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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章 藕花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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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藕花乡

    阮氏转头就要去收拾包袱, 顾慈拦住她道:“我一个人去就成,乡里见过娘的人太多,娘去了反而艰难。”

    张知鱼道:“放心吧阮婶婶, 我陪着慈姑一块儿去,反正妇舍我的官儿最大,请几日假还是不碍事的。”

    阮氏道:“七日内你们必须回来,如果不回来, 我就带着人去找你们。”

    两人忙不迭地点头, 转头就回房收拾了包袱。

    李氏和阿公看着两个孩子, 眉皱得都能夹死苍蝇, 张知鱼拉住夏姐儿道:“这几日不要离开家里, 我跟慈姑要去外头办个事,很快就回来, 但我们得罪的人多, 搞不好人家要打上门来,我没回来前,一定不能离开家, 有事就拿着令牌去衙门,知道吗?”

    夏姐儿听着有这般重要的事交给自己, 果然打消了尾随而去的满头, 抱着二郎的脑门儿就是一亲,道:“有我灌口二郎神在此, 哪个妖怪敢来, 我就割了他的肝儿下酒!”

    张知鱼将令牌栓到她身上,不放心道:“你敢将这个牌儿拿去换了酒肉吃,我叫娘把你吊起来打。”

    夏姐儿心说自己这么厉害,这个家有一个人能碰着她尾巴尖儿都算她白活, 只是为了家庭和谐少不得装个样子,便低头道:“我知道了大姐。”

    两个孩子说完便要出门,张知鱼还给两人乔装打扮了一番,就是两个娘也认不出这两个只能说得一句清秀的孩子是自个儿生的。

    临行前张阿公掰着孙女儿的脸瞧,道:“嗨,丑东西越发像你爹了。”

    张知鱼看着面前小老头儿这野菊花脸,为爹一大悲!

    两个孩子在家门们嘱咐了又嘱咐,方才悄悄儿地摇着小船走了。

    李氏和张阿公心里已经猜出家里有事儿,以前盐工案的是时候,这两个小的也是这样,这事儿一回生二回熟,转头张阿公就安排人给不成器的儿子送信,让他赶紧过来。

    张知鱼和顾慈坐着小客船换了几次乘才到了常县,逢人便问藕花乡在那儿。

    这么走了一上午,两人才到了地儿,还不曾走近乡间,一条条宽阔的石板路已经显了出来,两旁石碑林立,瞧着还有些渗人。

    张知鱼和顾慈却知道这就是顾玄玉的心血了。

    两人凑近一块年岁已久的路碑,凑过去念道:“永宁八年夏,常县廖青捐修。”

    两人同时一叹,石碑尚在,当年立碑的人已经连尸骨都化了,张知鱼很为顾教谕惋惜,不仅仅为他的不长命,也为他没有响彻天下的名声。

    千家的无类楼,只要是个认字儿的便都晓得,但顾玉的石板路却默默无闻。

    张知鱼不知道哪个更厉害,也许藕花乡的学子,便有从这些路上慢慢走向无类楼的。

    两人摸着石碑,一路看着上头的字,就这么一直走到了乡里。

    藕花乡遍地池塘,比起南水县更多几分雅气,正是盛夏时节,花开得繁茂,太阳烈得惊人,两人满头大汗地走了一圈儿都没见着什么人,小猪崽儿倒有不少。

    张知鱼看着这些猪,拉住有些喘气的顾慈,笃定道:“别走了,定是小猢狲放了家里的猪出来耍,等会儿抓来几个问他们就成。”

    顾慈看着猪戏荷叶间,心里简直好笑,道:“自打你们家开始骟猪,江南现在都遍地巨猪了。”

    小猢狲也不知怎地,个个都不怕猪崽儿,还觉得怪威风,这风气真不知打哪儿传出来的。

    谈话间,各种叶子花间便嘻嘻哈哈地跳出一群冒油的小猢狲,瞧着两人面生,也一点儿不怕,大伙儿成群结队的难不成还怵两个白斩鸡不成,便扯着嗓子绕着两人,喊:“小瘟猪围大瘟猪,不给糖吃就变猪!”

