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25章
2021年1月15日雪
今日清晨,属于冬日的裹挟着碎雪的冰冷气流摇动了本丸廊上悬挂的风铃,“哗啦哗啦”的铃声响动着,在安静无其他声响的清晨愈发清晰,却并不吵闹,空气中不断回荡着空灵的余韵,本丸倒真有几分世外之地的意蕴了。
我一向早起,今日未等近侍前来,便收拾好去了喜爱的小亭。我有在门口留下字条,讲明可以来此地找我。
今日尤其早,直到坐到平时喜欢的位置,我都没有遇到一个人影,安安静静的环境十分符合我的心意。我召唤出刀账,一边看时,衣摆处传来熟悉的拉扯感,很微弱。我歪头,果然看到那只大胆的雏鸟,长大了些,很有精神。
它瞧见我看也不慌张,黑黝黝的眼睛偏头仰视我,细细地叫几声,几秒后树叶摇动,窸窸窣窣过后,几只大大小小的胖鸟排着队钻了出来。我静静注视着它们走近,它们走到垂落到木制栏杆表面的大片雪白的布料上,礼貌地问候几声,接着团起来不再动了。
啊,好傻。
是因为在灵力充足的本丸,所以万物才显得愈发不似凡物吧,我不讨厌这种感觉,亲爱的日记。
本丸的一切都是在现世无法想象和体会的经历。与政府内部更加偏向体系化、制度化的工作相比,审神者的自由性是极高的,与其说是隶属于政府的编制下人员,倒不如说是更加特殊的神职人员。
我之前未接手本丸时,曾作为纠察部和特殊事件管理部的政府人员接触过一些审神者,除去相当具有欺骗性的外表外,他们竟对现世的神职人员的职能一窍不通,祈祷、祝神、袪灾除秽也基本不懂,这令初入政府的我十分震惊,当时忍不住询问了我的引导者清沼先生。
“原来是在为这件事感到困惑吗?”我记得很清楚,清沼先生当时停顿了一下,语气微妙。
“我原本以为你一直认真思考的,应该是别的什么……”
我不解:“什么?”
“更加……深刻一些的,因为你脸色不太好,我刚才还以为你在思考更本质些的问题。”
“本质性的问题?”
“啊,比如政府上层建筑、审神者选拔机制这类问题。”他那时接着说:“感觉你不是会为一些浅显的事情上心的人。”
“■■是那种一眼看去,感觉不太可能融入到人群里的人呢,倒是单独出现在什么场景里的时候,会更符合你的气质。抱歉,是我误会了吧。”
“我也觉得,的确是很奇怪的评价啊。我以为您会称赞我沉稳持重、有冷静智慧的头脑呢。”
他笑道:“哈哈,你说得对,这也没错~”
亲爱的日记,至今我仍不理解清沼先生为何会对我有那样的判断,但我自己是不同意他的看法的,我不觉得自己处事与其他人有本质的不同。
我很认真地对他强调:“老师,我也不过是普通人之一而已。”就算有些许不合群,也不至于如清沼先生所说对大众普遍有的一些话题毫不关心,再如何夸张,我也不是悬浮在世界之上的机器人啊。我不希望因为细节令他人也产生清沼先生一样的误会。
他若有所思,轻笑道:“你说得对。”
在那之后,清沼先生没再提过这般的话了,我也被科普到审神者的工作并不像名字一样遗世越俗,其实更接近于简单粗暴的灵力供应单位,在本丸里日常生活、下达作战任务,其实是这般更接地气的工作。
“但是有一点还是不一样的啦,你一定要明白。”
“什么?”
清沼先生感慨道:“你要明白,审神者是活着的人,不是空有力量的死物,正因如此无数本丸和刀剑才能一直流动向前,才能有无限发展的可能性。”
“无限的可能性?”我是不太明白的。
他问我:“你认为政府唤醒刀剑、组建无数本丸和时间溯行军作战的核心是什么?”
“……是刀剑,作为战斗核心的刀剑战力。”
“不”,他摇头道:“恰恰相反,没有使用者的器物,即使化为付丧神也少了最本质的东西,你以为政府会放任茫然自失的战力吗?即使是神明的力量,你觉得这样与溯行军作战,就够了吗?”
