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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却圆(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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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迷灯与梦屏间, 揉香弄影。窗外的月牙嫩嫩一撇,将满室的水雾罩得愈发朦胧,两个熏笼里的炭火一熏, 雾暖香溢。

    箫娘坐在席泠的书案后头,提着一管蘸了朱墨的笔在纸上胡乱描绘。乌髻有些松散了, 大约是洗澡的缘故, 有一两缕湿黏在腮畔颈边,穿的是湖绿对襟薄晓长衫,笼着半截宝蓝的裙。描着远山眉,淡淡一层胭脂匀在颊上,两抹茑萝红的嘴唇噙着一缕魅惑人心的笑。

    席泠推门进来, 这难以描述的风情恰如暗风,拂得他心旷神怡。可他心里正存着个影, 因此不疾不徐地走到罩屏边歪倚着打量她,“你做什么呢, 没听见我回来?”

    “听见了啊。”箫娘把手上的笔管子咬在唇上,眼皮子轻掀起来睇他。

    “听见了不说出门迎迎我,只顾在屋里享清闲。”席泠抱着手, 脸上有些车马劳顿的疲倦。晦暗的眼里, 又跳动着一些乱的微火, 或是烛光, 或是别的什么。

    箫娘不曾察觉,只顾着慢洋洋地搦动腰,莺慵蝶懒的姿态, “外头那样冷, 难不成叫我顶着风往门上迎你?我倒愿意去, 可吹病了, 你不是也心疼么?”

    说话间眼波轻绽,涟漪暗开,阔别的光阴就是一味上好的春药,令一切都在熟悉与陌生之间蒙昧。

    药力在咫尺间荡漾着,席泠却迟迟不走过来,仍在罩屏边欹着,似笑非笑,“你还惧冷?我不在,成日朝外头跑,不见得是惧冷的样子。未必秦淮河的风,比家里的银炭还暖和些?”

    这话像是有些隐喻,箫娘叼着紫檀木的笔头,半蒙半懂地扇着睫毛,“听你这话,你不在家,我就该寸步不离在屋里等你囖?好没道理,忽然与我计较起这个来,我一向爱热闹你不晓得?叫我只在家坐着,我坐不住嘛。”

    两个人隔着半丈远,话却有些牛头不对马嘴。席泠睇着她那若不经心的风韵,心里的火有些往底下蹿,笑意益发暗昧。说出的话来,不像管教,倒似迤逗,“为什么坐不住?别的女人都能在家十天半月的足不出户,你怎的就不行?”

    她搦转腰,斜斜地伏在案上,似蛇的形态,“人家是有男人在家陪着,可你这一走,都大半月了。”

    这话说得她自己心头也臊,于是婉媚地埋下头去,笔在纸上画几下,又将笔头咬在唇上,抬起眉来,眼波像一缕含香的风波向他吹拂去,“你离家这些时候,快来瞧瞧我画得长进没有?”

    席泠在理智与情慾中稍稍摇摆几回,最终一点怒火像另投了慾火的炉灶,业已分不清那暴躁的念头是打哪里起来。反正他妥协在她红得秾艳的嘴皮子里,慢吞吞地迈着步子过去。

    就在书案旁,他俯下腰一瞧,画得不成样子,只是胡乱勾抹了几撇,朱红的墨叫昏烛一照,又似缥缈的纱勾勾缠缠地挽在一起,碎乱得又似掌心的纹线,蜿蜒着注定宿命。

    他注定是要死在她手里的,她也注定逃不过他的手心。

    “画的什么?”他撑了一只手在案上,歪着脸看她。

    箫娘朝纸上轻瞥,不甚在意,“我也不知道,才叫你来看看嚜。”她将笔调皮地一抬,在他脸上打了个弯勾,旋即半真半假地惶恐,咬着笔退半退半仰地笑,“哎唷,对不住,我不是有心的,谁叫你凑这样近?”

    正画在席泠眼角下,像女人的斜红妆,只勾了一半。朱红的墨映在他苍白的脸色,好像窗外的月换了颜色,镌刻在他的皮肤里。他抬着手背蹭一蹭,墨干得快,没蹭下来,只好向她兴师问罪。

    可那目光却是另一种发狠,浮着火星,烧着一丝慾。他握着她的腰,一把将她抱到案上,“我不在家,你是不是闷疯了?”不知是说她画了他的脸,还是意指其他,反正凑得近近的,咬着牙关,“折腾我?”

