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6章 最后除咒(四)
平安抱住了我,我又从她身上感受到那种云云霭霭的温暖。
女儿啊,我可怜的女儿啊!你爹不要你了,从此咱两母子只能相依为命了!
“娘,您怎么也哭了?”
“娘没哭,娘没哭。你的头发怎么绑成这样子?”
“刚才小翎姐姐帮我绑头发时,还没绑好也哭了。”
“哦,是这样,是这样。”我心头更是酸溜溜的,泪流不止。
“娘,爹呢?我们什么时候回家看爹啊。”
我听到“爹”这个字,浑身一抖。我看着平安那一脸无知的脸,不由得冷冷道,“你爹,不要我们了。”
“爹不要我们了?爹不要平安了?”
“对,你爹不要平安了!最好死在床上!”
平安一听这话,竟马上哭喊起来。
“哭什么!你哭什么!”
“爹不要我了,不要平安了!”
“你没有爹,不是还有娘吗?你还有娘呀!”
我语气越是强硬,平安哭得越大声。
“从此以后,你不叫平安,叫兼女,知道吗?”
平安边哭边摇摇头。她那哭声响亮且尖利,哭得我心头生烦。
“平安,别哭了!不,你叫兼女!你是兼女!来,念一遍,你叫什么名字?”
“平······安······”
“你不叫平安,你叫兼女!兼女!记住了没有?你叫兼女!来,说一遍!你叫什么名字?说呀!”
“平安······”
我更生气了,一掌拍在她脑袋上,吃力地哽咽道,“你不叫平安!你叫兼女!兼女!听到没有!兼女!兼女!”
平安,不,兼女边大声哭着,边点点头喊道,“兼女······兼女······”
哭声引来了小翎和莫辨。小翎手上还捧着一碗粥。她一见兼女哭得厉害,赶紧放下粥,抱住了兼女。
“平安怎么了平安······”
“她不叫平安!她叫兼女!”
“兼女······唉,夫人,这······”
“你也别叫我夫人了。”我落寞地叹了一下,“你就叫我姐姐吧。”
“好,姐姐。”小翎也有扼腕叹息之感,“来,兼女,别哭了,小翎姐姐带你去吃东西,帮你把头发绑好。姐姐,这里有一碗粥,您喝下吧。”
待小翎离开后,我正欲拿起那碗粥,莫辨却拿了起来。
“莫辨大人,您想干什么?”
“喂你呀。”莫辨笑道,“兼女兼女,呵呵,还真有点意思。”
“不劳大人。”我奉上双手,“给我吧,我自己来喝。”
莫辨笑了笑,把粥递给了我。
碗有点烫手,却烫得有点舒服。我喝了一口,吞了下去,一股暖意从喉头直至肚子,感觉整个人都回神了。
“这是什么粥?怎么感觉有点苦味?”
“这是莲子粥,是我叫小翎不要把莲子心去掉的,苦味正是来自莲子心。”
“大人是嫌我吃的苦还不够多么?”
“我是觉得莲子心能安神罢了。”
“不,我吃的苦的确还不够多。”
我若有所思,又喝了几口。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莫辨问道。
“我要回去蜀山城。”
“怎么,对无心还不死心?”
“换着是大人,死心塌地爱上一个人,会在一夜之间死心塌地地放弃吗?”
莫辨沉吟了一下,摇摇头,“不会。但你贸贸然回去,无心不会见你的。”
“我不会冒冒失失地去见他。”
“哦?”
“刚才您说起无心时,用了一个词——鬼迷心窍。”
“所以呢?”
“所以我想知道,他被什么鬼迷住了,他的心哪里烂成窍了。”
“你是不相信,他会无缘无故抛弃你?”
“我和他不是生活了一年两年,我们已经是十几年的夫妻!我们共过患难,历过生死,也一同享过富贵。换做是大人,大人会相信吗?”
“也对,我也不会相信。”莫辨双手一摊,“只能说,你太聪明。”
“我何止聪明,我还懂人情。天下沦落的女子多了去了,大人绝不会无缘无故救我,对吗?”
