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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章 百邪是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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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知鱼抱着小药箱带好口罩对顾慈道:“晚上让我爹来接我和阿公。”

    顾慈点点头, 想起什么似的又道:“这里看着可没吃的,我让家里早点儿来。给你送点儿吃的,你们吃完了再回家。”

    张知鱼唔唔两声, 对他挥挥手,便跑进去。

    农庄上已经送来了十几只鸡经过初步挑选的鸡, 家禽叶酸缺乏综合症十分明显。

    它们长得比正常的鸡都要大而且古怪,杀掉后人通常会发现,这类鸡的血液更加稀薄,同一个鸡爸鸡妈,它的肌肉也要比兄弟姐妹更加苍白,羽毛偏白就不说了,还稀稀拉拉的,也不怎么产蛋,孵出来的小鸡不仅比正常鸡的少,胫骨也更弯曲,爪子还会流血,婴儿会出现的唇腭裂小鸡仔也会有,只不过看起来就是下颌缺了一块儿,没那么吓人。

    如果不及时补充叶酸, 这些病鸡通常活不过三天。

    尽管民间奇术层出不穷,但大夫们能够保护自己的东西还是太少了, 有张知鱼在,如今保和堂的大夫们都已经习惯带口罩, 特别的时候用酒精杀毒。

    但平日里, 高浓度的蒸馏酒依然不会出现,酒是粮食|精,现在一亩田的产量, 在江南的上田里,最多也才只有三百斤而已。

    一个成年人一日至少也得吃三百克的米才能有力气活下去,一户五口之家一年就需要六百七十五斤粮食,大周三十税一,这已经是最轻松的税,稍微严厉点的君主都是二十税一甚至十五税一。

    这意味着一户人全家都下地,在风调雨顺的好年月,一年至少需要三亩地才能维持饿不死,如果想添点儿衣物走点人情,那么至少五亩地还是要种的,这时候的田种一季就得歇一季,所以要真正达到肚肠不鸣的程度,就需要十亩地,而且须是亩产三百斤的上田,这还不包括朝廷规定必须种几亩的桑麻。

    由此可想而知,一家子风里来雨里去,要种多少地才能将将活得下去,用粮食酿的酒就是民间顶级的奢侈品,用来抹在手上,就算是从小富到大的赵掌柜也很有些心疼。

    所以大多数时候,大夫们为了省点儿钱,自己多少都得担些风险,甚至在有瘟疫发生时,大伙儿拼的就是自己的命了。

    都是底层小民,一个大夫往往就是一个家庭的顶梁柱,有良心的官府在大夫们殉职后多少都会给点儿补偿,像保和堂的蓝大夫的爹,老蓝大夫就是殉职大夫中的一员,蓝大夫小时候,江南出了瘟疫,宫里的太医太少,像南水县这样的小地方自然只有自求多福,大家能靠的也就是本地的大夫——上头的支援,遇见好官是要多少有多少,但如果是不怎么样的贪官,老百姓就只有自己拧成一股绳了。

    蓝大夫的医术也很普通,但是都是乡里乡亲,亲不在,乡,也便不是乡了。

    或许有很多考虑到自己小家不愿意奔走在第一线的人,但大周年年月月瘟病不断,一次又一次挺过来,靠的最终还是这些义无反顾的小大夫,天家人眼里,他们是上不得台面的庸医。

    但在民间,却有好多长生碑哩。

    张知鱼的医术,便如百纳衣一般,哪个大夫都能往上缝两针,蓝大夫也是这样,他也是吃百家饭长大的人。

    记得老蓝大夫恩德的人,这么多年过去了依然会拿红糖鸡蛋投喂蓝大夫。

    这些不识字,不动礼仪的粗鄙乡下人,比官府更记得老蓝大夫,诚然老蓝大夫医术并不出众。

    张知鱼蹭到阿公身边下去看鸡,七月的天,大家都很惜命地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身上还有浓浓的酒味儿,看样子保和堂是下血本了。

    来自南水县各处的病鸡蔫丝打垮地被堆在院子里。

    张知鱼跟着几位大夫一日在鸡群里,精心挑选出对症的鸡,将它们挨个儿编号,剩下的真瘟鸡就交给衙门的人,进行焚烧掩埋。

    选好了这批鸡,张知鱼就开始拿着本子记录,喂它们吃用各种烹饪法做出来的猪肝,这些都放了药材,一连喂了三日,外头一往里边送猪肝,鸡闻着味儿就开始蹿稀。

    给几位大夫恶心得够呛,李氏就用去年秋日晒干的桂花缝在口罩里给他们送过来,大伙儿兴高采烈地就往毛脑袋上套。

    张知鱼连连摆手,阻止道:“这样可不成,香的臭的放一块儿,岂不是比夏姐儿估计晒臭的鱼饵还威力惊人?”

