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画像
荣公公走后,景世平拽了一把床上的被子,露出缩在床角的柳秋声。
见他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又想着早上的饭也没让人家吃饱,景世平心里一软,便没立即撵人,而是缓和了语气道:“秋声,等天黑了自己回去吧!再忍些日子,本王着人在皇陵附近给你置办一处院子,你就可以搬出墓道了。”
柳秋声一听贤王留他到晚上,立刻嘴角上扬,高兴的滚下床手脚麻利的伺候起贤王穿靴。景世平也是一回生,二回熟,配合着伸着脚,穿好了靴子,便站起身,带着柳秋声一同往偏殿的书房走去。
景世平坐在书房里的一张罗汉床上翻着书卷,柳秋声便在一旁陪着。
午时的阳光照在他的后背上,像一只温柔的手暖洋洋的舒展着他的筋骨,舒服惬意。多日不见阳光,柳秋声稀罕的伸出手托着一丝光晕在手里把玩。景世平看着那娇俏的少年侧着脸,轻轻的眨动着睫羽,灵动的一只手翻来覆去的虚空中绕着什么,好像有千万条丝线就那样被他牵拌着,拉扯着。玩了一会,那只手还留在光中享受着温暖,人又低下头,眼睛匆匆的扫了两眼手中书册上的图画。
景世平无奈的摇了摇头,看来是个不学无术的,只对那些上古神话,或是民间奇闻异事的话本感兴趣。难道他不识字?杨家的这个小庶子竟卑微到没有机会进自家的私塾读书?景世平再抬头看向柳秋声时,正迎上他拖着腮盯着自己看的目光,被自己这一抬眼,又吓得害羞的低下头像是受了惊,扭动了一下自己瘦削的肩膀,侧过身去接着翻自己手中的话本。
也是难为他了,陪着自己在这里坐了这么久!景世平心里琢磨着,杨家世代习武,杨成澈成日混迹烟花柳巷,也没毁了身上的功夫,可看柳秋声那小身板却也不像是有功夫的?
“把手伸出来。”
柳秋声闻言条件反射一般双膝跪地,低下头两手平伸到胸前,手心朝上,竟是个挨打的姿势。还是标准的私塾里先生处罚弟子会用的规矩。
柳秋声愣了一下,似乎发觉自己的动作有些傻,抬起头憨然一笑,“王爷是要看秋声的手吗?”
景世平握了一下柳秋声的手,拉他起来,动作很快,但是也看清了,也摸到了。那手玉质柔软,不是个做粗活的手,也不是使枪弄棒的,似乎也不经常用笔,一点细茧都没有,活像娇养在闺阁中的女孩的手。景世平心里还是疑惑,但要看人家的手这要求着实唐突,便不再提,而是接着低头看书,并貌似不经意间读出了声:“维此文王,小心翼翼。昭事上帝,聿怀多福。厥德不回,以受方国。秋声,可知此句何意?”
柳秋声坐在低处,抬头凝望着景世平,耳边响起义父的话:那贤王是最好读书之人,他日日卷不离手,你若连个伴读的本事都没有,何以在贤王跟前谋职委身啊?
柳秋声从小就有启蒙先生,在义父身边的这几年也是有先生教导,虽然玩心重背文听解不过都是应付,但这么多年下来书读的倒也不少。
“文王是位英明的君主,恭敬谦让,勤勉侍奉上天,给百姓带来福祥。他因德行光明,行事磊落,成天选之子为一国之君。王爷,是要学文王的贤明吗?”柳秋声答完,却见贤王漠然卷起手中的经卷,面露不悦之色,“秋声,你说什么?”
柳秋声细忖一番,知道自己答的没错,便肯定是最后那句试探触了贤王的逆鳞。自知失言,便低下头不敢面对贤王复杂的神色,只盯着他紧攥书卷的手,骨节清晰,是双有力的握着权和利的手,却有着轻微的颤抖,他在怕什么?
“立雪,进来。”景世平语气里压着发泄不出的怒气。
立雪进了殿门,却不进书房,只是跪在屏风之后听命。
“送客。”景世平最后给了柳秋声冷冷的一眼。
立雪答了是,起身进了书房,瞧了一眼坐在贤王下首的柳秋声愣了一下,但马上反应过来这便是主子口中要送出客人,送到哪去他也心下有了分辨。
“取本王的斗篷给他罩上。”贤王不再理柳秋声,但心里应该还是顾念他可怜,便又吩咐了立雪,“之后每逢初一十五,便去看看柳公子,无论他要什么,都尽数采买了给他送去,银两从本王的私账上支取。”
柳秋声这一趟的目的似乎达到了,他有了尽早出墓道的盼望,也得了贤王无论他要什么,都有立雪采买了给他送去的承诺。可是贤王最后的态度却让他心里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他就那么讨厌文王吗?
他不是不想学文王的贤明,而是不想让别人以为他想做贤明的文王!想到这里,柳秋声有点想为自己的失言辩解一句,可回头却看见贤王正在定睛看着书房里挂着的一幅画出神。
柳秋声看那画中的陈设布局,正是这间书房,画中有一个十几岁的稚子坐在桌案前,手中握着笔,却抬头望着一旁,画上没有五官,柳秋声看不出画的是谁,也猜不到那孩童正望着什么。
“柳公子!”立雪递过来一件黑色的斗篷。
“立雪哥,往后我叫柳秋声了,王爷赐的名。”柳秋声回过神,对着立雪露出乖顺的模样,带着些许的得意说。
立雪笑了笑,点了下头。他早在贤王说让他每逢初一十五便去看看柳公子的时候便明白了,只是还有点想不通,这小子怎么自己跑到贤王的书房里来的?
