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5章 柳梦梁述（二）
但我清楚地知道，一朝未过门，我都不是万家的媳妇，都享受不了万家的财富荣光。我必须让万通尽快娶了我。特别是蜀山城现在这种人心惶惶的局面，旧城在搞什么成魔诞，旧城和新城间那一道高大的土墙怪吓人的；新城的人少得可怜，每家店都是门可罗雀；天寒地冻下，走在街上瑟瑟啸啸，冷清得像一座死城。
我跟万通吹了好几回枕边风，他都誓言旦旦地说，一定会娶我进门。
“那到底是什么时候呢？人家除了你，可不想再伺候别的男人了。”我撒娇道。
男人的口头承诺不可信。若要信，那就让他给一个确定时间地点的承诺。
“唉，如果可以，我明天就娶你过门。可你也知道，在我们家，我做不了主呀。”万通郁结道，“都是老头子在说话。我和那些下人没什么区别，都是按他的主意办事。他说东，没人敢说西。”
老头子就是万瑞元。我当然知道万瑞元才是万家的主人。我要进万家，我不但要讨得小万的欢心，还得征得这老万的同意。
但万瑞元不喜欢我。他甚至说过，若真要娶一个倌人，宁愿要翎君，也不要我。
呵呵，真讽刺。听到“翎君”二字，我就浑身发痒，极不舒服。
她算什么东西，在娼门里装清高？要身段没身段，要手段没手段，不就是一点管家的本事吗？我不是也有吗？我难道没有把祸水轩打理得井井有条？
一提起翎君，我心里就一肚子火。她没有得罪我，但我是真讨厌她。
算了，不提她了。现在我的敌人是万瑞元。我要让万瑞元回心转意，让万通娶我进门。
正当我苦无对策之时，祸娘回来了。
之所以说她回来，是因为之前她到庆州避难去了。
她能预知到成魔诞的来临，早早地安排一些姐妹和下人离开了蜀山。
她也劝过我离开。但我没有。我当时不相信她的话。我觉得蜀山大变大乱什么的，都是天方夜谭。可没想到，真的发生了。那一夜，是多么的真实。如果没有万通，我和娣娣真的会重返旧城。这是我无法接受的，绝对绝对，无法接受返回旧城。
为此，我不由得佩服祸娘。她完完全全靠着自己，躲过了大劫。
这回当她出现在祸水轩门口时，我更吃惊和佩服了。天知道她是怎么进城的。
她风尘仆仆，裹着破旧的氅衣，看样子憔悴了不少。
大寒夜，我们围炉喝酒，聊了许多。我把我的困境和想法统统告诉了她。
“你就真的那么想进万家，做万家的媳妇？”她再三问道。
“不是想，而是一定要进。我没有别的归宿可以选择了，不是吗？”
“好吧，那我可以帮你。我这次回来，要做的事情恰恰要跟万通有关系。”
“跟万通有关系？什么事情？”
“关于乌香的事情。随我来吧。”
随后，我跟祸娘来到了后院，并走进娣娣和陆二善住的屋子。
正当我不明所以时，祸娘推开屋子中央的桌子，并掀开那张黑沓沓的毯子。一时灰尘滚滚，我连咳了几声。只见地面上露出一道暗门，门上还有一道铁环。祸娘一手拉开铁环，竟露出泥尘覆满的石阶。万万没想到，这祸水轩还有地室。
我们两人各秉着一盏桐油灯，慢慢地走下石阶。走至地面，祸娘点亮了四处墙上的烛丝，石室慢慢亮堂起来。
我好奇地环顾四周。石室不大，然而堆满了砖头，堆得整整齐齐。每一块砖头都用发黄的纸包裹得严严实实。
我诧异地问，“姐，您囤那么多土砖干什么？”
“哎哟，这哪是什么土砖。这是乌香。”
什么？乌香？！这满屋子全是乌香？
我赶忙拿起一块闻了闻。果然，比土砖轻了不少，但我却闻不到一点乌香味。
“你现在闻不出来什么的。这里每一片乌香，外三层里三层都用油纸包裹着。如果这里飘满了乌香味，那我们持明火下来，岂不得烧起来？”
