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8章 闯九重门(一)
“以上就是我经历过的事情。”祸娘对着陆载,淡淡说道,“一切,所有,都完完全全告诉你了。”
“你说的都是真话?没有骗我?”陆载道,“我也从高锟大哥那里打听过你的事情,怎么和你说的不太一样。”
“呵呵,哪里一样,哪里不一样?”
陆载想了想,“好像哪里都一样,又好像哪里都不一样。”
“我跟他们说的,大部分都是真话,只有少部分说了谎,比如说,雷蒙二部的兵变是我鼓动的;无心在都护府杀了许多士兵;我女儿兼女这名字是无心取的;我是被迫成为倌人的等等,这些事情,我都说了谎。”
“十分真话方能算真话,一分假话就便是假话。你为何要对他们说谎?”
“谎言的当下作用,大多是故弄玄虚,装腔作势。而我,只是希望我的事情变得合理一点罢了。”
“合理?”
“对。比如说,谁会相信一个姑娘家自愿为娼呢?但翎君和苏子就是啊。”
一说起琴苏子,陆载便想起了她移情的经历。
自愿为娼,确实是难以想象,不合常理。
他叹了一口气,想想这半年来的成魔诞,觉得一切的事情都不可思议。
这半年来,度日如年,十分煎熬;然又在一夜之间,成魔诞结束了。
此刻,正午时分,满目疮痍的旧城还是阴雨绵绵。他正和祸娘谈着话,但已经不是在狭小的棚屋,而是在靖楚党军队的营帐里。
······
翻天覆地的革命,就发生在昨夜。于代表万象更新的子时,靖楚党的军队悄然出现在蜀山城东胜门门下,并马上发动了攻城战。一时云梯撞木,连番进击。正当西蜀军手忙脚乱地赶往东胜门时,旧城西边的小隅门竟打开了,又有一支兵马呼啸呐喊地攻进来。
他们呐喊着靖楚党的口号,并且在口号之前加多两个词:“破魔诞,杀无心!荡靖天下,楚辱而生!破魔诞,杀无心!荡靖天下,楚辱而生!”他们不忙着杀军兵,却忙着拼命地,四处地,无孔不入地大喊着口号。他们负责喊的人嗓门也的确够大够亮,声如雄钟,威武慑人;顷刻之间,旧城无一人不知这句口号,无一人不知来袭者是靖楚党,无一人不知道靖楚党要救难友,杀无心。一时群情汹涌,民愤迭起,纷纷拿起靖楚党扔过来的刀剑,欲一泄这大半年受屈辱受奴役的怨气!
可许多人一旦拿起刀剑,就不知所措起来。他们想奋勇向前,却发现刀剑太重,又不会武功,西蜀军也慢慢成群结队地涌过来,慢慢便怯了场。
这时,南盛门又被人打开了,又有一小股人马冲了进来。他们也不冲着军兵去,也只顾着喊话。只不过再也不是喊口号,而是喊非常实在的内容:“难友们!我们已经攻占庆州!我们已经攻占庆州!蜀山也将是我们的!蜀山也将是你们的!”
这一喊,军兵一愣,难友们士气大振,终于开始发狠斗勇起来。泱泱旧城,终陷入了无休止的厮杀。看那景象,絮絮绵绵的阴雨下有血肉横飞,仿佛一幅淡墨烟雨画被溅上鲜艳的红漆一般;听那声音,真是百音齐鸣,混乱不堪;伴随着哇哇嚷嚷的厮杀声下,是彼此起伏的惨叫声,是狂妄如魔的恶笑声,是颤颤发抖的求饶声,甚至还有隐藏在角落里,窸窸窣窣的呻吟声。
成魔诞没有接近尾声,成魔诞这才进入高潮。
靖楚党与难友们势如破竹,场面一直压制住西蜀兵。其实,这是靖楚党可预见的局面。他们的军队虽然并不壮盛,但加上万万难友,一下子人多势众;他们虽然军备落后,但胜在激发难民们同仇敌忾之气,并且打了西蜀军一个猝不及防,胜在了气势和时势。再者,这些军兵因吸食太多的乌香,且还是乌香中最能麻痹心智的“白雪”,而使得四肢无力,精神涣散,脚步凌乱,武功身法皆遭到大大削弱,一个个变成了纸糊的老虎,也就是一身老虎皮糊弄人。
西蜀军兵败如山倒,被迫边打边往北边退;一直退到长鸣湖畔时,索性撤军,直接逃向西蜀王府。靖楚党和难友们占领了旧城。正当难友们想乘胜追击时,靖楚党人却大喊道,“穷寇莫追!穷寇莫追!咱们步步为营,步步为营!”