“呃算是吧。我救你的确是有意为之,但也不能尽说对你有利可图。我是从某种途径,得知你的身份和身世,从而对你产生了兴趣。你也说得没错,无心确实是被一只鬼缠住了。”
“是什么鬼?”我忙问道。
“这只鬼,叫祸斗。”
“祸斗?”
“祸斗是上古神兽之一。和上古四大家的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一样,祸斗也可以潜入人的体内,以之为宿身,并赐授给宿主强大的巫力。若是祥瑞之兽以宿,巫力强身,特能加持,自然是好事。然而若是凶恶之兽以宿,那就有可能反噬身体,对宿主造成极大的伤害。而祸斗,恰恰是凶兽之首,灾祸之主。你应该还记得,前几年西蜀天灾频繁吧?”
“当然记得。”
“就是这个祸斗搞的事。”
“所以这个祸斗,还留在我相公,无心的体内吗?”
“当然。神兽一旦缠住宿主,那就是一辈子的事情。除非宿主死了,神兽才会跑出来,再觅新的宿主。而且根据古籍记述,这个祸斗也是一个难伺候的主。它宿身的对象,只会是强者,绝不会是弱者。”
“只会是强者?”
“对。而且是强者中的最强者。就好比如说······”
“无心。”我沉吟了一下,“那无心性情大变,抛妻弃子,都是因为这个祸斗吗?”
“不,那倒不一定。”莫辨说道,“所谓一山不能容二虎。祸斗窥强者以宿,而强者自然也不甘人下。所以,祸斗与宿主只见,往往是互相争斗乃至互相厮杀的,不见得祸斗一定能控制住宿主的心智。若宿主巫力强大,意志坚定,自然也能控制祸斗,让宿身反成为祸斗的囚牢,引其巫力为己用。”
我瞥了莫辨一眼,“大人的意思是,无心并没有被祸斗控制,他抛妻弃子也是他自愿自发的?”
“我并没有这样子说。只不过,”莫辨耸了耸肩,“我觉得无心并没有被祸斗控制,反而是他在控制祸斗。”
“大人为什么会这样觉得?”我苦笑道,“就非要说无心一心想抛弃我吗?”
“祸斗降临的时间,应该是前几年天灾频发之时。一个月后,灾祸平息了。这难道不是无心控制住祸斗了吗?”
我想起了无心在马厩癫狂的一幕,想起了他对夜空吼出的那些话。
他真的控制住祸斗了?他真的忍得下心,抛弃我和女儿?
一念至此,我不由得冷笑道,“那大人是什么意思呢?先抛出祸斗宿主这一说,让我以为无心休妻弃子并不是有意为之;后又说无心控制住了祸斗,所作所为皆是其自发自愿。那对于我而言,不管无心他有没有被祸斗俯身,我的结局不都是一样吗?”
“这只是我的看法。我没有被神兽俯身过,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感受。”莫辨沉吟了一下,“如果无心真的是一心想抛妻弃子呢?你怎么做?”
“我,我就杀了他!他是个骗子!他骗了我十几年!”
“如果不是呢?如果无心真的被祸斗控制了心智,或者别有苦衷呢?”
“那我就要问他为什么!我要查明真相!”
“这也是我救你的原因之一。你要查明真相,就必须要接近无心,直面无心。然而这绝非易事。若没有锲而不舍,义无反顾的心思,恐怕连连黑铁之城第一道门都过不了。”
“大人为何想我接近无心?”
“这里头又涉及另外一件事。有人想利用无心与祸斗,谋划一场大阴谋。”
“大阴谋?什么阴谋?”
“呵呵,我不知道。”
“大人也是局外人吗?”
“不,我恰恰是局中人,盘中子。我是长生教的胡门门主,而长生教和那位阴谋家又达成了合作的关系。我自然也要出一份力了。”
“那大人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不要说我不知道了,连教主都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我们只知道这场阴谋有个名字,叫成魔诞。”
成魔诞?奇怪的名字。
“凡是阴谋,或为一己私欲,或谋权牟利。那人阴谋谋什么,想利用无心做什么,这大人总该知道吧?”