“能统帅他们、赋予他们方向和目标的,这才是审神者,使用刀剑与溯行军作战,并确保他们不会在无尽战斗中错乱,是只有审神者才做得到的事。”
……
这些事,我在成为审神者后,才逐渐开始真正理解。
不久后近侍狮子王便到了,他从远处跑过来,来到我身边后又喘着气问好。
我清楚今日特意出来得早,所以留了字条,本意是不愿近侍太过着急,可以少一些拘束,可太刀明显是顾及到我提前出了门,于是也跟着加快了自己的节奏。但这并非我的本意,我几乎可以想象到他按日常的时间到达天守阁,看到字条后又大跑小跑地跑过来,即使我并未要求他过来做什么要紧事。
这里距离天守阁不近,他停下来弯着腰,双手撑着膝盖,一边平缓呼吸,一边说着“主人”,清脆的少年音带些不稳,发丝间几片雪花还没有融化。
等他恢复好了,我斟酌着告诉他不必太过着急,适当放松一些。我喜欢听话的部下,但不意味着因想要为小事就让他们变成绷紧的弓弦。
“……我喜欢遵守规矩,但是一些繁琐的,不必要的,有时候忽略掉也没关系。”
他眨着眼,短暂堕云雾中,很快恍然大悟,欢快道:“是!”
因为早有计划,我很快便确定了远征、内番的名单,出阵今日没有计划,我打算带刀剑参加演练。
通知的事情交给狮子王去忙后,我在亭子里多停留了片刻,本丸各处已经有了活跃的动静,只是似乎刻意在我所在的附近留下了安静的一角。
我留意过了,他们似乎会避开我所在的区域,我就当他们体贴我让我安心工作好了。若是单纯不想遇到,想要避开,有这样的想法的话,我也没有办法,先由他们去吧。
估计着时间差不多时,我低头看向铺散开的衣摆,几只团子围成一团靠近着取暖,我用手指在一旁轻敲几下。
“主人?”狮子王放下手里的文书就要上前。
我担心太刀冒失,摇头制止了他上前的动作,看着几只幼鸟叽叽喳喳地挪动位置,走到了栏杆的另一边,才翻身回到亭内的地面上。
“主人,您是要带部队去演练吗?”
“不”,我带他往田地方向走,“我们先去田里看看。”
下了木廊,顺着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一直走,不多时便能看见一块块整齐的田地,前些日子我看到鹤丸从这边走过来,才大概知道本丸里田地的方向,此前因各种大小事繁琐杂多,我还没机会去这里看过,一直都埋头在各种文件中了。
小泉知道了,肯定会取笑我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审神者什么的。
我们一直走着,太刀落后我半步,本丸的雪在昨夜就已经停了,此时又星星点点地下起来,被风卷起后,间或有几朵流光一般的绒花,这东西在夜里看得清楚,在白天就需要仔细观察,才能辨别出无数雪花间零星的几朵了。
“哇,又下雪了!”太刀发出了惊叹。
说起来,这座本丸确实经常下雪,晴朗的天气甚少,雨天、雪天占据了我来本丸后的大半时光,几乎要成为本丸的常态了。
“之前也是这样吗?这个时节总是下雪吗?”
似是没有意料到我会接话,他顿了一下,语调飘高:“啊,之前,您,主人你来之前,阴天比较多,沉闷又潮湿,骨头都感觉要被腐蚀掉了!”
