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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9章 芦嫦娥述(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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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少年后,我庆幸自己经历了这么一段,庆幸自己能够拥有这样的爹娘。

    并不是说他们让我成长,让我懂得了什么。

    而正是因为他们的恶,我才能心安理得地,名正言顺地,义无反顾地,抛弃自己的亲人,抛弃这个累赘。

    行孝需要理由。不孝,也需要理由。

    我回到靖楚党大本营,全身心投入四角戏中。

    我一下子显得心无旁骛,心如止水。我好像能预感到,自己会发生抛离家人这种行径。现在真的发生了,我可以非常从容地面对,仅仅是当做一件本应发生的事情发生了,结束了,过去了,并且终究会遗忘。或许,它已经在我脑海里发生了无数遍。

    祸娘姐似乎觉察到什么不对。她找我来谈天了,问我家里面的情况。

    我没有隐瞒,将所有事情都告诉祸娘姐。

    祸娘姐没有什么过激的反应,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生来亲缘,说得好听是命福,说得不好听是无奈。”祸娘姐安慰我道,“你把银子全给了他们,已经算是对他们尽孝了。那笔钱,已经足够让他们丰衣足食生活一辈子了。”

    其实我不需要安慰。我并没有感到伤心难过。

    “那你以后怎么办?你这就等于没有了一个家。”

    我听后一怔。是啊,我以后怎么办?我过年得回哪里?我还有年过吗?

    这一问,引发我一点思绪,心头竟微微有了些许酸苦。

    “唉,可怜的孩子。”祸娘姐靠近我,一手抚住我的头,一手抱住了我。

    我顺从地依偎在她的怀里。其实我并不可怜。我可怜什么,我只不过是一个没有家的人,我只是抛弃了我的家人罢了。经历了成魔诞,还不知世间之残酷吗?失去家人,抛弃家人,没有家人的人多了去了!现在孤独众生,多了我这一个,有何,何必可自怨自哀的!何必!何必!

    不知为何,想着想着,我心头越发酸苦,眼窝处也渐渐疼痛起来,犹如道刀割一般。当我尝到了泪水的苦涩,悲苦越发不能抑,紧紧抱着祸娘姐,哭喊起来。

    “傻孩子,猪狗牛羊”

    祸娘姐的手轻轻地拍着我的后背,这动作连同她温暖的怀里,都如慈母一般。

    哭罢泪尽,我还得面对现实的问题:我的归宿在哪里?

    “如果我可以的话,我会说,让我成为你的归宿吧。”祸娘姐苦苦笑道,“但可惜啊,我不可以。我,不可以。”

    我看着祸娘姐的哀伤,也是一时替她难过。我知道她也是没有家的人。她的归宿,不在任何一处地方,而在一个人身上。但那个人,却只会远在天边。若近在眼前,恐怕人人都欲除之而后快。

    “我想跟随商公子,我只能跟随商公子。”我说道,“商公子就是我的归宿。”

    是啊,我无法想象我没有商公子,我离开商公子,特别是我现在孑然一身。

    “可商牧之已经是靖楚党人。他的归宿,也只会在靖楚党,而不是一人一家身上。”祸娘姐担忧道,“你以他为归宿,那难道你也要加入靖楚党吗?”

    商公子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如果有必要,那我也可以加入靖楚党。

    靖楚党之于我,或许只是商公子的化身。我全盘心思,自然都在商公子身上。

    我将我的想法,喜孜孜地告诉商公子。我以为,商公子会欢喜的。

    可没想到,商公子表现得有点冷淡。

    “你要加入靖楚党追随我?”商公子皱起了眉头。

    “对啊。难道你不愿意吗?”

    “这不是我愿不愿意的问题。这是你自己的问题。”

    “我的问题。我什么问题?”

    “人之归宿,可以是一个人,是一个家,是一处地方,更应该是一种信仰,一种信念。只有信仰和信念,才是真正永恒的归宿。说白了,就是你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对。譬如说你想成为戏曲大家并以之为信念,那你无论身在何处,做何工作,你都会心系梨园,都可以时时习戏曲之事,不是吗?这才是真正的心之归宿啊!就像靖楚党人的信念,靖楚党人的归宿,是荡靖天下,楚辱而生。我商牧之也以此为活着。那么嫦娥,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呢?”