    大夫们长得这般年岁,何曾用过什么香,年纪轻轻皮就给风吹皲了,闻言一把夺来,不乐道:“小娘鱼好不扫兴,你愿意臭就自个儿臭着,还上这儿折腾起咱们这把老骨头来了。”

    张知鱼悲叹一声。眼睁睁地看着秦大夫套了两个在嘴巴上。

    很快,小小的农庄便臭气熏天,大夫们个个吐得面无人色,鸡看着也吐了。

    张知鱼直退到门外,看着里头一蔫哒哒的老大夫,心道,这下大家可一块儿害了瘟,也算共患难了。

    夏日又闷又热,味儿还这么难闻,小厮们一日三回地打扫都有些味儿,张知鱼也觉着自个儿浑身上下都散发着鸡粪的清香。

    夏姐儿一看大姐回家就喊:“娘。臭鸡屎回来了!”说完,这小兔崽子就蹿上房梁躲着哈哈大笑。

    李氏和家里几个小姑便风一般冲出来,拉住鱼姐儿按在桶里就狠命地涮。

    孙婆子自觉自己是何等铜皮铁骨的女娘,看着鱼姐儿出来跟虾子似的都觉得疼。

    但李氏有李氏的坚持——女儿可以丑,但是不能臭!她是个厨子,绝不允许家里有败坏人胃口的丑东西。

    夏姐儿捧着臭豆腐吃得津津有味,连连点头,道:“我说偷油婆不停往家钻呢,都是大姐和阿公招来的!”

    李氏瞪夏姐儿一眼,笑骂:“难不成你好到哪里去,成日家头发乱得跟鸡窝似的。”

    又道——看看隔壁橙娘,日日用功,累得头发都不曾洗,瞧着跟牛舔了似的,你继续下去也得成那样!

    张知鱼咂嘴道:“娘也太不解风情,人家是爱美,故意用桂花油把头发梳成那样的。”

    巷子里的小猢狲都到了臭美的年纪,第一次被娘允许用桂花油,可不得半瓶半瓶往上倒么,不拘男女都这么个样,现在竹枝巷子都可以改了名叫牛舔巷了!

    夏姐儿笑得打跌,俗话说人笑得多了。就会乐极生悲,院子里三五年的老公鸡狠啄了一通,这鸡就是张大郎见了也得敬礼,着实威风得很,在竹枝巷子堪称鸡霸王,如今白日里已没有小猢狲敢往张家来了。

    夏姐儿看着鸡跳到树上不敢下来,看着大姐,道:“鸡哥,你什么时候害瘟?你害瘟好不好?”

    夏姐儿挨得一通鸡啄,还特意找顾慈念了三天鸡经,顾慈嘴皮都说薄一层也没将鸡咒死,从此慈姑在夏姐儿心头威风大丧。

    对此张知鱼早有解释——雄鸡一唱天下白,会不会她们家鸡阳气太重了,要慢慢咒呢?

    夏姐儿狐疑道:“真的?”

    张知鱼认真地看她:“大姐什么时候骗过你?”

    夏姐儿一愣,道:“不曾呢。”

    给鱼姐儿这么一说,准姐夫的面子好歹挂住了。

    当然这事儿咒来咒去都没什么用,可能鸡克咒吧,顾慈想。

    张知鱼看着自家大公鸡老当益壮,一日可吃三肝,在家称王称霸,回头对着瘟鸡就发了狠——吃不下,她就就用竹管往鸡喉咙里填。

    但除了鲜肝脏,结果都不怎么样,每日死的鸡依然很多。

    但看着吃鲜肝脏逐渐变得健康的鸡,大家慢慢相信了鱼姐儿说的话是真的,世上确实有叶酸这样的药,它在鸡身上,可以提高产蛋率和孵化率。

    在人身上是不是也可以呢?大周还没有哺乳动物的说法,大家最擅长的是联想,吃什么补什么是一种联想,鸡吃了有用,人吃了有用,也是一种联想。

    不过其中往往要经过大量经验累积才能知道这些联想是不是真的,但叶酸的事张知鱼知道是真的,试错成本已经很小,所以很快就达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

    只是鲜肝是不能给人吃的,大家还需要更好地做出效果更好的药肝。

    赵掌柜见大家始终得不到最佳效果,便拉住鱼姐儿悄悄说:“秦大夫家中也是治疗儿症的,也有一张不错的方子在手,虽然比不上保和丸,但也很有些新奇。”

    但秦大夫可不怎么喜欢鱼姐儿,整日凶巴巴的,是很传统的古代男人,觉着女孩子就应该在家相夫教子,做大夫都是男人们应该做的事,这几年张知鱼跟他也少有交集,冒冒然问人要发方子可不是上赶着给人添菜么?