他说着,发出一声可爱的嗤笑。
“骨头在阴天不会被腐蚀的。”我纠正他。
“额,只是一种说法啦,总之很难受很难受啦~不只是骨头,灵魂都要发霉了,差点我自己就要生锈了!”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啊?我不知道。”
我取笑他道:“意味着你的身体在抗议,总是宅在屋里,关节都要生锈了,瞧瞧,年轻人呢,还是要有朝气一点,多晒太阳防止发霉。”
我说完,并未等到身后的接话,不由怀疑是否猜中了什么尴尬的话题,正在此时,狮子王微妙的声音飘忽着传了过来。
“额,哈哈,您讲的笑话真不错啊,不愧是主人,没想到您还蛮擅长幽默……”
“……”
逐渐地,太刀打开了话头。我来本丸不久,跟狮子王,这振少年模样的太刀接触不多,只在第一天远远地见过他一眼,他那时候刚手入完,和其他刀剑结伴离开天守阁。他走得很慢,逐渐地落在了队伍的末尾,转头时,身影自然地映照进了我的眼睛里。即使手入后伤口都消失了,但是太刀的半边脸,还有一侧的衣服上,依旧满是沉积的暗红的血迹。我看着他当时的眼睛,只觉得那眼睛和许多其他刀剑一样,已经死了很久。
但无论过去如何,他现在的状态绝对比之前好了许多,可以忍受稍微掀起过去的一角,事情总是在向好发展的,我从未怀疑这一点。
我们走得慢,一边走,一边避开头顶枝叶间落下的雪团,途中随便想到什么便说什么,大多话题,他都能和我聊上几句,本就不算遥远的路程,很快就到了。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向本丸里一样大块大块整齐的田地,细雪飘扬,掩盖不住各种植物各异的枝叶,融化的雪水浸润了土壤,可以遥见几月过后欣欣向荣的长势。
内番的刀剑,我记得今天是巴形和静形,静形薙刀身形高大,我不费力气就在附近的田垄间找到了他,他弯着腰,起身时带起的微风里染上了茶叶的清香。
他愣了下,笑着说:“主人,第一次在这里看到您。”
他似乎只是随口一说,我却生出了熟悉的羞愧。亲爱的日记,我一直说自己太忙了,有许多事顾不上,但到了这个地步还是不应该的。他笑得很好看,我却因为自身的羞愧,只觉得那笑容更加耀眼,我几乎要招架不住,抬手遮掩迎面的圣光。我问候了他几句,表面一副风轻云淡的唬人样子,内心却早已经捂脸叹息,我后悔了,我不该今天起了兴致就冲动地过来,应该在晚上没人的时候以散步的名义过来看看,满足那点磨人的好奇心。
我正饱受内心的煎熬,狮子王却带着一直没有露面的巴形过来了,远处看时,薙刀步伐沉稳,双手曲起。等距离拉近后,我看清那是被薙刀捧在手里的深红色的茶花,茶花被素白的花瓶裹着,重叠的花瓣上残留着融化的雪水。
巴形将花瓶递过来,被放缓后的声音依旧低沉,温和地说:“主人,前些时间我看到您去摘了梅花,正好近日茶花开得灿烂,不如取一些放回天守阁欣赏吧。”
“……谢谢,很好看。”
我迟疑着接过,巴形表情未变,但似乎情绪更加放松自然了。他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轻声道:“那就好。”
我凑近了,清新的香气扑面而来。“巴形,花很漂亮,我会把它放到窗户旁边的。”
顾及到接下来的演练计划,不久我便和狮子王向他们提出了离开。
近侍替我捧着花瓶,我正沉浸在一股莫名的轻松的情绪里,又听到了薙刀在身后放低的声音。
“主人。”
我回头看他,他面色不改,眼睫低垂。
“红色比白色要更加适合您。”
我不太明白他的意思,所以只是颔首告别了。
只是亲爱的日记,刀剑付丧神,是不是都被附加了隐蔽的可爱属性?
这个问题突兀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但又绝不需要求证。它是客观存在的事实之一,我只是突然间发现罢了。刀剑付丧神拥有的美好的本质,我此前只挖掘出了渺小的一角而已,其余部分则被沙土掩埋着,而我身为怠惰的矿工,在偶尔不经意的挖掘下,收获到了沙下美丽的金子和宝石,于是陷入了惊喜的颤栗中。
亲爱的日记,我还要如何才能传达给你这种完全的喜悦呢?我始终怜惜拥有美好本质的生命,也享受探索美好的过程,如同等待花开一样,热爱花瓣绽放时的美丽,并生出无限的喜爱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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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稍微有些明白了,清沼先生很早之前讲过的一些东西。”
小泉正坐在演练场旁边,腾出一只手为她本丸的刀剑手入,她疑惑道:“明白了什么?”
我没有回答,因为紧跟着的受伤的刀剑走了过来,将写有“誉”的玉牌递了过来。
我俯身手入,接触到他温热的,溅染着血液的脸颊。他略微低着头,依旧满身迷茫,但已然诞生了希望的星火,遍布伤痕,脊背却依旧挺直。
我鼓起掌,对他们笑了,仿佛看到了灵魂的破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