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比黄连还苦
“小蹄子,你做个饭是现去地里打谷子么?赶不上下午收豌豆,给我小心你的皮!”
“得了,得了,再炒个洋芋片就吃得了。”
眼下虽已入了秋,灼热的烈日依旧将这个古代农家小院晒得滚烫。
一位老妇坐在院落阴凉阑槛下吧嗒吧嗒抽着旱烟,一边朝着厨房咒骂,一边朝着地下吐唾沫,几只芦花鸡飞奔过来,将浓痰啄了个干净。
“爹,娘,来吃饭了。”从院子东面的泥瓦房里走出一位年轻的农妇。
说是农妇,也不过十的模样。
乌黑粗壮的辫子用一根木簪在后脑勺盘成一个矮矮的髻,虽日日劳作,却不似其他乡野村妇黝黑粗糙,刚刚被火烤过的脸蛋此刻红扑扑的,满月般饱满的脸盘上一双杏眼汪汪的像要溢出来。虽身着麻布粗衣,腰上系着围裙,也掩盖不住正值青春年华的婀娜身姿。
此刻左手正端着一盘炒洋芋片,右手一碟自制小咸菜。
那洋芋片切得厚薄均匀,从猪油碗里舀起一小勺,在锅里融化沿着锅沿划过一圈后炒至断生,再加入几截红辣椒,出锅前撒上些葱花盐巴。虽只是个家常小菜,红黄绿三色相衬起来,也惹的人口水直流。
“妮儿的手艺是好,随便一个洋芋片也做得这好吃,咱儿子有福气哩。”
“爹,喜欢吃就多吃些,锅里还有哩。”说着农妇朝着公公碗里夹了一筷子,假装没看见旁边婆婆脸上的阴沉。
“哼,放这么多油当然好吃了。”
“自打她嫁进来家里吃一年的猪油三月就见底,瞧把她吃得膀大腰圆的,也不见下一个崽。”
婆婆扯了扯嘴角,微微扬起头颅,歪起脖子斜着眼瞄向自家老头儿。见老头儿低头不睬她,端起盘子,将最后一点油花花倒进自个儿碗里。
“这能怪妮儿吗?你那宝贝儿子一年到头不着家,叫她跟谁生崽去?不撒种就想有收成,那不成了野种了?”
老头儿依旧低着头,从怀里掏出一小截旱烟卷,看着烟杆被老太婆攥着也懒得去讨要,干脆直接含在嘴里点燃砸吧起来。
“我呸!这是你儿媳妇啊还是你媳妇儿啊,这么宝贝干脆把堂屋里的菩萨像撤了,把她放那儿供起来得了!”
“小蹄子还杵着做什么!说你是菩萨还真就等着吃香火了?喂饱了就去干活,地里豌豆会自己跑进口袋里?”
农妇连忙将碗里的饭刨了干净,收好碗筷一溜小跑进了农田。
农妇名叫杨柳,从小便生活在这个名叫西田坝的小村庄里,家里有一个大两岁的哥哥和小一岁的弟弟。
在中国普遍人默认男尊女卑的时代背景下,农村此等现象更是严重,所以杨柳从小便饱尝这人间疾苦。
不光从小便包干了所有家务,家里有什么好东西也从来轮不上她。即便年关时能吃上顿猪肉,她也只分得到些炼油剩下的黑油渣。
在那艰难的岁月里,她便如春天那纷飞的柳絮般,在哥哥弟弟的夹缝中,亲生父母的忽视中,如使唤丫头般飘零地生长着。
转眼长到了17岁,虽说从小油水不足,但红薯玉米的倒也管饱,眼看着从一个小猫似的毛丫头出落得水灵灵。
附近的媒婆早盯上这块肥肉,一满17岁,家里的院门就几乎不曾关过,十里八乡的媒婆都慕名纷纷来相看。
杨家父母则一一婉拒,倒不是眼光高,只是早早就为她做好了安排。隔壁村的老王家正好有哥哥王二和一双妹妹,也正值适婚年龄。两家父母早早商量好要换亲,姐妹俩嫁给杨家兄弟俩,再把杨柳嫁过去王家。
虽说两个换一个不划算,但杨柳是方圆几里出了名的漂亮,而老王家穷的只有三间破瓦房,连砖房都盖不起,俩姐妹也是长的其貌不扬,面黄肌瘦,即使勉强嫁出去也挣不得什么好彩礼,权衡之下也只得同意。
“娘,我不嫁!他们家出了名的又穷又恶,我不要嫁到他们家去!”
“爹,娘,我每天只吃一顿饭,或者,或者你们把我卖到城里做丫头,卖的钱给哥哥弟弟娶媳妇好吗……”
杨柳跪在地上把头磕得“咚咚”响,亲娘不忍弯下腰想搀扶,被爹一把扯开。
“你不嫁?你不嫁你哥哥弟弟的媳妇儿从哪儿来?咱家什么条件你不知道,把你卖了顶多凑的出一份聘礼,另外一个兄弟你就不管了?”
“要我说,这门亲事你就应了吧,就算报答我和你娘养育之恩了。”
出嫁前一晚,爹爹破天荒来到她房门口,也不进去,只靠着墙根蹲坐着。
“柳啊,你也别记恨我们,你的恩德我替你两个兄弟谢过了。那王家虽说穷些,但就凭你这小模样,到他家还不当你是个活祖宗?”
“呵呵,祖宗。”此刻正在地里弓着背顶着毒日头摘豌豆的杨柳不知怎的忽然想起这句话,一时竟觉得好笑。
杨柳想起那夜的月光格外亮,照的整个院子亮堂堂的却也看不清爹爹的表情,只看见一个个烟圈从烟枪里慢慢升起,由小变大,最后融化进夜色里。
自从定下成亲的日子,爹娘和兄弟就破天荒地对她好起来。吃饭先给她盛上第一碗,鸡下了蛋也先紧着她吃,娘还亲手给做了一身大红袄。
大约他们也明白这卖女儿换媳妇儿的做法不地道,也深知这王家婆娘的德行,如今嫁过去便算作英勇就义了。
可偏偏这家王二也不算个好郎君。从小读了点书,又进了城开了眼界,自然是看不起村姑。
后来又攀上城里商贾杨家千金,但两家地位实在悬殊只得告吹,眼看年龄越来越大,只有听从父母安排,用俩姐妹换回了个媳妇儿。
杨柳虽生的俊俏,也抹不平王二内心的扭曲。
若不是因为自己要娶媳妇传宗接代,姐妹俩也不用为了他牺牲自己。
他将心底对姐妹的愧疚,对父母的不满和对家境的自卑全部化作怨恨,一股脑儿发泄在杨柳身上。
杨柳每日天不亮便要起床做早饭,喂猪喂鸡,田间辛苦劳作一日后,晚上还要受尽折磨。
这王二也不正经与她亲热,只变着法子的折腾她。
公婆看见她身上的累累伤痕也只当没看见。一是这两口子私事不好插嘴,二是这儿子实在宝贝,日后养老送终全指望他。
可还没等这王二在杨柳肚子里播下个种,就跑回城里不见踪影。
王家婆娘丢了宝贝儿子,又没盼到孙子满腹怨气,只得撒在杨柳身上。
“赔钱的小蹄子!长得一副好脸蛋有啥用?连个自家男人都守不住!”
“都怪我们家太老实,被你娘家算计了!俩黄花大闺女换了你这么个不下崽的赔钱货!”
这些话天天听日日听,早已经麻木了。杨柳不做争辩,朝水缸里舀上一瓢水“咕咕”灌下,转身朝农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