    张知鱼忍笑摸了把夏姐儿给装的糖瓜子,散出去:“吃了我的糖,不回我的话,晚上要变偷油婆。”

    偷油婆即蟑螂。

    小猢狲有点想吐,舔着糖一屁股坐在地上,两人都能听到烤肉的滋滋声了。

    张知鱼转转眼珠,问:“你们有没有听过地蛇的故事?”

    顾慈也有点想吐了。

    小猢狲天真烂漫尚且不知人心险恶,睁着眼儿,问:“好姐姐,你给我们说说,小米最喜欢听故事了——可不是我想听的。”

    张知鱼摸摸他的肥脸儿笑:“以前我们乡有个小孩儿大暑天坐在地上,被暑气钻了肚肠,地上的虫子最爱吃暑气,很快也跟着一道钻了进去,后来家里杀公鸡吃,虫子闻见腥味儿爬了满地。”

    小猢狲还快乐地舔着糖,听得这话儿,呕了一声,又把落到嘴边的甜口水舔回去,捂着屁股跳了起来道:“不行不行,我娘说我的屁股大,心都要被拉出来,虫子进来我就要被吃空了。”

    张知鱼掏出驱虫药给他们抹在身上,道:“下次千万别坐,那孩子小时候吃了好多药才好起来。”

    小猢狲觉得身上凉滋滋的,格外舒服,忙不迭点头,问他们:“姐姐要问什么?”

    张知鱼道:“你们知道顾家在哪儿么?”

    小猢狲一愣:“我们这儿没顾家。”

    别的小猢狲转转眼珠子,掌心朝上道:“坏姐姐想找谁都不成,藕花乡以前的乡民都搬走了。”

    张知鱼心头一惊,抓了一颗糖出来放在她手上,忙道:“搬到哪儿了?”千万别搬到阎王殿了。

    小猢狲笑:“长个好脸蛋儿怎是个猪脑子,人有钱进城去了呗,谁会在乡里收苦来?”

    顾慈险些笑出声儿,张知鱼收了糖瓜子不给他们分了。

    小猢狲还眼馋鱼姐儿箱子里的东西,那么多肯定是糖啦,说完,抱着小猪崽儿往水里一跳,道:“我不白吃你的,下去挖个藕还把你。”

    张知鱼吓得要死,就见藕花深处转出对手撑渔船的老夫妇,老汉抱着藕,老妇人打着船,那小猢狲和猪一块儿被叉了起来,丢在小船上,翻着肚皮装死。

    等船一靠岸,一人一猪便战战兢兢地下了船,哆嗦道:“快走,老东西又要揍人!”

    众猢狲顿时一哄而散,散之前先前给鱼姐儿说话的女孩子还扯着慈姑的袖子笑:“哥哥去找那个阿公问,他活得久,我娘说老人晓得的事儿多。”

    张知鱼为谢她,又抓了把糖瓜子在她手上,小孩儿这才跑了,还吹着口哨带走一群猪。

    张知鱼看得目瞪口呆,老两口还在池塘里,瞧着他们穿着不像乡里人,便有些警惕。

    张知鱼就喊:“阿婆,阿公,快来哉。”

    老妇人虽然年纪已经有些大了,但耳目却灵,和老汉儿停了船边一块儿慢腾腾地挪过来。

    老汉儿对着顾慈盯个不住,对老妇人道:“这个孩子瞧着怪面善的。”

    老妇人手下不停,骂道:“你这对鱼木珠子瞧什么不面善?昨儿还把公鸡当爹拜了!脸都叫你丢尽!”

    老汉儿不敢说像了,只在心里憋着劲儿想,觉得这双眼睛特别熟悉,自己定然见过,想了半天便颓然地认了老,觉得自个儿是真糊涂了。

    刚想盘问人,就见顾慈的手轻轻摸着石碑,老汉儿忽然哆嗦道:“玉儿,你是玉儿?”说着就扯了荷叶给顾慈遮头,不乐道:“太阳这般大,你上来做什么?有什么事不能晚上说的?”