    秦大夫见着两人鬼鬼祟祟的样子心里跟明镜似的,冷哼一声,心如止水地继续看鸡。

    等到狄夫人又开了一场茶话会后,慢慢的这事儿就传了出去,南水县的妇人逐渐都知道了小张大夫在想法子给大家调养身子。

    张知鱼在南水县妇人心中还是很有些地位的,大家免受铅毒,连难产也能剖腹不死,有她在大家便如多了一条命一般,又因自打她进了妇舍,才这么些日子,就让许多家境贫寒的娘子过去针灸,还不收费。

    人心都是肉长的,诚然也有人在背后笑她傻,但更多的还是记得鱼姐儿好的人。

    于是南水县周围的屠夫和农妇都自发地捐出了自己家中的猪肝,这么些年,周围养猪的多了猪肝也多了起来。因着鱼姐儿要的是鲜肝,不知是谁在里头指挥着让大家一队一队地送肝过来。

    大家满面笑容地将周围的猪肝收集在一起,但天气太热,小民买不起冰,就有受过张知鱼治疗的妇人抬了自家窖藏的冰给大伙儿用。

    一只只小船飘荡在苏州的大大小小的河中,大家互不相识,相逢便笑:“你也是去给小张大夫送肝儿的?”

    这番举动很快就惊动了范安,主簿惊讶地发现——他们甚至都用不着出钱了。

    这些零零散散的小船有凝聚人心的力量,越来越多的人愿意交出自家的肝脏送给小张大夫,他们知道,若成了又能活好多人呢。

    张知鱼当然不可能要穷苦人的钱,一点肉也能让大家过个丰年了。

    所以衙门还是得出钱,甚至出得更多了……

    主簿捏紧了拳头,也咬牙道:“给吧。”反正到时候挨打知县才是站第一排的!

    看到源源不断地猪肝和鸡肝都向小小的农庄涌来,秦大夫神色动容,又见大家愁眉不展,连张知鱼都熬得清瘦,秦大夫心中闪过无数念头,小时候牙牙学语捧着医书的难受,后来初入保和堂的兴奋,再到而立之年初为人父人夫的喜悦,又想起张知鱼数年如一日的为民义诊。

    在今天看来,这些都不是白用功。

    张家已经挤身杏林,秦家今何在焉?

    秦大夫看着外头众多的女娘,似乎看到了五年前的张知鱼在保和堂给人端茶倒水,备受调侃的样子,当时谁能想到区区女娘竟然可以名震苏州府?

    秦大夫问她:“你觉得学医苦吗?”

    张知鱼抓起一只不正常的肥鸡,笑道:“甘草也有苦味,但我只想记得它的甜。”

    秦大夫若有所思,素来刻薄的嘴也宽容起来,他如今也有了三岁的小女儿,如果能够让女儿多一条命,做爹的什么也舍得。

    想到这里,秦大夫披衣裳回了家,赵掌柜怕大家对秦大夫有意见,便劝:“小秦年纪轻,怕出事也是有的,大家不要苛责他,他也是个实打实的好孩子。”

    正是风浓黄昏时,秦大夫又驾着马车回来了,众人正坐在外头小船上纳凉吃菜,这几日可都是李氏亲自做了给他们开的小灶,外头买哪里买得到,吃一顿少一顿,个个筷子打得飞起。

    秦大夫看着众人,只觉自己的念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清晰。

    秦家祖上说医胜万邪,他觉得这是说医能治疗百病,但在这一刻,他有点明白了,百邪说的也是人心。

    秦大夫恍惚感受到了祖师爷们跋山涉水研发药方的心情,诸位早已经仙去的大夫此时好像都站在了他的背后,握住了他拿紧药方的手,往前一送。

    众人看着这张纸眼神惊愕,赵掌柜忍不住道:“小秦你怕不是鬼上身了!张大夫快快快,大伙儿一起把他围住跳起来。”

    “去去去,我倒要看看谁先跳死谁。”秦大夫冷哼,坐下拿起肥鸡腿就开始嚼。

    这张并不厉害的方子,却让张知鱼灵光大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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