    箫娘没懂他话里的深意,绞着一缕散下来的头发,佯作怯怯地闪避眼,“都讲了‘对不住’了嚜。”旋即又丢开笔,捏着薄薄的袖口去搽他额上的细汗,“哎呀,你热呀?瞧这汗,快把外头衣裳解了。”说着放下手掣他的衣带子。

    席泠由得她,凑在她红得似一抹绮梦的嘴上笑,一手卷进她的裙。他心头惊了一惊,眼愈发烧起来,“你没穿里袴。”

    箫娘抵在他的鼻尖,不以为耻地笑一笑,一个指端不知不觉地由他的耳廓往下划,“我不要命,我作死嚜。嗳,你再查检查检我还有什么没穿的?要是不如你的意,你想想,要怎么罚我的好。”

    紧着叮咣一阵动响,席泠扫尽了案上的一切诗书,心难自抑地急色,因此动作难免紧迫。

    仍有些未扫尽,烫着箫娘的背,她背贴着满纸的文章,感觉很奇妙,好像是在最严谨的圣学里,她煽惑了一位正直的书生,为了她这个祸水,抛弃了他所学的道理教条,向着本性里下坠。

    这张桌成了野火堆,烫着箫娘,赤腾腾地烧起来,烧在她外头,里头,四面八方。乃至将整片夜,也烧成个荒霪无边的世界。

    直到五更鸡鸣,席泠一夜未睡,又要起身往衙门里去,简直忙得分身乏术。屋里昏昧暗烛,箫娘在枕畔蒙蒙地看他,觉得他今番格外不同,暴戾得好像真是要杀了她似的。

    她仰起头,又望见那头满地的书摊着,她的确“该死”,连密密麻麻看不清的字似乎都在讨伐她的罪恶,罄竹难书。

    她忽然羞愧起来,掣了被子罩住脸,呜呜地在里头哼。席泠正穿戴,听见声音瞥眼睨她,“是有哪里不舒服?肚子疼?”

    箫娘掣下被角,仰面瞪着他,“咱们做过什么,瞧那一地的书,怎么对得起圣人?”

    “你这会又想起对不住圣人来了,那会怎么不说?”席泠笑笑,带着疲态落在床沿上,将她连被子搂起来抱在怀里。

    亲密之后,总有种芜杂的感觉,又好像是抱融了他的另一半生命。又好像她是为他所占有与统治的生灵,他既然是她的主宰,就不能让怀疑轻易摧折她对他的信仰。

    因此,这些感觉驱散了他昨夜心里的疑影,他没去问,只问起虞家的事:“你说的那桩事办得如何了?”

    箫娘偎在他肩上心满意足地笑,“差不离了,我看人不差的,那个蔡淮绝对不负我所托。不过人家既然帮了咱们,我也是应承了他的,他在南京做买卖,与官府衙门打起交道来,你可得照管照管。”

    “哪个蔡淮?”

    箫娘来了兴致,端正了一气告诉他听,说得兴致勃勃,不见困倦。席泠听完,才晓得郑主事说的那“奸夫”正是这蔡淮。

    原来一场虚惊,他一时松了口气,有些哭笑不得,“你一向从没个避忌,怪道有人到我这里来告你的状,说你趁我不在家,在外头与人有些首尾。”

    “谁说的?”箫娘诧异须臾,逐渐提起一腔子火来,“谁背地里嚼我的舌根?我倒要叫他来跟前当面锣对面鼓说个清楚,哪只眼见我偷男人了?!好端端的,没得叫他坏了我的名声不说,还挑拨咱们夫妻,看我不骂得他个狗血淋头才罢!你告诉我,谁说的?!”

    席泠只怕她闹起来,不好告诉是郑主事的话,只哄她,“就是两句风言风语,我也不曾当真,犯不着动气。”

    箫娘坐在脚跟上,眼珠子锃锃地将他照着,“你真一点没信?”

    席泠在她的照耀下,有些心虚。谁叫她那双眼,恰似窗外一点发动的天色,在浓雾里能透杀一切“心怀鬼胎”。

    到这北风折枝天气,人人都懒怠动弹,各门另户里却不得不走动起来,大节下正是笼络关系的好时候。箫娘这里走动不歇,虞家自然也有些人际往来。

    虞家老太太因不大瞧得上南京的官户,自己走动就罢了,甚少带着露浓去走。露浓待在屋里,还如从前看书写字,只是不知怎的,总是身不由己地想起河道上撞见的那位相公,随之便能想起,他那些放浪形骸的举止。

    或许依女人所见,那是一些霪邪荒唐罪该万死的画面,露浓知书识礼的脑子里自然也是这样想的。可心里,真是难言,竟似炉子里的火星,偶尔噼啪一声,不为人知地绽放着。

    她在这个清婉寡淡的世界里,好奇地向那个颓靡荒霪的世界打探,顾盼着羞怯又自惭的眼。

    “姑娘。”

    突如其来一声唤,吓掉了露浓手里的书,她惶惶抬眼,“什么?”

