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五十三颗枣
沈邑一入宫,王上身边的侍随亲自迎接,领着他去了后园。
宫里的后园是王上为己用的地方,他入朝堂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来后园。
沈邑循着侍随走去的方向,一眼就瞧见了站在河岸上喂鱼的王上。
须臾,王上撒尽碗里最后的鱼食,将空碗递给侍随,转过身,朝沈邑招手,示意他过来。
沈邑微微颔首,往王上身边去。
走近了,沈邑朝王上揖礼:“王上。”
“起身吧,”王上伸手去扶他,“你我之间,无需多礼了。”
“王上,您是君,我是臣,理应如此,臣不敢僭越。”沈邑低头。
晨光初显,映得河面波光粼粼。
王上背过身,凝眸盯着跃出水面的鱼,喊了他一声:“沈邑。”
“臣在。”
“你还记得,你第一个孩子出生时,你是什么心情吗?”
沈邑不作声。
王上继续说道:“我记得,我记得我第一个孩子出生时,我心里是多么喜悦,”顿了顿,他抬头瞧着远处的天,“他就是在晨光微熹的时候出生的,我在产阁外焦急地等待,直到听到他第一声啼哭时,我心里的石头才落下来了。”
“我给他取名璟儿,他是我的第一个孩子,我很看重,这你们都是知道的。”
沈邑:“当初,王上得了第一子,十分高兴,下令宴请虞城的百姓,王上的第一子出生还未满三天,王上就有心要立其为太子。”
“是啊,”王上眼渐渐红了,“可惜啊,璟儿没那个命。”
须臾,王上转过身,看着沈邑:“我明白,璟儿的死与谁都无关,是他自己的命,我心里都明白,但我实在不能接受,不能接受他已经离开了我的事实,他是我的第一个孩子啊,你叫我如何能接受他死了的事实!”
王上越说越激动,跟在王上身边多年的侍随忙上前:“王上,别动气伤了您自个儿的身子啊。”
“王上。”沈邑想开口,却被王上打断。
“沈邑,我知道,你一直以来,在瞒什么,”王上盯着沈邑道,“我的璟儿死后,虞城就传,是你的双生子夺走了我璟儿的福分,我璟儿才会死的,但我心里都明白,璟儿的死怨不得谁,但我心里痛啊,他是我第一个孩子,第一个孩子啊!我对他寄予厚望,没想到他这么早就走了。”
“我不信,我不敢信,璟儿真的走了,所以我只能抓着你的双生子夺走了我璟儿福分的这个传言,来治我心中的痛,你明白吗?”
“王上。”
“不,你不明白,”王上轻轻摇头,“你要是明白,你就不会将你嫡女已死了的事瞒了这么多年!”
沈邑惊慌:“王上。”
“怎么?不敢相信我知道?”王上皱着眉头,“沈邑啊沈邑,你真以为你的计划周详无人知?真以为你所做的没有破绽吗?不,不是,是我知道却没有深究,因为我只是想抓着一根能让我忘记璟儿的稻草,只要抓着这根稻草,我就不会那么心痛璟儿的离去!”
“王上。”沈邑轻声道。
“你欺瞒你嫡女已死的事,我不追究,但你和大皇子合谋一事,我不能放任!”
沈邑心一紧:“王上,您都知道?”
“怎么?你以为我一切都不知?那我堂堂奕国的王上也不用当了!”王上忽地发怒,指着沈邑吼道,“沈邑!我看在我们为君臣这么多年的份上,一直对你宽容,没想到你竟背叛我,和五皇子同流合污!”
闻言,沈邑倏地一跪,也不辩解了:“王上,臣知罪!”
王上闭上眼,轻吐出一口气,眉眼里满是悲痛:“看在这么多年的情分,我不杀你,也不会因此殃及你无辜家人。但不重罚,不足以定人心,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我会下令,让你去驻守最冷边疆,不得我令,永不得回虞城,不日出发!”
