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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百晓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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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含春静了片刻,忽而从喉咙底里重重叹了口气。

    谢尘奇怪地看着他,“施主有何烦心事?”

    顾含春不愿搭理他,只是侧着脑袋贴上墙面,一脸生无可恋道:“我真是错把秃子当和尚错的离谱,自顾彧之后,这修士界年轻一辈中当真再无旷世奇才了吗?”

    这一顿半真半假的感叹还不忘拉上自己先前的大名出来溜一圈。

    被他谬赞为“旷世奇才”的谢尘也不知是否还应像他道声谢:“…………”

    待顾含春从孽障来淫僧去的弯弯绕绕里走出来,看向老余头,问:“你儿子作的这些文章你可都看过了?”

    老余头面色迥然地摇摇头:“莫得嘞,俺也不识字儿,这些年也找不到人肯帮俺读,就一直放着了——诶!对了!”

    他说着,话音一转,面露喜色朝着两人殷切道:“小师傅你们不是认得字嘛!帮俺念一念可好?!”

    顾含春翻了个白眼,暗自腹诽:可不是没人读,能张得了口那得是城墙厚的脸皮吧?!

    思及此,他下意识顺下眼皮看向一旁的秃驴。

    谢尘察觉到目光,转头刚对上顾含春的眼眸,就见他一下从板凳上跳起来,宛若碰了炮烙似的一甩手把那沓子纸压进了谢尘怀里,急忙忙道:“我粗人一个,目不识丁,这等好事儿还是让小师傅来吧。”

    “吧”字都未点地,人影已消失在门外,急得腿脚都麻利了不少。

    谢尘收了视线就看到身旁凑来的老余头一脸希翼地望着他。

    老余头搓搓手:“小师傅,那就麻烦你嘞。”

    谢尘微微叹了口气,道:“施主莫要客气,请坐在一旁听贫僧一一念来。”

    屋内“小师傅”给“老学生”讲书讲的起劲儿,屋外顾含春被寒风吹的也起劲儿。

    只是这吹着吹着,就觉出了些许不对劲的地方来。

    顾含春眉心微微一蹙,在这朔风里身上竟慢慢有了股热流自丹田甚微地沿着经脉流向全身,等他再想去凝聚时,又似受了惊的游鱼倏忽消散了。

    自他两月前在山崖下醒来,已经试了不下千百次,身上是一丝一毫的真气都不复存在了。然而现下,他心丹已毁,体内又怎么会多出了股原先的真气?

    “传雪。”顾含春低低叫了一声。

    “……”

    也不知传雪是真的被谢尘的假天珠“超度”了,还是别的什么,一直沉寂到了现在。

    “迟传雪。”

    约莫着过了半盏茶的时间,背后才慢腾腾应了一声:“醒了……”

    听那声音,倒像是给个面儿醒了,但还能再睡的意思。

    只是这次应声显得软绵绵的,像是冬眠时困顿无比的小蛇般蔫蔫应了一声,倒不似它先前那般聒噪了。

    “我有事问你。”顾含春垂下眼皮,眸光发散在茫茫白雪中。

    这嗓音沉得一下就把传雪从半梦半醒中惊起来了,结巴道:“啥、啥呀?”

    还不等顾含春开口,它倒是先虚了心:“我可先说好啊,前些日子你花二两银子点的那壶荔枝酒我就浅浅尝了一小、小、小口……”

    这不打自招地未免有点太不是时候,顾含春捏了捏手指骨,嘎嘎吧把一阵响,颇感头疼道:“不是问你这个。”

    传雪“啊”了一声,颇为大方道:“哦,那好说,你问吧。”

    顾含春言简意赅:“我的心丹是怎么回事?”

    传雪不吭气儿了:“………………”

    好半晌,才吭哧瘪肚地哑哑道:“不、不是被你震碎了吗……”

    顾含春面色冷峭,“但我体内仍留有零碎的真气,能否请你指教一二?”

    “其一呢,你这跳崖跳的委实是傻缺,你也不想想自毁了心丹再从归一崖上跳下来那就不是死遁,你他娘是要直接面见阎王爷了!”

    顾含春却道:“我倒是以为你会赞同我的做法。”

    同为一个恨不得天翻地覆、享不得一日安生的主儿,他这跳崖闹得动静确实还真他娘是传雪喜欢的风格。

    于是它又道:“那倒也是……不过,我既答应过你师父在他死后五十年内,凡途遇危难时保你一线生机,留下半丝真气。你当日自毁心丹又寻死般跳崖,我传雪自是不会出尔反尔,定要保你一命的。”

    他说着,仍觉不够升华,便摇头晃脑道:“有道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嘛!”

    顾含春一本正经:“你又不是人。”

    传雪一哑:“………………”

    这小子是在骂我吧?是的吧?是的吧?

    有好一会儿的时间,顾含春以为它不欲再开口了。

    身后轻轻飘来一声:“顾彧,我其实一直想问你一件事。”

    “你问。”

    “从归一崖跳下来时,你悔过吗?”

    人和它这无拘无束的妖魔精怪可不相同,死了又活的人麻烦事儿还多着呢。

    人若是真要一死,就什么都没了,生前留在世人心中的功名利禄、荣华富贵,映在修士眼中的剑道奇才、殊勋茂绩。而现在呢,假死一遭,竟是从高高在上、风头无俩的掌教成了个混吃混喝、衣不蔽体的浪荡乞丐。两相对比,这人的本性呐便要生些悔意喽……

    悔过吗?

    悔甚?