    丫头端了碗热腾腾的燕窝来,搁在案上,“听说泠官人打县上回来了,只怕不日就要来咱们家回话。”

    “噢,知道了。”

    大约是席泠走得太久,刻骨的思念竟然缥缈起来。露浓去想他,脑子里他的脸业已有些模糊了,只记得头两回见他,他穿着墨染的衣袍,像寂寥散漫的云中仙鹤。不知不觉地,那袍子底下的人,又似换了一个,更是一番轻浮靡靡的笑颜。

    她倏地问丫头:“今天是初几?”

    “初六。”丫头把燕窝的水晶碟子朝她面前又进一进,“老太太上金家吃席去了,眼瞧着要过年,来请的人多。”

    露浓点点头,稍隔片刻,声音放低,仿佛连自己也怕听见,“在家也是闲坐,咱们包了船,还往秦淮河散心去吧。”

    话音甫落,她满心恐惧,又怕丫头鼎力支持,又怕她竭力反对,暗暗心慌。丫头却不当回事地笑笑,“去呀,横竖在家也是睡觉,如今天短,白天睡了,夜里愈发睡不着。”

    于是未及晌午,便包了船出门,一样带着家丁小厮。小厮们只在船头看守,露浓与丫头在舱内瀹茶看景。露浓也不知是看景还是看什么,眼在四周顾盼,只见遥山淡远,云翳轻罩,天不大好,伶仃河道除了货船,游玩的画舫并不多。

    大约要下雨。大约是这个原因,所以他不来了。露浓自己也好笑,为了句陌生人的暗语,竟稀里糊涂地跑来。她连他是谁都不认得,他必定也不认得她。可往往就是这种陌生,使人格外放纵。

    丫头在身后喊,“姑娘,茶好了,来吃一盅,身上暖和些。”

    舱里架着熏笼,并不觉冷,只是露浓心里有些寥落,少不得由窗畔抽身,到榻上吃茶。几不曾想,盅还没端起来,眼前滑来一个影,抢占了她的茶盅,一口吃尽。

    丫头有些慌乱,正要嚷,不想那不知打哪里蹿出来的人捂着她的嘴,将她揿在壁上,“嘘、别喊,喊了我可就跳到河里去囖。”

    这声音把露浓惊吓一跳,打眼瞧他,穿着蓑衣,戴着斗笠,像是船尾的船夫。

    顷刻他解了蓑笠,露出一张日夜惊心的脸,向露浓走来,“瞧,我是个从不失信的人,说来就一定来。”他笑了两声,“看来你也是个不肯失信的人。”

    他只管你呀你呀的,连个“小姐”也不肯称呼。偏偏没了这个称呼,使露浓那些命带的庄重,也有些松懈。她稍稍瞥开眼,故意不去瞧他,“什么失信不失信的,我从没应承你什么。”

    丫头在旁听见,简直不知如何是好,这时露浓睇她一眼,她心领神会,又了一盅斟茶,悄悄退到屏风后头去,看守舱门。

    蔡淮眼瞧着丫头退去,目光转来,愈是有些轻慢态度,“可不是,你并没应承我什么,咱们此番相遇,只是水到渠成的缘分。”说完,他乔作惊诧一下,“正巧,咱们是在水上。”

    他穿着鸦青的素纱圆领袍,白里子,一时明暗难辨。慢慢悠悠地,踱到窗畔熏笼前烤手,蓦地不说话了。在他从容的安静里,露浓听见窗外有雨落,砸在水面,声音牵牵连连,不清澈。

    烟雨润了她的骨头,使得她仪态不大端庄地歪撑在炕桌上,却风情婀娜,“你叫什么,是从哪里来?”

    蔡淮望她一眼,又把目光垂回金丝编的熏笼上,似乎她的美,并不值得太多流连,“你只当我是从河里冒出来的,何必问什么姓名?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时多?去似朝云无觅处1。不是刚刚好么?”