    “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可不行。”商公子语气有点毋庸置疑,“世之俗人,皆是庸庸碌碌地,不知其所以然地度过人生。我商牧之自以为不是俗人。你芦嫦娥要和我一起,自然也绝不能是俗人。”

    我不知如何回答了。那难道要我现在表态什么吗?

    “在我找到我的信念之前,我可以先跟随你吗?我实在没有地方可以去了。”

    说完这话,我心头又是酸苦。

    “当然可以。只不过,你得快点。因为我会跑得很快,我怕我抛弃你。”

    我心头一颤,“你会抛弃我?”

    “对啊。万一我死了呢?万一我追求更远大更崇高的理想,你跟不上我的步伐了呢?所以,你何必要把归宿寄托在一个人身上呢?每个人都是孤独而来,孤独而去的呀!”

    我看着商公子闪闪发亮的瞳光,突感陌生。

    他也抛弃了他的家人,然他不像我这般迷茫,他好像重获新生一般。

    是他变了吗?不是,是我从没真正地认识他,从没真正地了解他。

    他说得对,我是要应该寻找自己的信念,寻思自己的人生目标。

    但我做不到像他那样子,只要有某信念,便可抛弃一切,孤独终老。

    我希望我的信念里,我的人生里,有他的存在,他是最最重要的一部分。

    总而言之,我得先加入靖楚党。我去找了金当家。

    金当家问道,“你想加入靖楚党?因为商公子?”

    我点了点头,“况且我也无处可去,无事可做。希望靖楚党能够收留我。”

    “好。”金当家就说了一个字,边起了身,

    “就这样?金当家,您没有什么问题问我吗?”

    “我觉得不是我要问你问题,而是你要问我问题。”

    “我要问您问题?”

    “对。毕竟是你想加入靖楚党。你应该问我,靖楚党是干什么的?万一我们行掳掠之事呢?朝廷可称我们是逆党、乱党、贼党、匪党。其次,你得问我,靖楚党里头都是什么人?万一多是二流子呢?最后,你还得问我,加入靖楚党要做什么,有什么后果。万一我把你卖到娼寮里呢?”

    “那,您能回答我这三个问题吗?”

    “当然可以。不然我怎么做蜀山靖楚党的当家。只不过,你真的想问吗?”

    “我,想问,想知道答案。”

    “呵呵好吧。首先是第一个问题,靖楚党是干什么的。我们的确如朝廷所说,是逆党,是乱党,是贼党,是匪党。我们聚众谋反,想推翻大晟王朝之统治,自然是逆党;我们不时在南越、西蜀之地发动,与官府作对,扰民间之平静,的确是乱党;我们占山为王,不时做一些偷鸡摸狗的事,更的确是贼党匪党。回答第一个问题之后,我得反问你了,你还愿意加入靖楚党,成为大逆不道之人吗?”

    我已经是大逆不道之人了。更何况,我受过了成魔诞的折磨,我知道还有万万之众在旧城里如牛羊一般苟活着。我不能明言政治战争为何物,但我的确渴望期待世间发生改变。

    我点了点头,“我愿意。”

    “好。那我回答你第二个问题。靖楚党里头,分三种人。第一种,惨遭人祸,被荒淫无道的官府折磨得死去活来之人。他们大多是双亲苦死,丧偶失子,家破人亡。他们加入靖楚党,就是为了快意恩仇。而这种人在我们西蜀靖楚党,大多是之前逃入蜀山,被都护府驱逐的庆州难民。他们的家人都被无心杀害,对无心恨之入骨。第二种人,是本性正义热血,怨叹命运之不公,看不惯富贵之行径,往往喊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欲立一番英雄事业之人。这种人,要么是被那些小说戏曲中的七侠五义所激发出热情,要么天生就是有一种豪迈之气;他们也要么矢志不渝成为英雄,要么心猿意马无疾而终。商牧之就属于这种人。第三种人,就是因私欲目的而进靖楚党之人。孤苦伶仃的,想交伙伴团体;苦无生计的,想寻事情干活;插科打诨的,想混吃混喝;别有用心的,想利用吾党。也有像姑娘这种的,因爱慕某一个人而进来的。现在我又得问你了,若商牧之死了或者跟别人成亲了,你还想加入靖楚党吗?你会退出靖楚党吗?”