沈邑紧抿着唇,伏身领命:“臣领令,谢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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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时,萧芫煊一得到沈邑入宫的消息就往华殿赶。
未泗小跑似的跟在萧芫煊身边,看殿下心急如焚,他也跟着急。
萧芫煊穿过玉珠墩桥,拐了个面墙,就瞧见华殿外跪着一个人——江铎。
萧芫煊忽地刹停,害得未泗直接撞上萧芫煊的后背。
他站定身子,手忙脚乱地扶了扶头上的帽檐:“殿下,我该死,撞疼殿下了吧。”
半晌,都不见殿下说话,未泗循着殿下的目光望去。
华殿外好似有个人跪着,他抻了抻脖子,半眯着眼:“殿下,好像是江家那庶子。”
萧芫煊眉尾动了动:“你知道,他为什么会来吗?”
未泗摇头,一大清早的,他还来不及掌握今儿个的消息。
但江家庶子这么早入宫,一定是有人领着他来的。
照例,只有朝臣嫡出的孩子才有资格进宫,他一个庶子,进了宫,还跪在华殿门前,没有人领着进宫,他是不可能进宫门的,更别提他还跪到了华殿门前。
萧芫煊紧抿着唇,凝眸盯着江铎。
江铎既跪在华殿门前,他和五皇子的事一定是捅到了父上面前,但能让江铎心甘地跪在华殿门前并认罪,那领着他来的人一定和他有着最亲密的关系。
江铎和五皇子的事被公诸于世是迟早的事,他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但没料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更没料到,他会以身请罪。
华殿里忽地传出一记碎瓶的声音。
王上坐在玉桌前,冷冷盯着匐在地的江舟波,将玉桌上的奏本利落地丢在他的面前:“这就是你要奏的事?”
江舟波额头抵地:“王上,臣罪该万死!都是臣教子无方,才让我儿江铎犯下此等错事!他既做错了,就该自己担责,恳请王上重重责罚!”
侍随从殿外进来,禀报:“王上,江老的大公子正跪在华殿外,等王上之令呢。”
江舟波紧了紧腮帮子:“王上,恳请王上重重责罚!”
王上看着江舟波,开口:“江老大义灭亲,实乃朝臣典范。”
江舟波闭了闭眼,声音都发着颤:“王上盛赞,臣不敢当!”
跪在华殿外的江铎抬眸,定定盯着华殿门正中间的匾额。
父亲身为朝臣,此举大义灭亲,由他一人认罪,救下整个江家,传到他人耳中,也能得来一句称赞。
须臾,华殿门开了,江舟波在侍随的领路下出来了。
他就知道,这罪定下来了。
江铎从怀里摸出一方丝绢,眼里满是不舍,但终究是要放手了。
他想着,他若死了,也只有她会傻傻地为他流泪了。
织盈,下辈子,能再遇见你的话,我不想那么狼狈不堪地出现在你面前。
到时候,我一定会先认出你,给你撑伞,和你门当户对,骑着红马迎娶你。
江铎闭眸,他记得,她叫柳织盈,织锦回文的织,洋洋盈耳的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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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城都传开了,沈家主爷不日就要启程去最冷的边疆了。
沈老夫人得知这个消息后,伤心至极,晕了过去,大夫说,老夫人现下没有大碍,只是不能再受到刺激了。
沈邑谢过大夫后,径自走到沈老夫人榻前,噗通一声跪在地:“母亲,是儿不孝。”
春姨站在一旁,偷偷地抹眼泪。
“母亲,您放心,王上说,不会殃及沈府,只要我一离开,这事就算彻底结束了。”沈邑道。
听到消息,樊姨娘急忙跑来,一进屋,也顾不上晕过去的老夫人了,冲到沈邑面前,手拉住沈邑的袖子,抑不住的哭腔:“老爷,这是真的吗?您真的要去那能冻死人的地儿吗?”
见状,春姨上前拉住樊姨娘:“樊姨娘,老夫人在休息,你别嚷了。”
樊姨娘不顾春姨的拉扯,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沈邑:“老爷,你说话啊!”