    也因此,他不打探她的姓名来路,倒叫人安心。露浓点点头,歪着眼,好似探究他,“上回那船上,都是你的姬妾?”

    “那样多……”她咕哝着,心底涌着微小的发酸的气泡,“你们男人,一向是这样心贪?”

    蔡淮直起腰来,歪在壁上,看她像只怯懦又好奇的彩雀,栖在高枝,打探水中的月。这样自缚的女人,重重华丽的衣裳分明是包裹了她的本心。

    他笑了笑,“不过是风月情浓寻开心,哪来什么姬妾?”稍稍垂首,他又走过来,在露浓惊惶的眼里掐住了她的下颌,轻轻抬起来,“你要是愿意,就来做我的姬妾,看看能不能管住我?”

    慌乱中,“啪”地一声,露浓仰手扇了他一记耳光。无论如何,他都是在轻薄她,不管是无礼的触碰还是戏她为“妾”。

    丫头远远地闻声绕出屏风,她却又道:“没事、没事。”丫头只得又褪回去。

    蔡淮瞥了那丫头一眼,睨回她,揿着她的手腕,仍是笑着,“你手下留情了,怎么,怕把我打走了?不怕,我来,就不走了。”

    露浓的手腕给他握住,仿佛给她掐住了命门,十分害怕,又意外地心悸。她的手腕还没给男人扼住过,一时阵脚大乱,不知该往哪里躲,也不知该不该躲。

    “你要我放手么?”蔡淮往里凑,她便往榻上缩,最终他也落到榻上,逼近她,带着迤逗的遗憾口吻,“你说放手,我可一刻不敢怠慢,真就放手了。”

    她满面的惊慌,却迟迟不开口。蔡淮笑着亲在她嘴上,匆匆一下,就丢开她站起身,“我再不去卖力,前头那位船夫就该抱怨我了。”

    他又将蓑衣斗笠戴上,把错愕的她丢下,一径往船尾出去。

    未几,船摇摆得轻快了些,露浓适才回过神,心里似火烧着,从唇烫到浑身。她失措地叫丫头将所有的槛窗都打开,缩在榻上,抱紧双膝。

    窗外的雨淅沥沥地坠着,河面满是细小的涟漪与水泡,远到遥山翠黛,再远到德节诗礼,统统满目狼藉。

    从这日起,露浓出门的遭数多起来,虽然跟前总有大班仆从跟着,可蔡淮几如漆黑中的梦,总能无处不在,不叫人察觉。

    露浓说不清这是个噩梦还是美梦,但起码,是个充盈的春梦,充盈得她已经渐渐淡忘了席泠那一轮虚空的月。

    这风声传到箫娘耳朵里,使她心里的石头落下来一半。这日趁着晴光,席泠在家不曾往衙门里去,箫娘便乐呵呵倒在他怀里,求他赞颂,朝他讨赏,“亏得我,这回是不怕了,就是虞家上讨了旨意,虞露浓那头也不愿意了!你怎么谢我啊?”

    窗外天色澄明,细丝一样的阳光扫在书案上,落在她摊开的掌心里。席泠将书搁下,拍了她的手一下,兜着她的腰淡笑,“要讨赏,也得事情彻底办好了再说。可别高兴得太早,婚姻大事不由得儿女做主,就是这位虞小姐不愿意,老侯爷执意要,咱们一样是为难。”

    “你以为我就没想到这层么?太小瞧人了些……”

    箫娘撅着嘴洋洋起身,走到窗畔,纱窗丝丝缕缕的太阳又铺在她脸上,像浮荡的水光,“等时机到了,蔡淮打算带她回无锡去。”

    席泠倒有些意外,十指交叉在身前,“私奔?他们就已经要好到如此地步了?”

    “怎么,你吃醋了?”箫娘扭头打趣他,见他瞪了一眼,她吐吐舌卖乖认错,又走回他膝上坐着,“说要好倒也不至于,可蔡淮就是个再浪荡公子哥儿,到底也是要娶妻生子的。他打算着,与其娶别人,不如娶了她。她家这样的门户,岂是常人能比的?冒一个险,带走虞露浓,等闹得天下皆知,虞家下不来台了,就是不想将虞露浓嫁他,也得嫁了。况且虞露浓自己也一门心思要嫁,谁拦得住?真与虞家结了亲,他们再恼,也得放下前仇旧恨帮衬他蔡家。说到底,蔡淮是个生意人,怎么可能自家吃亏?”