“还真不知道。听那人说,他不为私欲,不为权利,成魔诞只为苍生。”莫辨的笑容顿时兴味盎然,“这就有意思了,不是吗?”
“那成魔诞与无心有何关系?”
“他想在西蜀搞这个成魔诞,怎能不控制住无心与祸斗?”
“大人是希望我通过无心,阻止成魔诞?”
“不,我既然是局中人,又觉得成魔诞有趣,怎么会阻止呢?再者,据那个人所说,成魔诞是阻止不了的。无心和祸斗必定为我们所利用,成魔诞必将会顺利进行。我要你接近无心,是为了给西蜀百姓留一条后路。当成魔诞酿成巨大的灾祸时,你要么杀掉无心,要么唤醒无心,结束成魔诞。”
我狐疑地看着莫辨,“大人到底是正还是邪?是善还是恶?”
莫辨笑了,“就不能亦正亦邪,或善或恶吗?”后又说道,“既然成魔诞无法阻止,我又不知道它具体如何,那何不静候观之?然又不能对其放之任之,总得留一个后手。”
“大人就将这个后手留给了我?我这个弱女子?”
“你绝不是弱女子。况且,我这一着也是借了风势。不管有没有你,风始终都会起来。”
“风势?”
“成魔诞啊,非圣诞,非人诞,而是魔诞。光是听这个名字就已经很吓人了。这必定是一场大浩劫,大灾祸。有主必有客,有压迫必有反抗,有灾祸必有英雄。成魔诞一旦顺利进行,必定有正义之人欲破坏之,以惩救西蜀百姓。这就是风势。而你,只能借助这股风势才能起飞,才能飞过西蜀都护府的九重门,飞到无心面前,或快意恩仇,或问个明白。”
“可我怎么知道风口在哪里?”
莫辨微微一笑,“你可知道靖楚党?”
靖楚党?呵呵,太知道了。我随着无心,在越湘二州与靖楚党打了好几年的交道。我还曾因靖楚党而身陷险境,差点命丧沙场。无心的性情发生变化,也是因为恩师穆绍武叛变转投靖楚党。我与靖楚党太有瓜葛了。我甚至对靖楚党有种莫名其妙的憎恶。
“知道,怎么了?”我淡淡道,“难道风口就在靖楚党?”
“不错。准确点来说,是西蜀靖楚党。”
“西蜀靖楚党?和越州靖楚党有什么区别?”
“没什么不一样。只不过西蜀靖楚党是越州靖楚党的分支,听越州的指挥。而越州靖楚党,也是这个成魔诞的主谋之一。”
“什么?!”我吃了一惊,“越州靖楚党也想发动成魔诞?他们要妄顾生灵涂炭?”
“呵呵,这世间并非只有我莫辨才是亦正亦邪,或善或恶。靖楚党想夺天下,必须得夺民心。而民心往往不在于自取,而在于他失。成魔诞,是让朝廷死去西蜀民心的良机。更何况,这又无需他们出面,就无疑是借刀杀人。隔岸观火即可兴风作浪,这何乐而不为?”
“可您刚才又说,西蜀靖楚党是反抗成魔诞的风口。这不自相矛盾了吗?”
“哪里矛盾了?越州靖楚党发动之,西蜀靖楚党结束之,始与终都控制在自己手上,此乃高明之举啊。越州靖楚党利用西蜀靖楚党一事,恰恰证明了成魔诞那个始作俑者,他与我有一样的想法······”
“······给成魔诞留一条后路。”
“不错。呵呵,越想越有意思,我真是迫不及待想看看,这成魔诞到底是怎样子的浩劫。”
我明白莫辨的意思了。说白了,有我没我,这浪潮还是会涌上来,这大风还是会刮起来。若要浪潮退去,大风止息,就必须找到一个终结的象征,如同文章的结尾。这个象征,只能落在西蜀的主人——无心身上。他们极有可能要置无心于死地。
所以,现在要我救无心吗?救这个刚刚休弃我的男人?!
又或者我带领着这股风势,给这个男人最后致命的一击?