    老妇人拉住他道:“大白天的打甚么梦,甚么玉儿鬼儿的,我看你是要挺尸了,成日说胡话吓死个人。”

    顾慈接了荷叶打在鱼姐儿头上,笑:“老丈说的可是顾玉顾大人?”

    老汉儿点点头,凑近看他的脸儿,又摇头道:“你不是,玉儿没这么丑。但这双眼睛倒是像他。”

    顾慈见他认识爹,便跟着一块儿在后头抱了一把藕跟在夫妻两个后头,问:“老丈可是认识顾大人?”

    老汉儿心安理得地让两人抱着沾了泥的藕,两手空空地跟在娘子后头笑:“岂止认识,他光屁股的样子,我都见过。”

    张知鱼想起先前儿小孩儿说的话,皱眉道:“大伙儿都说先前的乡人都搬走了,莫不成是吹牛?”

    老汉儿竖了眉毛,道:“笨蛋,难不成我竟是死的?他们叫我走我就走?还不兴我偷偷回来么?”

    老妇人也道:“我们夫妻两个又没得儿女,去城里头做什么?还不如在乡里安安稳稳地过完后半辈子。”

    张知鱼懂了,这对老夫妇是钉子户。

    两个钉子户走得很慢,一点点路足足走了一刻钟,等到了乡口的茅草屋,太阳都要落山了。

    张知鱼看着老汉儿有些不稳的脚,便知他行动不便,和顾慈在后头抱着重藕也不曾出声催人。

    几人走得一身的汗,都有些气喘,张知是怕顾慈累出个好歹,便拉着人在水边洗脸散热。

    等再进院子,老妇人都将饭做好了,就是一盘子刚挖上来的产藕片儿,米也是灰的,一看就掺了不少豆子进去,张知鱼小时候不知道吃过多少次这样的米,这会儿吃起来也不觉得难以下口。

    顾慈素来样样精细,但见个个都能吃,便含在嘴里细嚼慢咽,乡里的藕挖得鲜,比城里的更加清甜,软糯,便叹:“常县的藕果然是出了名的好,就这么嫩的,也能这么甜。”

    “这藕也是当年玉儿在的时候给乡里弄来的,大伙儿发了水后都有些饿怕了,他折腾了不少吃的回来,如今都卖得不错。”老汉吃着藕道。

    顾慈从来不知道爹还有这个时候,他能记得的场景里,爹都是在书房枯坐,再没有停歇的时候,便道:“外头从不见人说这事儿。”

    老汉儿看他两个吃得香甜,不嫌弃乡里菜粗,心里高兴,便笑:“这算什么,玉儿从小就是这个乡里最聪明的人,虽然种地种甚么烧甚么,但道理还不少嘞。”

    老妇人也叹:“那会儿他还给我们弄了新肥,这么些年藕花乡的地也总比别的乡产的粮食多,大伙儿光靠着这个就发了财,不然后来也没钱往外搬了。”

    顾慈想到爹也不会种地便笑着跟鱼姐儿小声道:“原来这事儿都是遗传,也不怪我不会了。”

    天气渐渐晚下来,凉风阵阵吹来,张知鱼和顾慈都舒服地叹气,那头老汉儿却捂着膝盖,满头大汗。

    老妇人赶紧端来一盆热水,老汉儿将脚伸到热水中。

    张知鱼本来就有心想看他的腿,这会儿就见那双脚半个脚掌都没了,只有短短的一截还连在脚踝上。便心头一惊,又见他不停地捂住膝盖,脸色都有些青了。

    张知鱼忙摸着药箱道:“阿公这是沾了太多冷水,水从足下往上爬,若不把冷水祛除,年年月月岂有个安生的时候。”