柳秋声随着立雪往庭院外走去,因之前相识,便追了两步上前去问,“立雪哥哥,可知刚才那书房中挂着的画中之人是谁?”
立雪不答,只道:“柳公子,噤声。”
立雪领他往后院走,想要寻个不引人注目的小门出去,却被玉蝉追上,拦在前面。玉蝉恶狠狠的瞪着柳秋声,毛茸茸的圆眼睛很好看,却藏着少年不该有的狠厉。他倔强的挡着路,却也不敢动手去掀柳秋声兜头罩着的斗篷,柳秋声头埋的很低,只叫他瞟了一眼露在外面的白皙下巴和粉红薄唇,还有似是嘲讽的一分笑意。僵持了一会,玉蝉还是无奈的退到一边让出路,却跟立雪道,“立雪哥哥,后院刚送来猪肉,正在卸货,腥臊的很,你不要过去。”
立雪迟疑了一下,并未闻到空气中有异味,但还是点了下头,带着柳秋声转进了边上的一个小门。这边是近侍休息的宅院,刚穿过两个堂院,柳秋声就驻足不敢往前走了。
立雪回头问:“听到了?”
柳秋声点点头,那声音是鞭子密集的呼啸和在人肉上绽开的声音,但是却没有人声,听得柳秋声毛骨悚然。
“走吧!”立雪执意往前走,柳秋声也只好跟上。
进了一个月牙门,一片开阔的院子里跪着十几个□□着上身的近侍,有的背上已经被打得皮开肉绽,有的还在等着受罚。
柳秋声望了一眼执鞭人,是个虎背熊腰的壮汉,一双怒目瞪得溜圆。立雪并没说话,带着柳秋声绕进回廊继续往前走。那执鞭人突然暴躁的指着柳秋声对手下人道,“你们瞧瞧,你们挨罚还觉得委屈了?这抚灵宫是何时进了这……多余的人?这人又是何人?你们一问三不知,贤王殿下能留着尔等的小命就是恩典了,若是再叫他神不知鬼不觉的进来,你们谁也别想活命。”
说完,伴随着怒骂声,鞭声又密集的响了起来。
柳秋声低头看着立雪的脚后跟快步往前走着,他能感觉到身后十数道如炬的目光烫在自己的身上,恨不能把他生吞活剥了似的。心中愧疚之感徒生,自己一时冲动来了这抚灵宫,没想到竟给这些侍卫惹了这么大的麻烦,柳秋声知道这叫程荫竹的执事断不会听他的求饶,便扭头要往回走。
见他回身,玉蝉又从檐上越下,拦住了路。立雪附耳道,“柳公子,你回去找王爷求情也救不了这些侍卫,还会连累玉蝉。”
柳秋声要想越过拦着他的玉蝉,必然要显出自己比这贤王近身的探子还快的身形,那便是让玉蝉在这么多人面前丢了脸面,以后在贤王面前更没法立足了。思及此处,柳秋声便只得作罢,微微朝着玉蝉的方向颔了下首,便转身跟着立雪继续走了,还特意迈了小碎步,将腰身扭捏着摇了两下。
程荫竹挠了挠头,“是个女人?难道是静山郡主?”
“不可能!”玉蝉两三下跳跃就翻过回廊的栏杆立在程荫竹的身边,低头瞥了一眼跪了满地等着挨罚的侍卫,“执事哥哥!你罚这些弟兄没用,那人本事大得很呢!适才在王爷寝殿内,我都没有探到他的鼻息,昨晚就是我在,也不一定拦得住他,何况……”
玉蝉感受到几道不友好的目光从周围射来,离得近的一位还极低声的从牙缝里吐出一句,不早说!玉蝉吓得一缩脖子猫了下腰跑了,这些侍卫在程荫竹面前是只有挨打受训的份,可欺负起他来还是手不留情的。
回到墓穴的石室里,立雪嘱咐,“以后不要擅自去抚灵宫了,王爷救你之恩值得你珍惜自己的命,也要谨慎行事,不要连累了我家主子。三日之后我来探望你,若有什么需要尽可以告知我。”
“立雪哥,什么都可以要吗?”柳秋声脱了斗篷叠好,却没递还给立雪。
“主子既然这么吩咐了,立雪自当遵命行事。”立雪答。
“那下次来能给我带萃锦阁的八大碗吗?”萃锦阁是京城里最出名的馆子,最出名的就是八大碗,是由天下八方名菜各选珍品凑成的一系列美食,按桌子大小上满了为止。
立雪暗自好笑,这还真是个孩子光知道吃,又可怜他小小年纪就身背血海深仇苟活于世,便痛快的答应了下来。
柳秋声闻言又试探的摆着手指头点数着,“云锦庄的云纹花累缎常服,云头黄色万字纹丝棉圆领服,如意纹黄缎面白布底男鞋,这些也能要吗?”
立雪抿了抿嘴,没说什么,只是在心里想着八大碗好说,可这云纹、万字、如意的可怎么记下来?立雪左右看看,见柳秋声的石室内并无笔墨,便对侍立门侧的小哑巴比划了一个写字的动作,命题取来纸笔。
然后,便是柳秋声滔滔不绝的将京城里最出名的店铺名都叨叨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