    我摇摇头,“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爱上了一个人,我想和他一起做一些事情,一起度过人生。

    “呵呵,姑娘啊,人生在世,不能什么都不知道,哪怕是男权世间下的女子,哪怕是活得茫然庸碌。你在成魔诞,可曾见到陆二善?”

    “见到她了。”

    “陆二善剪了一头短发,活生生不像是当下之人。她也不是为了标新立异,就是为了活得明明白白,有所追求。明白男女有别,明白新旧交替,明白善恶始终,明白有所为有所不为。她不是为了谁加入靖楚党,她也没有一时兴奋或热血,她加入靖楚党时相当冷静,看似是已经深思熟虑了。我们需要,就是这种明白的人。”

    “但我现在真的不知道,我没办法明白。我此刻想加入靖楚党,可能真的只因为商公子。”

    我唯一知道的是,光是在四角戏上有所同好共鸣,已经拉不出商公子这即将高飞的风筝了。我需要更粗壮的麻绳子。

    “第三个问题您也别说了。我不管加入靖楚党有何后果,我只想追随商公子。这是我唯一能够铁了心,大声喊出来的。”

    “呵呵,姑娘误会了。我并没有怪责姑娘,也没有拒绝姑娘了。为了一个人而加入靖楚党的,大有人在。我便是。”

    “这,金当家您也是?”

    “对啊。作为天命之巫,自然想干一番事业,方不误这天命。然而我又不想进方相寺当官巫,更不想进巫门巫族当门下客。我不想染上巫界那种自以为入圣,众生皆凡俗的高傲习气。正当我迷茫之时,靖楚党的大当家点醒了我一番。他说,没有什么比推翻强权,解救万民更重要的天命了。我因他这句话,便进了靖楚党。”

    “金当家说此话,莫非是允许我进靖楚党了?”

    “我看到了你对于靖楚党的执念之处,我当然没有理由拒绝了。只不过,你除了要得到我的允许之外,还得让另一个点头。”

    “谁?”

    “商牧之。”

    我知道,相比于金当家,商公子对于我加入靖楚党的目的更为考究和质疑。

    在他看来,加入靖楚党之人,必须有绝对的决心和勇气,不是谁都能进。

    但我不想骗他,骗他说我是出自个人目的加入的,而不是因为他。我骗不了他,也说服不了他。

    只听商公子忿忿地道,“芦嫦娥啊芦嫦娥,你还不明白我之前的话吗?你不能因为我而加入靖楚党。你要好好想想个人之发展,个人之目标,自己要做什么,想成为什么样的人,而不是贪图这些儿女情长。靖楚党不是谈情说爱的地方,而是要干大事的军队!军队!”

    我正满腔委屈,有口难言,就要被商公子斥责得哭出来时,祸娘姐拉着我走开了。

    “妹妹啊,你真是一个呆子!”

    “呆子?我只想跟商公子说,我以后一定会找到个人之目标的。可我现在无亲无故,我的目标我的追求只能是他啊!难道他就这样妄顾我的心意吗?”

    “你跟他共事几年,还不知道商牧之的性格?他知道却不愿意你是为了他进的靖楚党。毕竟这样子的话,他便会觉得你就是一副无形的枷锁,他时时刻刻都受你约束,为你负责。何况艺者天性自由,受不了一点点束缚。”

    “可我不需要他对我负责呀!我,我不会束缚他的!”

    “难道真的不需要吗?难道真的不会束缚吗?你难道真的没有对他有所求?”

    “我,我对他求什么?”

    “求他的爱呀,求他能够呵护你,求他能够与你成家立室。最好的,就是他能够脱离靖楚党,与你在一个小村子安定下来,不是吗?”

    我一怔,不由得点了点头。若果真如此,那真是太好了。

    祸娘姐笑道,“妹妹,就让姐姐来教一下吧。像商牧之这种自以为是的男人,总觉得女人孩子家庭就是累赘,好像成家立室了就能消磨他多少志气一样。当然了,他也是有道理。他要做的,是开天辟地之事,自然得心无杂念。可凡是男人,多是口是心非。英雄难过美人关,就算能视美人于无睹,也绝对招架不了女人的温柔体贴,善解人意。”

    “温柔体贴,善解人意?”