    老汉儿疼得话都有些说不出来了,老妇人见她的箱子里都是药材,才知道这是个大夫,几番思量终是给她让了位置。

    张知鱼便用针在老汉儿的膝盖上扎起来,老汉儿便觉双腿奇痒,里头好似有虫子顺着血管不停地往下蠕动,顿时呼吸都急促起来。

    等虫子爬到断口,老汉儿就见自个儿脚上滴滴答答地往外流水,足足流了一盏茶那么多才停了下来。

    张知鱼已经见惯了这些事,永帕子擦干净他的脚,按着仅剩的足底穴位,问他:“怎么样,现在还疼吗?”

    老汉闭眼感受了一下道:“怪哉,不疼了,还暖暖的。”

    张知鱼收了针,洗了手笑:“阿公湿气还不算重,如今只是到膝盖,等到了胸口,便会渐渐不能动弹,最后连话逗说不了。”

    “这可如何是好。”老妇人愁道:“本就是个瘸子,在瘸到胸上去,还不如死了干净,免得折腾老娘照顾他。”

    张知鱼道:“只要平日不要再靠近冷水,即使要去湖里也要多穿几双袜子,最好拉到膝盖。保证脚又暖又干净,等再不舒服了,就去姑苏妇舍找一个姓张的大夫,就可以了。”

    “姓张。”老汉儿想起最近沸沸扬扬的小张大夫,瞬间恍然大悟,忙问:“这么说你就是张知鱼了?”

    张知鱼笑:“怎么可能,那是我师父,我师父比我厉害多了。”

    老汉儿点点头,看着两人的眼神越来越不对劲。

    八百里路

    晚上鱼姐儿和慈姑便借住在老汉儿家中,顾慈跟着老汉儿,张知鱼跟着老妇人。

    老夫妇两个素来离群索居,年纪又大,只盖得动茅草屋,张知鱼和顾慈还怕这房子塌了,没忍住摇了摇,不想竟然纹丝未动,嘀咕道:“还挺结实的,看来阿公是宝刀未老。”

    老汉儿翘着脚在屋里吃糖瓜子,乐道:“这是老婆子盖的,跟我可没有半点关系。”

    两人吃了一惊,都有些瞧不起他了,老汉儿不高兴了,道:“你们来这儿究竟是干什么的?顾家多少年前就搬走了。”

    顾慈转转眼珠道:“我是他亲戚本来想来投奔他,结果一直没找着地方,所以便来乡里问问,不想大伙儿都说不认识这人,心里觉得委实古怪。”

    张知鱼立刻接话:“还是阿公懂得多,外头得人都不解事儿。”

    “他十五岁中举就带着娘子去了姑苏,好些年都不曾回来了,前些年听说是死在外头了,乡里连他的棺材都没有,自然不知道他的去处。”老汉儿瞧着顾慈道:“难怪你的眼睛像他,原本来就是一家子。”

    顾玄玉的坟一直在顾家宅子里,张知鱼见过顾慈和阮氏对着坟头上香,自然知道乡里不可能走另一座坟。

    顾慈已经很久不曾见爹,便好奇地问他:“我爹说是有名声,怎人人都一问三不知?”

    张知鱼也道:“现在姑苏都没人说顾教谕了,再想不到顾教谕竟然这么有名。”

    老汉儿有些不乐,道:“他是我们乡有名的玲珑心,怎不出名,只是毕竟过了许多年,大伙儿忘了也有可能,但说没人记得他,那不可能——我不就记得?”