    杀了湛玄?自毁心丹?还是丢下了师父留给他的那座偌大的太一山?

    寒风撩过,静得跟死一样寂。

    小雪又下了起来,冷飘飘扑在脸上,冷风侵骨,却是从未有过的畅快洒脱。

    传雪听他淡淡吐了三个字:“我不悔。”

    “倒也是……”传雪颇感慨地嘟囔一声:“你天纵奇才,那些功名利禄、通天修为来的也轻松,确实不值一提。”

    天光仍旧灰沉,两月前顾彧坠下山崖时,似乎也是这么个昏沉的天色。

    云涧真人遣人传话时,已是今日踏足太一山的第二百九十三位修士。

    彼时,顾彧去了发髻,乌发胡乱散在肩头,一手两指随意捏着酒壶,另一手耷拉在剑柄上撑着歪斜的身子。

    血气散了满屋,红腥的血珠顺着冷然的剑身滴落,最终在地上凝成一小洼血潭。

    云涧真人仙气儿飘飘,满面红光,见到他脸颊肉一簇起,开口便道:“恭喜掌教,贺喜掌教。”

    顾彧一边捏了个杯子,满上了酒,推到云涧真人面前。

    云涧真人连连摆首:“修仙之人,饮这尘世之物会损伤根基。”

    “尘世?”顾彧嗤笑一声,“修士可都还是□□凡胎,两脚扎根在地上便想着要上天?”

    他倒也没再劝,一口饮尽那盅酒,随手抹了把嘴角流下的酒,毫无掌教形象地“嗝”了一声,狐疑道:“你方才说喜甚?”

    云涧真人瞧他这模样暗自抽了抽嘴角,却道:“自然是掌教一举拿下妖僧,为天下苍生再除一魔孽,定然是大功一件,待年末仙联入了太和殿在圣上面前给您提上一嘴,这太一山又是……”

    十日前在仙联大会时,云涧可不是这般称呼湛玄的,满口“活佛”、“圣僧”,仿佛真是见了金蝉转世。

    顾彧讥讽地笑了笑,未置可否,仰着脖颈继续灌酒。

    他念他的经,他喝他的酒。

    经念毕,壶见底。

    顾彧正要遣人再取酒来,就听云涧真人颇为好奇道:“掌教是如何与那妖僧激战?我等实在奇之,恳请掌教透露二三。”

    他胸口那股烦闷倦怠之火烧的更旺,撑着的剑蓦地一起,冷光一闪,寒意窜头,云涧真人盯着冷不丁顶上鼻尖的剑,愣是吓成了个对眼儿,结巴道:“掌、掌教您这是何意——”

    “这剑上的血可瞧见了?”顾彧猛地收回剑,歪歪斜斜地撑着地站起身,抖落一身花生瓜子儿核桃皮,胡诌起来不打草稿,“此为湛玄心尖血,我与他鏖战多时不见分晓,他那万物归一指法确实称得上天下第一指法,待他……”

    侍候的弟子在一旁用小指掏了掏耳朵孔,悄悄掩面打了个哈欠,这已是掌教大人编出的不晓得多少个故事,前一个来的听到的那血还是湛玄眉间血,湛玄使的法器还是一柄百年玉如意。

    他耸肩连连摇首,不靠谱啊、不靠谱……

    云涧真人听够了故事,迫不及待想要同本宗的各位师兄弟们“分享”这场大战,心满意足地走了。

    顾彧摇摇晃晃靠到门边,眼皮撩起望了眼沉闷的天色。

    耳边就起了细碎的脚步,声音传了过来:“掌教,无为宗的人已经在外门候着了。”

    顾彧实在是烦不胜烦,抓了他手里端来的酒瓶就虚空驭气,一步升天,遥遥飘下两字:“不见。”

    管事是一个头两个大,这甩手掌柜走了,扔下一堆难缠访客给了他,苦不堪言地揪着稀稀的头发传消息去了。

    顾彧拎着桃花酒落在归一崖前。

    漫山迷雾沉沉,风骤起,云雾稍散,便可窥见人世灯火万千,连成无数蜿蜒曲折的线,绘出整个江湖与尘世间。

    传雪奇怪道:“杀了湛玄怎么也不见你笑一笑?”

    顾彧反问道:“你很开心吗?”

    “我?我自然是极开心的,只是那妖僧死的太干脆,杀的真不过瘾!我都还没出全力呢……”

    耳边是它叨叨逼逼的声音,顾彧却觉得这桃花酒醇厚,只饮了一口便醉了,迷瞪着眼,那烟火人间仿佛触手可及,若是他脚下一滑,便能碰到似的。

    只是以他一身修为,这点高度别说摔死人了,能掉一根头发丝儿都悬得慌。

    没意思、太没意思。

    顾彧摇头晃脑地斜横着身子,手撑着半边的脸侧躺在崖边,也不知迷瞪了多久,忽地就清醒了。

    他一拍腿跳起来。

    传雪吓了一跳:“怎地了?”

    “我要出山。”

    “出山作甚?”

    顾彧手指一翻,倒扣了见底的酒瓶:“去买酒。”

    传雪心说:是谁还能拦着你去似的,便道:“那你去啊。”

    顾彧面色认真地点点头:“我就当你是同意了。”

    “啥?”传雪一脸茫然:“我同意啥了?”

    不出一炷香的时间,太一山万灯殿的守灯弟子赫然大嚷:“掌教的长生灯灭了!”

    长生灯灭,修士心丹已损,便是往生了。

    太一山全宗大恸,乱成一群丢了娘的毛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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