我一直都知道祸娘在做乌香的买卖。那时候只是想着祸娘好这一口，乌香又能赚钱，何乐而不为。可没想到，她竟然在祸水轩屯了那么多乌香。
我心里不由得怪责她来。这么多乌香藏着掖着，也不告诉我一声，当我是姐妹么？万一她回不来或者死在外头了，这乌香岂不是无人知晓？
“来，梦梁，”她唤我道，“你拿着灯，我拿一些乌香走。”
我持着两盏灯，祸娘拣了十多片乌香，抱得满怀，与我一起离开了地室。
“姐，这些乌香您准备怎么处理？”我问道。
如果卖掉，能分我一杯羹吗？
“这些乌香，就是你进入万家的敲门砖。”
乌香是敲门砖？难道她想把乌香全卖给万瑞元？
还别说，现在在蜀州一带，也就只有万家和商家能啃下这么多的乌香。
次日，我依着祸娘的话，把万通带到祸水轩。我们三人相谈在书房。
祸娘开门见山，“万公子，我有一单生意，想跟你谈谈。”
“谈生意？”万通先奇怪地瞥了我一眼，“谈什么生意？祸娘姐，你谈生意应该找我爹啊！”
“我觉得你爹，一定不会接我这单生意。”
“哎，我爹不接，那我也接不了呀。你也知道，在万家和蓬峘商会，大家都听我爹的，钱权都掌握在我爹手上。我有什么？我什么都没有！”
“不，你有。谁不知道你是万家的独子。这万家家产和蓬峘商会，迟早都会落在你手上的。万公子，你可知道，为什么现在万家的生意，你爹不让你沾手吗？”
“为什么？”万通的身子微微前倾。
“因为你爹不信任你啊。他觉得你不学无术，他觉得你游手好闲，他觉得你不懂得生意经。总而言之，他觉得你无所作为。”
“他觉得！总是他觉得！”万通忿忿道，“这期间要是没有我，万家上上下下几百人早就被抓到成魔诞里去了，哪能躲在蓬峘城享福！”
“对啊，万公子，你终于说到点子上了。现在蜀山城谁过得最舒坦？不就是你们西蜀军嘛。任何人想要进蜀山城做生意，都得孝敬孝敬一下你们。万家和蓬峘商会也是如此，不是吗？他们此刻都得仰仗你啊！”
“不错，说得好。可我爹从不这么认为。”万通皱起眉头，“所以你想通过我，来和万家做生意？”
“不，我不是想通过你。我祸娘好歹也是跟万老爷子能说上几句话的人，我可以直接去蓬峘城找他，我何必还要通过你呢？”
“那你为何找我？就算你通过我来做生意，最终还是得我爹敲定，不是吗？我可能只是从中帮忙一下，疏通一下罢了！”
“所以，你只甘心帮忙一下吗？永远都只是帮忙吗？”
万通沉吟了一下，“你什么意思？”
“万公子，你在蓬峘商会没有名声权力可言，不就是没有让你发挥的机会嘛。我和梦梁都相信，只要有机会，你一定会有所作为。而且，我这一单生意，一定会让蓬峘商会所有人都对你刮目相看。”
祸娘的声音充满魅惑性，连我都不由得心动了。
万通自然也是。他喉头滚动一下，身子继续前倾，“说来听听。”
“乌香。”
“乌香？”
“对，乌香。我有一批乌香，想卖出去。我知道，现在旧城、西蜀军内都很缺乌香。不但成魔诞的人需要，而且几乎所有军兵每人每天都吸上几口。万公子，我说得对吗？”
“是很缺乌香。但在旧城流通的乌香不经我手，都是由那个长生教的······”
“佛戾。”祸娘接过话头，“都是由白门一手操办嘛，这我都知道。”
“那你为何······”
“可你有没有感觉到，最近乌香供应越发少了，越发紧张了？”
“这个你也知道？”万通颇为惊异，我更是对祸娘肃然起敬。
“我还知道，白门在庆州南部的乌稻园，最近起了一场大火，把成熟的乌稻都烧没了。你也知道，乌稻一年只能种一季，而且成熟期极长，冬季种下，来年冬季收成，是极为棘手的农作物。离蜀山最近的乌稻田，就是庆州这一个。这一个没了，不就代表着白门一时半会生产不了乌香了嘛。”