    话说到这里,两人再问老汉儿,他已经不说了。

    第二天一早张知鱼和顾慈便在乡里到处转悠,问了无数小猢狲,兜里的糖赔了个干净也不曾问出点什么。

    午间回来还被老汉儿指挥去挖藕,翘着腿儿理直气壮道:“我不能碰冷水。”

    张知鱼只好穿着唯一一身干净衣裳和慈姑一块儿下了淤泥地挖藕,这也是个技术活,两人从没干过这事,老妇人已经挖了半船,他们才抱了稀疏的几根,还弄得浑身的臭味儿。

    顾慈跟着鱼姐儿累得手都要抬不起来了,才在太阳下山前给老汉儿家里挖了深深浅浅的一堆藕,老汉儿一看他两个上嫩得要命的小藕,就愁:“你爹小时候也这样专偷嫩藕给给你娘吃,这会儿你也这样,果然是蛇鼠一窝。”

    张知鱼笑喷,老娘就骂:“臭老头子看了几个字就充秀才,你说谁是蛇谁是鼠?”

    老汉儿不敢吱声了,只嘿嘿地笑。

    两人在乡里住了三天,老汉儿见家里白得了两个壮劳力,便说自家无人,请他们栽种帮着忙,两人想套话儿,便想也不想就应了下来。

    看汉儿不要他们挖藕了,他见了折寿三年,只让帮着喂鸡,磨藕粉,打豆腐,晒鱼干儿。

    人生三苦,打铁撑船磨豆腐,短短两日两个人尝了其中两个,险些累得见了顾教谕。

    老汉儿见他们用菜叶子喂鸡,磨的藕粉都还是一块儿一块儿的藕,两人就欢天喜地地往袋子里装,再说豆腐,最后全成了豆花儿,豆花儿不能放,两人便全喂了周围猢狲的肚皮。

    但顾慈和张知鱼素来是个认真的孩子,做什么都是越挫越勇,两人还要提枪再战,老汉儿先受不住了,再折腾下去,这个家就要散尽家财了,便阴阳怪气地让两人做饭。

    顾慈不忍小鱼沾染厨房气,便自个儿小露一手,老汉儿吃吐了,在床上奄奄一息,大骂:“你们究竟会做什么?”

    顾慈——我会考试。

    张知鱼——我会封五味,这样就不会吐了。

    老汉儿闭了眼睛。

    老妇人看他这几日过得太上皇一般,气得立时就要打人。

    老汉儿没抗住娘子的拳头,捂着脸瞧顾慈:“你们还在这儿赖着不走,非叫我家破人亡不可。”

    顾慈看着老头儿道:“只要阿公告诉我顾大人的死是不是有蹊跷,我就会走了。”

    老头儿神色便严肃起来问:“你们只是寻常亲戚,为什么一直问这个?”

    顾慈用帕子将脸擦得干净,露出一张跟顾玄玉像得惊人的脸儿,道:“因为顾玄玉是我的爹,爹生我养我,我既然知道他死因有疑,不解开这个疑,岂不是枉为人子。”

    老汉儿听了便没说话,躺在床上盯着床帐发呆,转眼就打起鼾。

    顾慈回房和鱼姐儿坐着道:“我爹死得蹊跷,恐怕是真得罪了人,若是这样,他们是普通百姓,我也不该再继续问了,谁知道那些人有没有盯着我们?”

    这泥瓦房瞧着便不是个能遮风挡雨的地方,随便一点风雨就能让他们尸骨无存。

    两人已经满乡乱蹿了一日,都不曾打听到谁认识顾家人,心里便有些相信了小猢狲的话儿——这处的旧人都搬走了。

    顾慈估摸着打听不出什么,便同鱼姐儿道:“咱们先回家,实在不行我去浣花溪巷子一趟看看,再不济还有小仁叔,再待下去,娘要担心了。”

    这事儿事关顾教谕,张知鱼很尊重他的意见,只想着那日小猢狲坐在地上的样儿便有些担心,道:“我想给孩子们看看病再走,明日再走不迟。”

    顾慈听得她这样说,便领了银子上城里拉了些药材回来,在乡里喊了众多小猢狲看病,乡里的人都很乐意,白来的好处不占白不占。

    如果在南水县,张知鱼就会让人煎了药,看着大伙儿喝下去,但在藕花乡,人生地不熟的,入口的东西就要谨慎了。

    其实这样很不好,或许有的大人转头就会把药草卖了,看病在哪里都是大事,药也是金贵的东西。

    老汉儿坐在院子里看着两个十五六岁的年轻人,一个忙着扎针开药,一个忙着包药,便道:“你们是外地来的人,不知道这里的情景,这些药不出三日就能有一大半儿又回了铺子里,做这些都是白费功夫。”

    顾慈道:“只要有一副药喝到孩子嘴里也不算白费工夫。”

    那头小猢狲成群结队地跑到这头,张知鱼给他们看病,顾慈便给他们煎药。

    老汉儿看着两人汗流了满脸,走过来看着里头的药材,道:“为什么要做这些?”