冲在最前头的难友们不知道“步步为营”为何意,但一听“莫追了”,便也马上停住了脚步,眼睁睁看着西蜀军慌乱乱地游过渡过蜀水。靖楚党在旧城扎起营来,组织大伙于长鸣湖附近建起了防线。而西蜀军也守在了校场上,依蜀水而设防。双方刚好隔着一条风月街。战事暂时停息。
直到了今天正午,西蜀军也没有踏进蜀水一步,更不要说穿过风月街了。
这才有了祸娘和陆载的谈话。祸娘知道,直面无心的时刻就要到来了。只要靖楚党控制了西蜀王府,她就能带着陆载,去为无心除咒。
但陆载的心思,不全然在祸娘和无心上。他和窭子老、凤夷君、金生水、高锟、华元祺和蒙轲都有一样的疑虑:西蜀军退得那么快,那么彻底,必定有诈。
聪明如祸娘,肯定也会有所疑惑。但她淡淡地笑着说,“人啊,总容易把简单的事情想复杂了。你们以为我那些白雪真的是平白无故贱卖给西蜀军的?”
她或许说得对。但复杂的不是事情,而是人的感觉。
这时,营帐外传来声音:“陆大人在吗?有人急着找您。”
“在。进来吧。”
一个姑娘进来了,一见到陆载马上跑上去,在陆载面前时又蓦地停住了脚步,目不转睛地看着陆载,眼泪哗啦啦地流下来。
陆载却笑了,慢慢说道,“蝉姑娘,终于见到你了,昨晚还惦记着你······”
没等陆载说完,西乞蝉就一下子抱住了他。
她痛哭流涕,哭得稀里哗啦的。
陆载有点意外,他从没见过西乞蝉如此伤感。哪怕是在西乞村,她一夜安眠醒来,也没有哭得这么厉害。
陆载尴尬地瞄了一眼祸娘,苦笑道,“蝉姑娘,你怎么了?”
祸娘也笑了,“听闻西域的姑娘多不拘小节,看来还真的是。”
西乞蝉一听,赶紧放开陆载,并急急地行了一礼。
“蝉姑娘,你到底怎么了?”
“我看见沙公子和寺主大人他们头发都没了,脸上还刺了字,就想到了大人您。我害怕大人连您也······”
听着西乞蝉哽咽的声音,陆载也不觉动容。
他安慰道,“我没事。我是成魔诞里唯一一个幸免剃头黥面的人。”
西乞蝉点了点头,忙擦干眼泪,吃力地咽下哭声。
“你想哭就哭吧,别憋坏了。”
西乞蝉摇摇头,微微地笑了一下。
“听金大人说,你在庆州也遭遇了一番凶险?”
西乞蝉先是点了点头,后瞄了一眼祸娘,笑道,“我的事情,以后再对大人说吧。此间战事,大人勿要分神。蝉先告退了。”
“好。你先去吧,我待会过来找你。”
话毕,西乞蝉又行了一礼,离开了营帐。
祸娘笑道,“这西乞姑娘真懂事。初次见她时,还以为她是大人的随从,没想到竟是红颜知己。”
“祸娘姐你可不能折煞人家,她不是我的红颜知己。”
“大人说这句话,才是折煞人家。大人若没有红颜知己,那也就体会不到红颜知己身陷困境时,自己无比焦急的心情。”
陆载一听,苦苦一笑。
体会不了吗?不,他体会过了,而且他正体会着。
“所以现在是怎样,陆大人?明天,靖楚党就会对王府发动总攻。若到其时,我们就很难单独去找无心了。所以,只能是今晚深夜,我与你便潜入黑塔,直奔九重门。这件事,你我达成一致了吗?”
“我还是之前那个问题。如果无心真的因中咒而抛弃你,你会怎么做?”
“那也要看是如何中咒不是吗?就像大人您说的,凡是咒禊必有执念之因,绝不可能无端中咒。这个说法,不就表明了,哪怕无心真中咒了,也绝对有可能是起念头抛弃我,不是吗?”
“到其时,你就会杀了他吗?”
