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行
“叶子!叶子你醒醒啊叶子!”
“医修呢?医修还没来吗?!”
“让让!都让开!别堵在这儿”
叶知离昏昏沉沉的,浑身哪儿哪儿都不舒服,尤其是胸口,好像被人一下又一下死命按着。
数不清多少下之后,他忽地一颤,侧过头吐出几口浊水,人也跟着攒出些力气。
朦胧间他看到周围挤着许多张脸,热热闹闹地说着什么“太好了,活着就好活着就好”、“玄涧阁竟恐怖如斯,能将人吓到跳水自尽”、“仙盟的医修就是厉害,人没气了也能救回来”之类的语句。
他眨了眨沉重的眼皮,待景象清晰后却发现这些人自己一个都不认得。
这是什么情况,他不是自爆和妖魔同归于尽了吗?
叶知离尚在困惑,一位长相粗犷,身形健硕的男子忽地一把将他扶起来抱在怀中,声音里满含悲痛:“叶子,你怎么这么想不开啊!”
他才醒来还没多久,差点又要憋过气去,赶忙伸手将人推了推:“这位兄台……”
刚刚给他挤压胸腔的医修没好气地将男子拉到一边:“史斌你快放手,你师弟要被你闷死了!”
史斌如梦初醒,连忙把他扶正,拍被子一样前后拍了他几下,口中忙道:“对不起对不起,师弟,还好你救过来了,不然我也没什么脸面活在这世上。”
叶知离身上全是湿的,头发还在不停往下滴水。
他看了眼旁边的湖,湖水透亮清澈,将阴沉的天气映了个明明白白,零星有几只金色的锦鲤在水面吐着泡泡,湖边站着的一群人对它们没有半点影响。
虽然没搞清楚眼前的情形,但总归不能在这儿一直当个落汤鸡任人观看。
他拉着史斌就想离开,又发现四周景象尽是陌生的,脚根本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迈,只好回头对着史斌眨眨眼,道:“那什么,咱们先回去换身衣服……”
史斌连连点头:“对对对,师弟你能走吗?我背你吧?”
叶知离拒绝了史斌的热心,随着史斌一路走回住处。
在二人沟通的过程中,他弄明白了自己现在的身份。
他确实自爆金丹死了,但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二十年后的今天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又重生在了跳水自尽的原主身上。
原主姓叶,单名一个“子”字,是仙盟一位普通的外门弟子。
天幕不知何时支撑不住破开了一道口子,闷了大半天的终于是淅淅沥沥地降了下来。
史斌吸着鼻子去给他弄热水,叶知离一个人坐在梆硬的木凳上,右手不由缓缓抚上了胸口。
二十年对他来说不过是一眨眼的事,即使已经换了具身体,临死前那些伤口带来的痛楚还在以错觉的方式显在他身上,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极力抑制住颤抖的手臂,为自己倒了杯凉水。
上辈子他是一介散修,遇难时为盛间所救,对盛间一见钟情。
他至今仍能清晰的记起那天的场景。
千钧一发之际,盛间持剑从天而降,白衣飘飘,宛如谪仙。
妖魔应剑气而亡,对方面无表情地揽过他避开了尚未落下的血液。
他稍稍侧头,只能看到盛间肩膀上绣着的金线,也许是那天日光太烈,照在金线上实在耀眼,又或者是身后人的体温过于灼热,这位世人口中如冰似雪的元衡剑尊留给他的第一印象,竟是温柔。
那时的他什么都不懂,练气元婴大成,在他眼里全都跟以前家中的护院修士一个水平。
元衡剑尊威名显赫,对他来说却只是一个温暖的胸膛。
盛间在这附近的镇子上待了多少时日,他便追了盛间多少时日。
年少的感情总是热烈到毫无道理。
他在所有人鄙夷的话语中奋勇直行,也在所有人不可置信地注视下与盛间成婚。
他们也有过一段纯然快乐的日子,所有的嫌隙,都始于回到六罗门。
盛间并非六罗门弟子,只因和六罗门掌门私交甚好,便当了一个挂名长老,守卫此方太平。
叶知离原本在的城镇消息闭塞,他只零星学了点三脚猫的法术,来到六罗门之后,才第一次从井里跳出来,第一次知道盛间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大概是二人身份悬殊,这段关系本就不平等,再后来的故事便俗套起来。