    张知鱼笑:“做大夫的救人还要理由么?”

    做完这场事两人便收好包袱想要家去。

    老汉儿忽然拦住顾慈问:“你不问我了?”

    顾慈道:“若此事有危险,我爹也不会乐意见我这样缠着乡里这样询问,会给大家招祸的是,我是不会做的。”

    老汉儿看着他,沉默半天,终是道:“你是顾玄玉的孩子,以后就不要往顾家老宅走了,那头可不是你的家,你这辈子就好好对你娘,你爹泉下有知,也睡得香了。”

    张知鱼眼见着这老头儿果真知道些什么,便拉着顾慈又坐在凳子上。

    “已经十年,我还当这辈子已经等不到你,不想你比你爹还有造化些,那么个破锣身子都能好端端地活到现在,他却没了。”老汉儿看着两人笑了两声,道:“你也别怪我,你爹送了个东西给我管着,说如果你将来有点儿出息就交给你,若没有出息,就将这东西丢了。”

    老汉儿看着顾慈的脸,赞道:“你今天能长成这样,你爹也算没有白死了。”

    说完,老汉儿便跳下池塘,一个猛子扎下去,许久才浮上来,递给顾慈一个巴掌大的黑石匣子。

    顾慈捧在手里,看着这拳头大的东西,心口都烫了起来,两人在这一刻心里终于可以断定,顾玄玉不是病死的,而是被人害死的。

    他把真相交给了自己的儿子,如果顾慈有幸活到长大,他不想叫儿子走许多弯路才能找到他。

    如果顾慈活不下来,显而易见他们一家三口很快就会在黄泉团圆,没有人在乎的真相,一点儿也不重要。

    顾慈听乡里人说这老头儿在这已经待了十年,看着老汉儿道:“若我也死了,阿公怎么办呢?”

    他的腿这样不好,却没有搬到城里看病,顾慈很难想像,世上有这样肯为毫不相干的人等一辈子的人。

    “我守的是我的心,跟你们没有相干,既然我答应了此事,有一点儿悔意叫我如何面对江湖好汉。”老汉儿笑道:“不外乎就是在这儿等一辈子,你一辈子不来,我也自有我的逍遥快活,我们江湖人做事只求一个痛快,这就是我的痛快。”

    顾慈看着老汉儿的双腿,神色微动,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帮我爹。”

    老汉儿便笑:“你爹是个豪侠,老头子今生闯荡武林,再没有见过一个跟他一般的人物。”

    当年他还是个健全人,行走江湖全靠一双腿上硬功,但江湖人也不是神佛,那年大水,老汉儿被桥压在腿上,在水里一双脚都泡得稀烂,他知道自己的武功从此便废了,江湖再也没有自己的地位。

    万念俱灰时,顾玄玉撑着船把他从烂泥里捞了出来,问他有什么心愿。

    老汉儿漂泊一生,到老了却想死在乡里,迷迷糊糊中便报了家里的地址,江湖人从来不说自己的家和真名,但他自觉死期将至,便脱口而出。

    顾玄玉听得清楚,便借了富商一匹瘦马,将昏昏欲睡的老汉儿驮在马上,走了八百里路,风餐露宿地将他送回了家。

    路上还为他治病,这双腿上的最后一点儿肉,就是顾玄玉为他留下来的。

    老汉儿被下人搀扶着,想请他回家吃杯热茶。

    “这盏茶留待来日,家里还有人等我,再不回去她要急了。”顾玄玉笑着道,转身又翻上马。

    老汉儿便给他备下了干粮,硬挺着送他。

    顾玄玉在马背上看着他道:“你没了脚,还有手,哪条路不能走通武道?不过是重来一遍而已,世上最容易的路不就是重走老路么?你好好活着,我这就走了,将来有了妻儿,我们江湖再见。”