“当然!不杀了他,何以报这奇耻大辱?!”祸娘冷笑道。
陆载看着祸娘深沉的表情,一时喟叹。
“好,我答应你,今晚随你去黑铁之塔。”
他是窭子老,世之公认的大巫。他被称作大巫,也以大巫自居,按大巫行事。大巫按什么行事?一切皆以万民的福祉为准绳,敬崇天地诸神,不以人君为尊,顺应天命,对明权德势予以辅助。何谓明权德势?一统天下的明君之权,万民仰德的国家态势。可当当权者无道,逆党欲夺权,大巫者又何去何从?两百多年前的改朝换代,大巫宫珪助义军夺得天下,与新君共举大晟之旗。历史纷沉皆是成王败寇,成者义军,未成者逆党,败者祸国殃民之贼。今之若何?他可助靖楚党杀掉无心,但无心之后,谁来主政西蜀?是朝廷新任官员,还是靖楚割据一方?民众皆是墙头草,福祉犹需在远方。他苦苦沉思。这已不是天命,这是人事。然而这后事都是建立在前事已毕上——制止无心,封印祸斗。这毫无疑问,是大巫之责!
她是凤夷君。新生代的巫覡,女娲后人女昭之徒,娲皇宫的少宫主。世间巫覡皆推崇三皇,而娲皇宫却以女娲为尊。上古千年,本来女娲为众神之神,社会皆是女尊男卑,如今却本末倒置,人人不祭造人创世之女娲,反而崇拜假仁假义之关公;女者负生育之命却不得尊重,男者邋遢之躯却引以为傲。若要世之大同,必须实现男女平等。此四字说来容易,真真要改造俗世之意识,艰难之至。非男者太强势,而是女者太懦弱。她违抗师命,前来救助窭子老和白华,身陷成魔诞中,经历了寒冬饥饿的煎熬,各种侮辱与羞耻,她更感觉到女者处世之艰。靖楚党攻旧城,风云变色的一幕幕,全都在她眼里上演。反动者是男者,革命者同样是男者,女者只能归为老弱病残之一类。男者以此为理所当然,女者更以此为理所当然。奈若何,可奈何?世俗意识蜕变一事,非一人为之,非一时为之,而是千千万万人,千千万万代共为之。那吾辈如何行事?最能影响久远之事,莫过于立德立言,以留香千秋万代。她站在阴雨绵绵的旧城中,环顾周围那些,或因解放而喜极,或因丧夫而悲极哭泣的女人们,顿觉女者的命运如这永无停息的阴雨。她又抬头仰望着那高耸入云的黑塔,仿佛感觉到男者之巅——无心正冷眼俯视着她们。她心头不禁激起一阵愤慨进取的意气。只要她亲手杀了无心,就能以此事著书立说,以鼓励女者自强不息——男者强大如无心,我女者凤夷君也能一举歼灭!
他是金生水。靖楚党的巫覡,西蜀靖楚党的二当家。作为西蜀靖楚党的领导者,他曾无数次幻想过今时今日的局面:率军攻进蜀山旧城,与西蜀军展开巷战,并将西蜀军赶至蜀水以北,新旧两城分庭抗礼。万万没想到,现实与幻想如同一辙,竟丝毫不差。他有时反而会感激无心,感激那端木赐。若不是他们搞什么成魔诞,靖楚党还真找不到旧城的突破口呢。早就来西蜀之前,大当家就告诉过他和高锟,西蜀民怨未深,恐难能起事。现在倒好了,西蜀王府自作孽,犹不可活。真真是天欲其亡,必令其狂。
然而一切太顺利了,他觉得有点奇怪。西蜀军有这么不经打吗?一下子就放弃旧城,退到蜀水以北了?所有人都以此为异时,唯独一个人对此做出解释,那就是祸娘。祸娘说,这全都仰仗于乌香“白雪”的厉害。是啊,这是一个多么合理的解释,“白雪”的确能噬人心智。但他还是满腔狐疑,尤其是更看不透祸娘了。这个祸娘,必有阴谋。这趟祸水,肯定不浅。可他又转念一想,大势在握,如潜龙入海,何以惧深浅?兴风作浪不在话下!就在我金生水去灭了这祸斗的黑焰!
这金生水似乎忘了,五行不只存在顺克,还存在逆克。
火旺水衰,水手火克,是为反侮。
······
在牢狱里,白华迎来了一位客人。
那时已经是三更深夜,白华已然入睡了。
但这个不速之客脚步声之深沉不祥,让她马上惊醒起来。
火光昏暗,白华微微睁开眼睛,“谁?来者不善,找我何事?”