因元衡剑尊低调寡言,不愿理会俗事,六罗门外无人知道元衡剑尊已有道侣。
而知道他与盛间是道侣的六罗门,举门上下对他的态度都很是微妙。
因为门主的女儿、门内最受宠爱的小师妹,喜欢盛间。
那小师妹大胆外向,甚至在某次宴席之上,公然诉说自己对盛间的心意。
而盛间一语不发。
此类种种,数不胜数。
盛间的眼里只有剑和六罗门,他如何努力都占不到丁点位置。他不关心旁人如何,他只觉盛间态度令他心寒,二人嫌隙渐生。
原本开朗热情的他变得沉默,开心的时候越来越少,与盛间相处的时间也越来越少,无论他做什么,对方从来都是无动于衷。
后来他终于忍受不住,提出和离。
那也是一个雨天。
外面刮着大风,雨被吹得又疾又乱,噼里啪啦砸在人心头上,怎么都不肯停下来。
又或者心乱的,始终只有他一个人。
元衡剑尊仍旧风光霁月,垂眼看他时仍如初见般淡漠,下笔一挥,在和离书上工工整整写下了姓名后,便只留给他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
宁做闲云,不当怨侣。
几十年来的纠缠终于有了终点,如同一场光怪陆离的梦,梦醒了,什么都没有剩下。
他离开了六罗门,结果时运不济,在刚走出六罗门围护地界时遇上了大批妖魔,剑毁后自爆金丹,与妖魔同归于尽。
再睁眼,便是现在。
他胸口的悸动缓缓停歇,手上仍紧紧握着粗糙的瓷杯,行有不得,反求诸己。
如果上辈子他能似盛间那般一剑出九州恸,何至于死在妖魔手下!
归根结底,还是自己不够强。
去他的六罗门,去他的元衡剑尊,他要修得大道,这茫茫世间,无处去不得,无处平不得。
叶知离墨琉璃般的眼中满是坚定,他简单洗了个热水澡,便去寻找自己的新同门,史斌。
史斌正在门口抱头蹲着,还是那副猛汉垂泪的懊悔模样,一见他就扑了过来:“叶子……”
叶知离连忙将人按住,好言劝说了半天,这才从史斌东一锤西一棒的哭诉中明白原主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这二十年来,修士和妖魔的战斗逐渐接近了尾声,仙盟联络使的作用愈发变小,地位也逐渐低下。
先是内门弟子,现在外门弟子如果通过考核也可以申请派遣,这去了一趟再回来,就能升内门弟子了。
原主本来不想跑那么远当什么联络使,但是同屋住的史斌一个人准备考核太孤单,就拉了原主一起考。
结果史斌没考上,原主考上了。
原主考上本来是件好事,可坏就坏在仙盟安排原主去玄涧阁当联络使。
小道传闻,玄涧阁,可止小儿啼哭。
上上一个联络使待了一个月,据说回来后疯了三天,现在半夜仍会惊醒,一听见玄涧阁的名字就以头抢地。
上一个联络使待了七天,逃回仙盟就直接跪在自己师父门前,说师姐还在等自己成婚,不能把性命丢在那儿,求师父宽恕。
现在这个联络使的身份,落在了叶知离头上。
史斌看叶知离的的眼神像在看一个必死之人:“我要知道会被派去玄涧阁,当初说什么也不会拉你参加考核啊!我带你去找管事的,咱们不去了!”
叶知离没有立刻回答。
原主需要靠外派来晋升内门弟子,本身资质应当有限,人人都知道玄涧阁不是个好去处,却还是落在了原主头上,背后肯定也没什么人。
况且升入内门弟子,能够学习的法术就更多更厉害,虽然玄涧阁比较可怕,但之前的几位联络使回来的时候……也没缺胳膊少腿吧?
富贵险中求,他觉得还是值得冒一次险的。
何况谁都不愿意去玄涧阁,他也未必可以推得掉。
思及此,他拍了拍史斌的肩膀,出言安慰道:“怎么能怪你,这可是好差事啊!我自己也是乐意去的!”
史斌一愣:“那你为什么跳湖?”
叶知离面不改色:“我那纯属是脚滑了,放心吧,等我回来就升内门弟子了,到时候我罩着你。”
史斌小声颤抖道:“那你回不来呢?”
叶知离:“……”
叶知离:“离别前大家一般都会说点吉利的话。”
史斌想了想觉得确实不妥,抬手擦了擦眼泪,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你一定可以回来的!”
说到离别前,叶知离记起来了什么:“对了,玄涧阁之行什么时候动身来着?我好提前去收集点情报。”
史斌:“明天一早。”
叶知离看了眼窗外,天边骤雨初歇,残阳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