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挂帅
入秋阴雨天,进了渝州地界后,行路愈发艰难。
景世平在车中撩了车帘,看着身披铠甲的兵士在刚下过雨的官道上踟蹰难行,一辆拉着辎重的车从侧旁经过,车轱辘突然陷在泥水里动弹不得,车夫拽得马匹歪身嘶鸣,久久动弹不得。
望着天边一抹逐渐压上的黑云,景世平心里烦躁狠狠摔了车帘,吩咐侧旁立于马上的月明,“驻营!”
战祸又起,猝不及防。天靖三年,杨连才奉旨剑指西南,渝州李氏不战而降,将渝州十二城拱手相送,天靖帝册封李氏宗主李尚格为川南王,进入川南统辖西南全境。川南王接受天靖皇帝册封,尊奉朝廷的命令,几十年相安无事,怎么突然的就反了?
节度使高天明不辱使命,率军首战告捷,回京受赏。外廷一帮子文官撺掇着宝成帝御驾亲征,妄图用显赫军功抗衡西北虎视眈眈的静王。内阁首辅刁云坚是个难得清醒的,也早通过静山郡主的关系与贤王通了气,力阻新帝领兵出征,所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京城不可一日无主。
可争来争去,朝廷却始终绕不过去面前的一个坎儿,此时京中无将可派。景世平在皇陵逗着王有才刚送来的鹦鹉,“本王领不了兵,就这么回给刁阁老。”
“王爷!”王有才虽然与贤王相熟,又是代表刁云坚而来,但官场上只是个吏部侍郎,自知身份不够,说话分量不足,只能去求一旁的静山郡主,“好妹妹,你给说句话?”
刁云坚唯一的嫡子病死后,静山便是他唯一的子嗣。天靖帝时,刁静山承皇恩得封为郡主,又与景世平同拜程若海为师,地位和关系都与王有才有天壤之别。
“王爷不去!”静山郡主手捧一卷书,靠在软榻上,眉眼冷淡,一副事不关己的清冷样。
“啊?这……”王有才哑然,又朝景世平作揖,“哎呦,王爷,这让小人回去如何复命啊?”
静山郡主嫌他吵,掷了手中的书,剜了王有才一眼,“王爷的脾气你不知道吗?拒了就是拒了,勿要多说。”
“明日就是大朝会了,王爷不应,这明日议政非得大乱不可啊!”王有才又躬着身凑近了一点,继续游说贤王。可任他巧舌如簧、机关算尽,景世平都是不理,出钱出力可以,挂帅亲征?却绝不至于!
首战军功已成,若是再败了岂不成了奇耻大辱?可若是胜了,以他亲王之位再加上军功,岂不是成了第二个静王?此时,静王镇守北疆有他左右逢源百般接济,等他也成了宝成帝的眼中钉肉中刺,谁又能顾他的死活?那些文臣,满口仁义道德天理昭昭,瞎嚷嚷的本事,平素压得武将抬不起头,这时候又想抬出他来去冲锋陷阵。
“朝廷养着那么些武将都是白食俸禄的?”景世平口中嗔斥一句,又扭头去看王有才脸上的精彩,大盛朝不是没有能领兵挂帅的将才,是被这些文臣压制的久了都寒了心。
新的战将就是需要这样的时机崛起,有了军功封侯烈土,才能站稳脚跟。贤王身居高位,又怎会与等着出人头地的一干武夫相争?
静山郡主眼不离书,语气淡淡地接了话,“王爷不是给推荐了人选吗?去找韦士锡啊!五城兵马指挥使,这次派往川南的精锐正是他的兵马,还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吗?”
王有才语塞,韦士锡能带兵不假,皇城护卫也不是离了他不行,但精锐虽是那禁军五千,凭他一个六品的指挥使怎么镇得住从各州府调配的八万大军?
“王爷,五城兵马指挥师韦士锡韦大人求见。”月明进门禀报。
“来得真巧,正好你把刁阁老广寻良将的事跟韦大人说说。”景世平挥了挥手,示意月明带人进来。
“王爷!”来人抱拳施礼,一身凛然之气。
韦士锡身材魁硕,身形尤高,王有才想象了一下这人骑在马上威风凛凛的样子,也觉得颇有大将风范。可与那人一对视,他就立刻心虚地转开视线,这人与他有过节,上次被兵马司稽查的私货害他赔了不少银子,最近正各种寻着法子想把这个不开眼的拉下马呢!
若让他得了此次川南的主帅之位,待到得立军功凯旋而归,自己还不被他踩在脚底下□□?