“王巫大人果然是五感过人,困在冰火石牢里,也能仅凭脚步声就能判断来者不善。”火光与那人的脸庞一起凑近,“大半年不见,大人不记得我了?”
“你是······端木赐!”
“呵呵,小巫能被王巫大人记住,真是三生有幸,三生有幸。”
白华知道此人是嬴门七十二巫之一,是嬴覆的走狗,自然没甚好感。
“你来干什么?”她冷冷道。
“想和王巫大人聊聊天。”
“我与你没什么可聊的,请离吧。”
“去年,少主大人与王巫大人的约定,不知王巫大人可还记得?”
“约定?什么约定?”
“大半年过去了,王巫大人是否已经回心转意,愿意跟吾等前往昊京,认了这杀害国师之罪名呢?”
“原来是这事。这算哪门子约定?你们若想带我走,就叫嬴覆亲自过来!只不过,就算去了昊京,站在那伪帝面前,我也不会认罪的!”
“那,我就只能跟大人聊聊天了。把门打开!”
军兵将牢门打开,端木赐笑嘻嘻地走了进去,坐在白华身边。
“你想做什么?!”白华不由得站起来,退了一步。
“我想······”端木赐一下子扑上去,抓住白华的手。
白华一碰到他的手,凛然一惊。
“你!”
端木赐忙一指竖嘴,示意噤声。
“王巫大人,现在我能坐到你的身边,跟你聊聊天了吗?”
“哼,随你!”白华重新坐了下来。
“来人,上酒菜!”
端木赐唤毕,一会儿后,有军兵端来了两壶酒,六碟凉菜。
端木赐斟满了两杯酒,一杯抬起,另一杯递给白华。
白华哼了一声,并不理会。
“大人不会不赏脸吧?还是说,大人觉得这酒里有毒?呵呵,这嬴家上上下下,谁不知道大人您是少主的相好呢,我又怎么会加害大人?”
白华不耐烦地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大人真是痛快。”端木赐恭维一下,也一饮而尽。
“你到底想跟我说什么?”白华问道。
“今晚会有一出好戏,我想和大人一起听听。”
“听戏?”
“不错,听戏。”
“我没兴趣,你走吧。”
“关于陆载和成魔诞的,你也没兴趣吗?”
白华怔了一下,一时无言。
“这出戏,是新春之大戏啊。我保证,绝对精彩。正是因为它太精彩了,我觉得我一个人独赏太过于无趣,所以才会过来,邀大人一起共赏。大人可知道,现在蜀山城的态势?”
“哼,拜你所赐,我身陷囹圄许久了。”
“前天夜里,靖楚党内外策应,攻下了旧城,成魔诞遭到了破坏,七万多余人重获了自由。西蜀军退守到了蜀水以北。小巫估计,靖楚党明天凌晨就会对王府发起总攻。”
“西蜀军草菅人命,无心荒淫无道,理应遭到惩治。可万万没想到,竟然是逆党替天行道了!”
“呵呵,王巫大人对大晟真是忠心耿耿。可惜啊,大人还是朝廷命犯呢!”
“伪帝僭位,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终有一天,我会在文武百官面前,揭开伪帝的真面目!”
“大人勿要激动,这些都是后话了。大人现在还不如放松心情,吃点酒菜,等着看好戏呢。”端木赐狡黠一笑,“靖楚党明天发起攻击,但今晚就会有人等不及,想潜入黑塔刺杀无心!”
“既然如此,你还有闲情逸致在这里喝酒?”
“呵呵,无心充其量也就是少主大人一枚棋子,他的死活算不了什么事。况且,不要说杀无心,恐怕他们要见到无心,也绝非易事。进入黑铁之塔后,他们必须要攀历九层,穿过九重门,才能面对无心。”
“九重门?”
“不错。顺逆三门,正邪三门,善恶三门。”
“这算什么九重门?不演奇门遁甲之术,不推太极八卦之变,你何以变出这九门?”
“呵呵,大人也知道,我素来是不喜欢这些虚的。没错,在一座塔里,若以奇门遁甲之术去布一个八卦门,引他们往死门走,他们必受困无疑。但一道门,不仅仅是为了让人进来,也不是为了困住人,而是让人进来,也让人出去。只不过进来是人,出去就不知道是鬼是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