    讲到此节,箫娘吊着他的脖子晃一晃,“这倒是彻底助益了咱们,他带走了虞露浓,就是皇帝老爷真有旨意,姑娘跟别人跑了,叫你娶谁去?”

    闻言,席泠撇一下唇角,慵懒地笑起来,“虞家小姐要是真跑了,他们也不敢向皇上讨这个旨意,省了咱们多少烦恼。”

    “我回头催催蔡淮,叫他赶着节前,城里城外进出热闹,赶紧带这虞露浓跑了算了!”

    箫娘也跟着松快地笑了笑,满心欢喜蹦回那头榻上做活计。要赶着年节底下做一双靴子出来席泠穿,软缎鞋面,无纹无饰的,道简便。

    这厢对着熏笼,暖暖和和的,低着脖子做半晌,倏见窗外珊珊碎影,推开窗来瞧,果然是下雪。琼花浮玉漫天飞,把世界罩得苍茫不清晰。

    又过去一年,箫娘趴在窗户上,穿过罩屏的镂空雕花远远望席泠,他笔直地坐在书案后头,专注笔下的文墨。

    她想起蔡淮,像蔡淮那样浪荡成性的公子,娶妻也打尽了分斤拨两的细算盘。但席泠好像从未跟她计较过什么,他纯粹的爱像扑天飞舞的雪花,是泥泞红尘里可贵的洁白。

    箫娘满足得趴在窗上,猫儿似的,把腰塌下去抻了个懒腰。再起来,倏见晴芳着急忙慌地打小道奔上来,险些跌一跤。箫娘在窗户上笑,支颐着喊她:“哪样事情慌得这样子?”

    晴芳在场院里提着裙,还来不及放下,“姑娘没了,才刚咽的气,隔壁小厮过来报的。”

    箫娘陡地颤了下,扶稳窗框,“绿蟾?”

    “还是谁?”晴芳脸上还有些诧异未消,朝箫娘招招手,“你快换了衣裳,咱们一道过去瞧瞧!”

    箫娘刹那骨头发软,滑到榻上。席泠不知何时走到跟前来,脸色也有些不好,“何家奶奶没了?”

    “嗯。”箫娘呆怔怔地点点头,心里一霎有些空茫茫的,不知该如何反应。

    倒是席泠镇静,搀了她起来,“换衣裳,咱们一齐过去。”

    箫娘发着蒙换了身素服,发着蒙跟随席泠走到何家去,蓦地像转了天地,这里哀声震天,上上下下哭成一片,也不知谁真谁假,横竖处处呜呜咽咽的声音烘托出哀切。

    雪还下得不停,踅进屋里,满屋子跪着一地的丫头小厮,纷纷抽搭着肩膀啜泣,像是不敢放声。何家太太在外间榻上坐着淌眼抹泪,见箫娘两个进来,朝里屋摆摆手,“有劳你们,进去见见吧,一会就要装裹停放了。”

    打帘子进去,里屋只得跟前两个丫头侍奉,忙前忙后的,像是才为绿蟾换了衣裳。绿蟾睡在床上,穿着暗红遍地撒金通袖袍,箫娘走近了瞧,那张脸却比生前要丰腴点,也白了许多,倒有几分病前的美貌,双目轻阖着,好似随刻要睁开的模样。

    箫娘站定了一会,真等着她睁开眼。可她又到底没睁开。箫娘失望透顶,拉着丫头问:“奶奶走前,交代了什么不曾?”

    那丫头抹着眼泪,将箫娘拉到一边,低着声朝窗下瞥一眼,“姑娘倒没说什么,今日早起,姑娘精神好了许多,能坐起来了,我们都只当是见好了呢。姑爷看她那样子,还丢下手里的案子,在家守着。两个人在屋里说了一早上的话,我在外头听见姑娘还笑呢。不曾想……”

    箫娘循着她的眼看,这才瞧见何盏,他陷在书案后头宽大的太师椅上,垂着脑袋,全然没一点生气。席泠走到身边,把他的肩颈捏了捏,“照心,请节哀。”

    何盏抬起头来,脸上有些干了的泪痕,缭乱地从眼睑劈开,割裂了他的皮肤。他的目光是困死的水,不能流动,笑似一地沉沉的黄昏,两手握着举起来向肩头拱了拱,“多谢、”声音哑得像许多年不曾说过话,“多谢碎云。”