“樊姨娘!”春姨急到脸皱成一团。
“老爷,你要是去了那,我和乐漪怎么办呐,我不能没有你啊,老爷,还有乐漪,我们的乐漪那么小,她很需要你啊,你要是走了,我们沈府就散了啊。”
沈邑眉头紧锁,他也不想这样,可是事已至此,王上下得令,他身为臣,不能不从。
是他犯下了糊涂,他就要承担。
“老爷!”樊姨娘哭到身子发颤,“不行,我不能让你走,那地方吃人不吐骨头的,我不放心你去!你真要去,我就陪着你一块去!”
沈邑拉着她的手:“之莲,你不能去,你要留在这儿,好好照顾乐漪,照顾母亲。”
“不,我现在什么都顾不上了,我不想和你分开,老爷,”樊姨娘扑进沈邑的怀里,“什么苦我都可以陪着你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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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沈府很安静,院里点了两盏灯,光亮笼罩了整个院子。
沈珂祈坐在屋门前,看着沈歌钦站在枣树下,借着光亮,他瞧见了她踮脚,将一一条如符似的福纸挂在枝丫上。
“真的不要我过来帮你?”沈珂祈忍不住开口。
“不用,你就坐在那儿。”沈歌钦忙活中瞄了一眼沈珂祈。
沈歌钦将福纸挂上枝丫后,就走到沈珂祈身边坐下。
两个人挨着近,风一起,沈歌钦绾发的飘带就会飘起来,飘带飘得毫无章法,有时还会飘到他的脸上,弄得他的脸很痒。
“你系飘带了。”
沈歌钦抱膝笑着:“嗯。”
“沈珂祈,”沈歌钦盯着院里的枣树,“今年的雪,怎么还没来啊。”
沈珂祈看着她:“我不知道。”
“听说,那儿很冷,常年都在下雪,还会刮凛冽的寒风,”沈歌钦眼圈慢慢泛红,“他们说,循着刮风的方向,一直走,就是最冷的边疆。”
沈珂祈喉结轻滚,手指微蜷。
“那儿冷得都种不了新鲜的菜,”沈歌钦眼角蕴着泪,“那也种不活你院里的这颗枣树吧。”
“你知道了?”沈珂祈哑着声开口。
沈歌钦点头:“嗯,一得到沈老夫人晕过去的消息后,我们一起要去看老夫人的,但樊姨娘赶在了我们前头,我和你都没进去了,你转身后,我看着你的背影,我就知道了,你会选择和沈老爷一同去边疆。”
“是,我决定了,”沈珂祈开口,“我会和父亲一同去边疆,父亲年纪上来了,经历这件事后,他双鬓一夜之间就白了,背也佝偻了,我不放心他一个人去边疆。”
沈珂祈看向院里的那颗枣树:“这件事了结了,王上也答应,不殃及沈府,所以沈府保下了,但父亲犯了这等糊涂,他得受罚,才能堵住悠悠之口,五皇子身为王上的孩子也被罚去守边疆,父亲为朝臣,理应领罚。”
半晌,他悠悠开口:“我知道,那边很冷,冷得种不活一颗枣树,但这儿有一颗枣树就够了。”
“沈珂祈。”沈歌钦忽地忍不住了,出手打他,但她哪里下得了狠手,拳头轻蹭过他的衣衫,没伤到他半分。
沈珂祈看着她哭得不成样子,心里不忍,忽地攥住她纤细的手腕往他怀里一带,将她圈在怀里。
“这颗枣树,种在这里,真好。”他开口。
他将他的思念都藏在了枣树里,他想化为这颗枣树,留在虞城,留在她身边。
“今年的枣子,不知道是酸还是甜了。”他知道,此去,就是接了王上之令,不得王上之令,不得回虞城。
沈歌钦紧揪着沈珂祈的衣衫,额头抵在他的肩头:“你们不能回来,我就去那里找你们。”
“王上有令……”
沈歌钦截断沈珂祈的话:“王上说得是沈府之人,我若不是沈府之人,那就可以……”
“沈歌钦。”沈珂祈低喊着她的名字。
沈歌钦仰头,迎上他的目光。
“我不舍。”沈歌钦眼泪滑过脸颊。
她不舍,不舍和他分开。
沈珂祈伸手擦去她脸颊的泪,双手捧着她的脸,像捧着一件珍宝。
“你留在这儿,替我好好感受春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