“看来你明白我的意思了。”莫辨笑道,“当然,要不要参与进来,看你自己的选择。我不会逼你。你大可以离开这里,去一个小山村过上安稳幸福的日子,从此无心将彻底从你的生命中消失,消失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呵呵,这莫辨挺贼的。他这番话是激将法。
他明明知道,无心绝不可能从我的生命中消失的。
其实,我并不知道我会怎么对待无心。我要的,只是一个真相,一个原委。
“我当然要参与进来。我想看看无心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不过,我应该怎么接近西蜀靖楚党呢?”
“呵呵,还早着呢。你必须先到达山顶,才能静候风来。而现在,我恰恰有一个让你一步登顶的机会。”
“什么机会?”
“蜀山风月街,祸水轩。”
……
万万没想到,莫辨竟要我当一个倌人头子——老鸨。
这听起来并不光荣的名字,我就只想了一会儿,便接受了。
没有什么欣然乐意,也没有什么委屈勉强;踏入风月场,我总感觉这就是我的命。
至于妇道礼教?呵呵,无心能当嫖客,我为何不能当妓女?
既然决定做乱世之佳人,那洁身自好已是虚妄,礼义廉耻过眼云烟。
更何况,这老鸨,这倌人,要的就是场面活。这恰恰是我擅长的。细细想来,我也做不来其他事情。呵呵,还真是讽刺。
然而,出乎我意料的是,小翎竟然也要随我到祸水轩。
“小翎,这可不是开玩笑。”我劝道,“当倌人,就是做妓女,妓女呀!”
“姐姐,我不是小孩子了,当然知道倌人就是妓女。”小翎苦笑道,“但我就是想和姐姐一同去,和姐姐共进退。”
“你这是何苦呢?你去找个好人家,相夫教子,不好吗?”
“姐姐,我跟着您经历了这么多,我还如何相夫教子?我的姐夫是无心,你教我如何看得上其他凡夫俗子?我也老大不小了,既然找不到好的归宿,何不如落入风尘?”
“你想得太轻巧了,这倌人可不是随便一个姑娘都可以做得来的。”
小翎低下了头,摸了摸自己的双臂,“姐姐是嫌我没有身段么?”
“不是,当然不是。身段还算是其次,最重要的,我觉得应是手段。”
“不就是伺候男人么?我事事都替客人着想,不就行了么?”
“那你的节操呢?你知道房事是怎么一回事吗?你能过得了心里那关吗?”
小翎脸一红,又低下了头,手指胡乱地互捏着。
良久,她才慢慢道,“习惯就好。哪有新鞋子不被弄脏的,还不是照样得穿。”
听着这话,我哭笑不得,她怎么会想到这个比方,还挺贴切。
小翎继续说着,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我懂事之后,爹娘便不要我了,把我卖给了霍家。我这辈子只能是丫头的命、我也侍候姐姐十多年了,若姐姐真的不要我了,或者让我另谋活计,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能去哪里······”
“唉,你误会我意思了,我并不是要赶你走······”
“我知道,姐姐是为我好,也没有一个姑娘家愿意当倌人。可为了姐姐,我愿意!我不知道房事是如何,要怎样伺候男人,也不知道我未来是否会后悔,我只知道,我现在需要作出一个选择,而这个选择就是,我要随姐姐到祸水轩,去当一名倌人。”
我看着小翎斩钉截铁的表情,只得说道,“好吧,你就随我来吧。其实你来娼寮,并不是必须得当倌人,还可以继续当······”
“丫头”二字正欲说出,然我却不自觉地止住了。我看着小翎的模样,忽然发觉她差不多二十岁了,早已过了及笄之年。
她的青春,全都浪掷在我身上了。难道我真忍心叫她做一辈子的丫头吗?
“那好吧,”我话锋一转,笑道,“你就随我来吧。不过,在去之前,你可得想好一个名字,一个专门在风月场上用的名字。”
“姐姐叫什么名字?”
“祸娘。”
“那我便叫翎君好了。卿为祸娘,我为翎君。”小翎破涕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