    也是从这天起,箫娘回回再见他,在飐飐的白皤影里,在烁烁的万烛火中,他一次比一次沉默寡言。好像绿蟾从停灵到发丧的短短一个月里,他是从二十郎当岁走到了半百之年,行动总有些老态龙钟的迟缓。

    但何盏的眼泪倒是不多,顾不上,先是忙着收拾停灵,又忙发丧,成日间亲友不断,远近每日几十号人上门吊唁,只他母亲父亲哪里应酬得过来?他少不得也要各处周旋。

    这一阵乱忙,光阴转瞬,下巴颏倒是蓄起了一把三寸美髯,嘴唇上头也是浅浅的一字须,把他从前的稚气一并盖敛了,笑起来,也远不似从前那一种年少张扬。

    偶尔夜里,窗前的月照着他,他睁着眼望着模糊的帐顶,才发觉时间只不过滑过去一月。而绿蟾仿佛还虚弱地躺在他怀里,笑着嗔怪他,轻得无力地捶了他一下,“净是胡说!”

    “我真没胡说。”那时他还有些年轻的活力,与她争辩,一条膝盖弯在铺上,胸膛载着她的后背,垂目盯着她的眼,“你这丫头年纪也不小了,免不得的事。只是我顾忌着,何成虽然是咱们家管事的,到底也是个下人,我怕你舍不得将她就配个下人,因此要讨你示下。”

    绿蟾缓缓地在他怀里挪了个位置,仰在他臂弯里,“你既然瞧见了他们在一处,八成她自家心里是愿意的。你回头叫母亲问问她自己的意思,她说好,还管什么下人上人的,随她去好了。”

    她今日蓦地精神了许多,话竟然能成句地说,不似往昔,一句话磕磕绊绊的,说几个字就停顿歇罢,才能接着讲完。

    可何盏总有不好的预感,却一反常态地,格外平静。好像他们都在铜壶声声的时辰里等着大难临头,这难终于临头,反而平静了。

    他点着头笑,要埋首亲她,却叫她用手背挡住了嘴,“才吃了药,口里都是苦腥味。”

    “我不怕苦。”何盏固执地握开她的手腕,闭着眼亲了上去。

    隔了好一会他端正起来,欹在床头向模糊的绮窗望,“只有你嫌弃我的。真的,绿蟾,我是个无用之人,幼时读书,就不如族中其他子弟有慧根。后来大了到学里,再勤奋用功,也不似碎云那般天生慧敏,何况他又比我更用功些。再后来,勉强考了个进士,也是因父亲的缘故才做了官。我这个人,论家世,不是顶好,也不至于差;论办事情,总是办不砸,也不算办得漂亮;论做人,也是做得规规矩矩没滋味。我不如碎云,坠要坠到底,攀要攀到高,一生都活得轰轰烈烈。”

    他自嘲地笑着,睨她一眼,臂弯将她望怀里带近几寸,“真的绿蟾,是因为有你,你爱我,才令我觉得芸芸众生里,我是举世无双的那一个。”

    绿蟾举着温柔的目光睇他半日,又抬起手抹他下巴上的泪,笑了笑,“我记得杜牧有一句:‘空悲浮世云无定。’司徒空的诗上也有一句:‘白日高悬只照心。’浮世碎云,乾坤照心,你与泠官人原本就是不同的两个人。他轰烈的浮沉散聚是无可奈何的变迁,你能万事不改,不是无用,是你心坚。”

    “只有你肯这样讲。”

    绿蟾骄纵婉媚地笑出声,像是那些话,是她胡诌出来宽慰他的,她怕叫他看穿了,自己先不好意思起来。笑过一回,她把他臂膀推一推,“我听见像是下雪了,你开了窗叫我瞧瞧。”

    何盏有些不信,“冷了这些时候都没下雪,今天大晴的天,怎么会下雪?是你听岔了。开了窗,风吹进来,又带得你咳嗽,不开的好。”

    “真的,”绿蟾炯炯地睁着眼,复推他,“一定是下雪了,你不信我?”

    何盏小心地将她安放在枕上,走去推开窗,果然是下雪了,扑扑簌簌地落在树梢、房檐、落在美人靠上,化为一点水印子,把握不住。

    “还真是下雪了。”何盏笑叹了一声,背后却没回音。

    他没转身,立在窗前又静静地等了一会,等到积雪压低了夹竹桃的枝叶,像结的一团一团的琉璃球。等到难得一见的大雪密密层层地遮掩了整个世界,也压垮了他的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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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唐白居易《花非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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