“王爷,阁老的意思小人已经传达到了,川南镇边辛苦,小人等着王爷凯旋而归。”王有才聊下话,不等景世平开口,便深躬到底,撅着屁股快速后退到殿门口,一转身溜了。
“王爷……?”韦士锡果然中计,以为贤王已与刁云坚商定好了作为主帅出兵川南。
“别听他瞎说,王爷一直都是举荐韦大人的。”静山郡主摞了书册,坐得乏了,也不愿再听他们商议君国大事,便起了身告辞而去。
“如何?”景世平把鹦鹉交给月明提走,这才恢复一脸冷毅之色,前方斥候是禁军里选出来的好手,消息除了御前,知道的最快的就是韦士锡这个指挥使。
“前方斥候回话,上一战关键时刻高天明扔下大军,逃离战场。六万精锐因群龙无首,顿变一盘散沙,首尾不顾,方寸大乱,一战下来几近全军覆没。信报已承御案……不知……王爷……”韦士锡后面的画说得吞吞吐吐。
景世平想斥他一句,韦大人做事向来干净利落,怎么说话这么忸怩费劲。可刚睨了他一眼,就把那韦大人吓得直接闭了嘴低了头不敢言语了。
是了,因为自己现在与荣公公亲近了。信报已承御案有什么用?那罪魁祸首高天明不仅活着逃了回去,还靠着内官监大太监荣公公和司礼监联手为其隐瞒,将战败谎报了大胜。
正因为他们封锁了消息,坊间都认为高天明是一位神威大将军,就连圣上也盛赞其英勇智谋。
“本王对高天明那草包将军知根知底,他哪有什么雄才大略?不过是些卑鄙手段和小人行径,沽名钓誉欺下瞒上。”景世平揭了高天明的短,让韦士锡明了他的态度,又接着说:“他从本王这里获利,从荣公公那里得权,但兹事体大,谁也容不得他再返川南。”
为了瞒住战败的消息,高天明还想继续募兵再次攻打川南。却在大军集结完毕准备开拔之时,突然腿疾复发上不了战马。现在想来,这腿伤应该是荣公公的手笔。
景世平莞尔一笑,心里愤恨,阉党佞臣,荣公公这老狐狸,还想骗本王去川南替你们这群祸害收拾残局。景世平强压着火气,先给韦士锡喂上一颗定心丸,“当务之急是先平定川南战乱,荣公公和高天明他们的鬼把戏只是一时蒙蔽圣听,终究是纸包不住火。”
韦士锡果然被景世平说动,站得背脊挺直,意气风发地盯着景世平,“圣上有励精图治之心是臣子之福,藉此平番,将川南彻底收复,建州府纳税贡也是彪炳千秋的伟业。”
“韦大人是当朝的中流砥柱,成就这伟业舍你其谁呢?”景世平朝着韦士锡抱了抱拳,韦士锡回礼,“若得王爷举荐,末将万死不辞。”
刚送走韦士锡,钱桂又来了,月明直接将人带到了云墨殿外。
景世平犹豫了片刻,还是见了。钱桂一进殿门,就跪下了,低伏着身子不抬头也不说话。景世平原本以为钱桂是荣公公派来游说的,这么一看竟是来请罪的。
“钱公公,今儿怎么这么大礼?”景世平由他跪着,也没留月明在跟前伺候,独自喝茶等着他开口。
“王爷……”那人似有难言之隐,开口带着哽咽,“义父也是一时大意失察,才被高天明那厮蒙蔽了。王爷洪恩大量,饶过义父这回吧!”
“荣公公让你来的?”景世平不信这饶过的话会出自一手遮天的权宦荣公公之口。
“是……也不是……”钱桂依旧跪着,却抬了头,露出一双墨如点漆的玲珑眼,“是香留想来,求了义父的恩准。”
天色已暗,殿里掌了灯,景世平在灯影下垂着眸,面上无波无澜,让钱桂不动声色的期许落了空。
“王爷,义父没有退路,万岁爷战意已决,容不得……”
“你们能力挽狂澜吗?”景世平打断他,一双眸子阴鸷狠厉,不留半分情面一语诛心。圣上是被你们这群佞臣蒙蔽,不顾前方的尸堆狼藉,还要填上更多无辜兵士的枯骨,去成就江山一统。
那伟业是无数好儿郎马革裹尸堆出来的,思及此处景世平痛心不已。
“香留……”钱桂身形一僵,看着景世平在他面前站起了身,冷冷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本王会举荐韦士锡任主帅,你们少打监军的主意,跟荣公公说丢车保帅吧!”
“王爷!”钱桂猛地起身,扯住了景世平的衣角,“万岁爷不会准的,李桃刚得了御马监的提督。”
“王爷恕罪!”钱桂见景世平眉头蹙紧又跪了下来,“奴婢……不愿见王爷与义父失和,高天明的腿已经被义父废了,王爷要是不解恨,往后寻个由头将他千刀万剐了也成。可他任节度使是义父保举,又已经报了军功,此时换了主帅去川南必将牵连义父获罪。李桃临危受命,为上平定江山是为忠,为父涤清沉诟是为孝,望王爷成全。”
“李桃!!”景世平知道他也算出身武将之家,自身也有过硬的本事,可他毕竟还是个不及弱冠的少年,内官监出来的,在军中能有什么威信?又凭什么将数万将士的命交由他去驱策?
“荒唐!”景世平怒喝,恨透了这些玩弄权术的阉人。
钱桂惊恐地抬起头,看到景世平眼里有不再隐藏的如火怒意。他转开视线,压着声音哀求,“开战在即,明日大朝会主将之事必要议出一个结果。外廷把宝压在了王爷身上,王爷只要婉拒,便没有人能比李桃更合圣意。奴婢……”钱桂复又抬头盯住景世平,艰难地挤出笑意,却没忍住眼里的两行热泪,“奴婢只求王爷看在李桃是为了景家社稷江山去拼命的情分上,勿要克扣粮草军需。”
他不愿王爷和义父失和,可自己此时也只敢自称奴婢了。屈辱不甘,可终究此身为奴。
“香留。”王爷突然叫了他。
那声音冰清如碎玉一般,把一颗破碎的心又重新糅合了起来。
“带话回去,若韦士锡挂帅出征,本王保他只立新功,不提旧事。”景世平恢复了一脸冷毅,朝着钱桂挥了挥手,“明日大朝会见分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