    “对。以这八字为要,我们便能出招了。对付什么样的男人,就得用什么样的招数。而商牧之嘛,你觉得他现在最重视的,是什么?”

    “这一出《蜀山成魔录》是否能演出成功。”

    “没错。所以这几天,你就别跟他说话了,对他冷淡些,专心练戏,努力练戏,让他看到你的用心,你的付出。而且,你还要让你自己在这出戏中扮演极为重要的,不可或缺的角色,让他商牧之感觉离不开你。当这事情完了,他主动撩你说话时,你再跟他这样子说。”

    祸娘姐对我耳语一番,我恍然大悟。

    “这,这不是算计商公子了吗?”

    “爱情,本来就是一场博弈。”

    博弈吗?

    不过,只要我爱他,他爱我,博弈有何不可?

    其后数天,我按祸娘姐所说,对商公子冷淡下来,专注于四角戏中。

    后来,《蜀山成魔录》先后在大本营、庆州大街上搭台子轮番演出。演出很成功,每次演出都引起了许多人的义愤填膺。

    当然了,庆州官府不会对此坐视不理。他们接二连三地派出官兵,拆我们的台子,追得我们大街小巷地乱跑。每次,我都是跟商公子逃在了一块,一起躲在巷子的角落处,废寺的神像后,甚至是爬到屋顶上。我们就好像一对翩翩双飞的比翼鸟,在梨园春秋里琴笙和鸣,在人间烟火中自由翱翔。那短短的一段日子,是我人生中最写意快乐的时光。

    那时我便想,如果这就是与商公子在靖楚党要过的生活,那我真是千甘百愿。

    后来,靖楚党起义前夕,商公子突然过来找我了。那一夜,我“刚好”打扮了一番。

    他说,他想找人说说话。不久后就要起义了,他紧张得要命。

    我按祸娘姐的计划,拿出乌香,侍候他吸食。

    为了缓解情绪,他吸食了不少;吞云吐雾间,他整个人变得迷迷糊糊。

    尽管如此,他嘴里还念念叨叨道,“嫦娥啊嫦娥,你想好自己的路了吗?你的目标是什么,你的追求又是什么啊······”

    “我想好了。”我悄悄地凑到他的耳边,细细地耳语道,“现在要告诉你吗,商公子?”

    “告诉我吧······”

    “我芦嫦娥,要以商牧之的目标为目标,要以商牧之的追求为追求。”

    “这······你可是说真的?”

    “当然真的。”我柔声细语,让香语化软风钻入商公子的耳朵,“以戏曲文艺之手段,去开启民智,去树立正义,这不正是商牧之的目标和追求吗?那它也是我芦嫦娥的目标和追求。”

    “好,好······说得太好了!”

    我微微离开商公子,叹了一声,“当然了,若商公子不需要嫦娥在侧,嫦娥也没关系,将独自上下而求索······”

    我正欲起身,商公子一把扯住了我,一拥我入怀。

    “我需要!我需要你啊,嫦娥!那就请你以我的目标为目标,以我的追求为追求吧!我们一起奋斗!我们一起奋斗终生!”

    商公子炽热的嘴唇亲着我的脖子,我的身体不由得颤动了一下。我轻柔地推开商公子,羞羞地说道,“不行的,商公子,我们还没成亲,我们不能的······”

    “我会娶你的,我们会成亲的!”

    “你不会的,你不能娶我······你还要你的志向······”

    “你还记得七夕那晚,我对你说过的,我要娶你吗?”

    意乱情迷间,我听到这句话,猛地一怔。

    我回视着商公子。他眼里透着迷迷糊糊的深情。

    “记得,我当然记得,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

    “明天,明天。我们请金大哥和祸娘姐做主,以天地日月作证,成亲结合,拜为夫妇!”

    “真的吗?商公子,这是,真的吗?”

    “真的,当然是真的,就好像我现在迫切需要你一样,都是真的!”

    我将香唇印在商公子的唇上,紧紧地拥抱着他。他的双手划过我全身,迫不及待地为我宽衣解带······

    次日,我与商公子在金当家和祸娘姐的主持下,拜堂成亲,结为夫妇。

    以后的以后,还是会有人对我说,这是委屈求全的爱。

    我还是笑着回答。如果真是爱,那就不会存在委屈求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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