙俩了。
季怀邈去找了姥姥的主治医生,医生说姥姥现在这个情况,说不严重也需要治疗,但又没到要手术的地步。
“老人家这个岁数了,难免有些问题。她这血压、血糖、血脂可都不低,以后生活方式得改改。”
季怀邈叹口气,点头:“哎,我会多劝劝她的。”
阮林回到家,阮争先出去打完太极拳回来了,准备收拾东西去机场。
阮林拍了下脑门:“哦,对,你今天要飞行呢。”
阮争先指指厨房,说:“昨天你妈又包了鲅鱼水饺,冻冰箱了,你记得吃。”
阮林高兴地说:“好嘞!”
阮林吃完早饭,去三间民宿打扫、整理。
中秋过完了,没几天就是国庆,他手里的房间都订满了。其中海韵民宿还被一个老客户包了下来,说是要带着一家老小来津连港玩。
阮林自然挺高兴,心里记着这事儿,准备提前给孩子买些玩具。
下午,阮林去给外国学生上课。
这个学生进步很快,三个月前还只能打拼音,现在已经可以用一些简单的句子和阮林交流了,还说国庆要和同学去北京玩,请阮林帮忙攻略。
阮林没去过北京,想了想,先应下了这事,说去找人问问。
阮林把鲅鱼水饺全煮了,装到饭盒里,和熬的小米粥、炒的小白菜一起,带着去了医院。
路过护士台,阮林跟值班护士打了个招呼。快走到齐奶奶的病房时,阮林停住脚步,因为他听到屋里有人在说话,声音还挺大。
他放慢了脚步,探头看了看。
齐奶奶的病床前,站着三个人,阮林觉得他应该见过,但一下又想不起来是谁。
“怀邈,你姥姥姥爷可是从小把你带大的,你现在得多照顾照顾。”
阮林看见靠墙站着的季怀邈点了点头,嘴巴动了动,说的啥他听不见。
季怀邈旁边的人开口说了话,阮林认出来了,是季怀邈的妈。
“弟妹,你说这话我可听不下去了。小邈工作这么忙,你和弟弟都在本地,出点力怎么了?”
“姐,你可是跑外地都十几年了,上次爹晕倒,那都是我们送的医院,你在哪儿呢?要我说,你可没资格在这教训人。”
阮林看见季怀邈拽着他妈往外面来了,他忙直起身子,往后站。
叶笑芝扯了下胳膊,季怀邈放开她,母子俩走到门口,瞧见阮林挂着笑脸迎接他们。
“我送饭。”阮林赶在季怀邈前面说了话。
季怀邈表情略微有些诧异,转而恢复神色,点点头,跟他说:“等我一下,我跟我妈说两句。”
阮林忙不迭地点头,季怀邈和叶笑芝走到走廊一头的窗户那儿,面对面站着。
“妈,舅妈说的没毛病啊,姥姥姥爷以前为我费那么多心,我回津连港就是为了照顾他们。”
叶笑芝气地直跺脚:“哎你这小子,我那不是向着你说话嘛。照顾,你天天请假啊?”
“又不是经常,我还能应付过来。再说了,我不照顾,难道你回来啊?”
季怀邈这话说到叶笑芝死穴了。
让叶笑芝回来,那是不可能的,她现在的公婆年纪也大了,也走不开。她生活的城市离津连港挺远,她照顾,那是不可能的。
季怀邈拍拍他妈的肩膀,说:“你好好过你的日子吧,我长大了,别操心我了。”
叶笑芝想了会儿,终是点头,她看了眼病房,看见门口的阮林,又抬起头问季怀邈:“那孩子是那个,阮,阮扣子吗?”
季怀邈被这个名字逗乐了,叶笑芝皱了眉头,说:“你怎么又跟他搞一块儿去了,你是不长记性啊?”
季怀邈歪头,看着他妈,说:“你们长辈的事,自己解决,不关我事。”
说完,季怀邈抬脚就走。
季怀邈拉着阮林进了病房,姥姥看见阮林,眼睛就亮了。
阮林笑眯眯地说:“七奶奶,怕你吃不惯医院的饭,我自己做了点儿,给你拿来啦。”
季怀邈看着姥姥握着阮林的手腕把他拉过来挨着自己坐下,笑了笑,自己也搬了个凳子,坐在阮林腿边。
叶笑芝走了回来,看见这么个景象,脑门的火更高了。
“我最后说一句,以后我不行了送医院来抢救,救不救,拔不拔管,你们做子女的说了都不算,小邈说了算!”
阮林的手腕被他七奶奶抓得生疼,阮林没抽出自己的手,反用自己的双手裹住七奶奶的手。
这双手,养儿育女,干枯粗糙,依然如此有力量。
叶笑芝还有季怀邈舅舅、舅妈被这老太太气得不行,抓起包一起走了。
阮林轻轻抚着齐奶奶的后背:“七奶奶,不气了啊,不气。”
季怀邈在一旁伸长他无处安放的大长腿,醋溜溜地说:“你这一口一个奶奶叫得亲热,倒像是我姥姥的亲孙子。”
阮林骄傲地甩了甩头发:“羡慕嫉妒恨吧。”
两位老人被俩孩子逗乐了,一时也忘了刚才的不愉快。
吃饭的时候,阮林把鲅鱼饺子拿给季怀邈,把粥和小菜盛给叶爷爷和齐奶奶。
齐奶奶还是说:“我都动脉粥、粥样硬化了,不能喝粥。”
季怀邈差点被饺子噎着,他咳了几声,咽了饺子说:“姥啊,我求求你了,粥样硬化,是说你血管里的斑块,看起来像粥一样,和你喝不喝粥,半点儿关系都没有。”
阮林把勺子递给齐奶奶,哄着她:“奶啊,医生说了,你得清淡饮食,多运动,咱们一起改改成不,出了医院,咱就是新的七奶奶。”
齐奶奶不依:“咋的,不是你七奶奶,还是八奶奶九奶奶啊。”
叶爷爷口重,这吃法,他也受不了,夹着筷子就去和季怀邈抢饺子。
“少吃几个啊。”季怀邈说。
齐奶奶朝季怀邈跟前的饭盒努努嘴,跟阮林求情:“让我尝一个成不?”
阮林摇摇头,说:“等你出院了,我们问问医生,让吃我再给你包。”
齐奶奶气鼓鼓地喝起粥:“我自己会包,要不是这会儿嘴欠,我还能让你俩小的拿住了不成。”
阮林吃完,季怀邈把饭盒洗好装好。两人在水房站着,没着急回病房。
“你包的饺子啊?”季怀邈问。
阮林摇摇头:“我妈包的,给我留的。”
季怀邈笑笑:“林阿姨手艺真好。”
提起林育敏,阮林多留心了下季怀邈的表情,看季怀邈没什么其他的反应,他没多说什么。
“我请了几天假,你放心吧,不用操心医院的事了。这两天,实在是太麻烦你了。”季怀邈说。
阮林想了几秒,说:“行,那你有事再跟我说。”
季怀邈又说:“真的,等姥姥出院,我一定得请你吃饭了,不然我心里太过意不去了。”
阮林歪着头笑开:“行,给你机会。”
“嗯,再叫着虎子和顾警官一起吧。”
阮林连忙摆手:“可别,他俩坐不到一张桌子上。”
季怀邈看着阮林的反应,笑起来:“怎么的,有过节啊?”
阮林说:“虎子可怕可怕振哥了,算了,别凑他俩了,不然都不痛快。”
季怀邈点头:“行,都听你的,到时候我买些东西给他俩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