    老汉迷迷糊糊地听着,渐渐也听了进去,从此在家便开始练手,只是他的手远远不如脚灵敏,怎么练也只是个寻常武夫,但老汉儿已经不会去寻死了。

    他就这么活下来了,养好了身子后,他也娶妻生子,等到儿子能走了,老汉儿就想回姑苏再看一眼顾玄玉。

    顾玄玉名满姑苏,他的住址很好找,老汉儿一进门就见顾玄玉抱着顾慈在门上刻线。

    顾玄玉瞒得了别人,瞒不了他,他是江湖人,武功不在,但眼力还在,一下就看出顾玄玉已经是垂死之相。

    这口茶两人终究没有吃上。

    老汉儿想带他找遍名医,顾玉拒绝了,却托了他另外一件事。

    老汉儿记得那睡梦中的八百里路,这一路不求回报,只是因为顾玄玉想送他回家,于是就送了他回家,老汉儿想也不想就答应下来。

    没得几个月,便有走镖人送了顾玄玉的东西来,老汉儿从此便在常县住了下来,守着顾家的归人,这一守就是十年。

    顾玄玉当时的脸和顾慈的脸渐渐重叠在了一起,当年是他问顾玄玉为什么,今天轮到顾玄玉的儿子问他为什么了。

    老汉儿想起当日顾玄玉的话儿,笑:“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想守就守了呗。”

    顾慈对老汉儿长作了一揖,张知鱼怕他心神耗费太过,便将人带回了屋子,脱了上身给他扎针。

    顾慈拿着巴掌大的盒子,开了几次锁都没把东西打开,张知鱼看着这个盒子道:“等回家让王牛来,他素来手巧一定可以打开。”

    顾慈默默地点点头,将盒子放回了怀里,他归心似箭,坐上船就要跟老汉儿告辞,又道:“阿公不如带着阿婆来顾家,这份恩德,我无以为报,定将阿公阿婆视作至亲。”

    老汉儿笑:“我有我的家,才不会认个野猢狲。”

    顾慈有些失望。

    老汉儿跳上他们的船,道:“当年你爹送我,如今我也送你们一程,这段路后咱们便两清了。”

    顾慈不曾跟江湖人打过交道,见老汉儿果真不愿意再跟顾家有来往,便点了点头,摸着盒子,心道,诚然世上有许多坏人,但他和爹这一生遇见得最多的还是好人。

    “小鱼,我真高兴我娘带我去南水县,遇见你们我才知道活着的滋味儿。”顾慈看着张知鱼道:“能活着,真是太好了。”

    老汉儿看他年纪小,身上又有不足之症,怕他贪生,不肯为爹报仇,便道:“你不要怕,你爹的同窗尚在,当年被他救过的人也还活着,大人们记不得这些事,但藕花乡的每一寸碑都记得。只要你想,这些都是容易的事。”

    顾慈点点头,神色坚毅道:“就是没有别人,我也能做成此事。”

    老汉儿这才满意点头,手如疾风,小船一下就滑去老远,两日的路程,老汉儿只摇了三个时辰,张知鱼就已经闻到了姑苏的花香。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今日将你送到家,我和娘子也要重归故土了。”老汉儿瞧着两人登上岸,便将草帽一戴,道:“将来不必寻我,八百里路,老头子已经还给顾玄玉了。”

    说完便头也不回,潇洒地将两个种地的害虫抛在脑后,携着娘子悠悠返乡去也。

    张知鱼和顾慈站在岸边,一直看着老汉儿不见了踪影,才一齐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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