“原来如此！”万通恍然大悟，“我还说为什么最近乌香卖得那么贵呢！”
“对。所以现在蜀山一带的乌香，贵如金子。更何况，我手里的乌香，是白雪。”
“什么？竟是白雪？”
“当然。”
祸娘拿来一片，打开层层包裹的油纸，现出了色如白糖，形如土砖的乌香。
众所周知，乌香有两种。廉价的呈黑色，人称“黑土”；高价的呈白色，人称“白雪”。两者的价钱，是天壤之别。
“果真是白雪？”
“万公子试一下。”
万通赶忙捻下一点点舔了舔，眉毛一抖，“果然是白雪！上等货！”
“这些全是白雪。”
祸娘将十多片全拿了出来，一一放在万通面前，并且一一展开。
看着满桌的白雪，万通眼睛都直了。
“这，这么多白雪，真是笔大生意啊！”
“什么？这就算大生意了？我祸娘还有一屋子的白雪呢！”
“什么？一屋子的白雪？！”万通又咽下一口水，连连摇头，“不，我不相信。这不可能，不可能。”
“是真的万公子！”我喊了出来，“我们这里······”
“梦梁！你先别说，让我来说。”祸娘笑道，“怎么万公子，想见识一下吗？”
“想，当然想！在哪里？”
“走吧。”
我们正走到门边，祸娘忽然停下了脚步。
“万公子，”她回头笑道，“我们还是不去看了。”
“为什么？”
“万一你发现之后，一把火烧了祸水轩怎么办？我的心血岂非付之一炬？”
“这怎么可能呢？对于我万通来说，那都是金灿灿的金元宝呀！”
“那你更可能今晚知道在哪了，明日便叫军兵来抢，不是吗？”
“这，哎呀祸娘姐，”万通好言笑道，“我怎么可能是这种人呢？”
“哎哟，万公子，小心驶得万年船，我可是被男人骗过的，你体谅点。”
“那，咱这买卖还做不做？我看不到货，我可下不定主意。”
“反正货我肯定有，我也肯定会给你看。但你得先听一下我的价码。”
“好吧，”万通走回到桌子边坐下，翘起二郎腿，“开价吧！”
“原来城外乌香市的白雪都是按片来卖。我记得一片是一两重，每片二十两银子。我有说错吗，万公子？”
“没，没说错。”
“那我开个价，每片三十两。现在这个时势，公子觉得公道吗？”
万通皱了皱眉头，点了点头，“公道吧？”
我跟万通逛过乌香市。我知道他买东西从来都是不问价的，哪怕是贵重东西。
万通又说道，“这得看祸娘姐您有多少货呀？”
祸娘笑着竖起一根手指，万通吃了一惊，“一百片？”
祸娘摇摇头，又张开一个手掌，万通更是吓了一跳，“五百片？”
祸娘还是摇摇头，又竖起一根手指，“不，是一千五百一十片。”
“这！”万通猛地站了起来，“这不可能！可是白雪！”
“不错，正是一千五百一十片白雪。”
“一千五百一十片，每片三十两，一共就是······”
“四万五千三百两。”
万通一听，样子似乎松了一口气，“哦，就四万多两。”
就四万多两？这万通真是不持家不知柴米贵！
“你还别说，就这四万多两，你万通还没有。”
“我是没有，但我爹有。”
“哦，你是要问你爹拿钱吗？”
“我当然要问我爹拿钱。不然，我哪来的钱？”
“那就不是四万五千三百两了。一千五百一十片白雪，一口价，十万两。”
“什，什么？”万通终于吃惊了，“十万两？为什么突然加价了？”
“四万多两，是给你万通的价格。十万两，是给万瑞元的价格。”祸娘柔声道，“你想想呀，如果我给你的价格，和给你爹的价格一样，那要你何用？”
万通似乎想到了什么，赶忙问，“还请祸娘明示。”
“我知道每逢快过年，蓬峘商会都要开一晚宴席，各个老板们携眷出席。你万通也带着梦梁去凑一下热闹，并且在会上说，梦梁知道有人要转手这批白雪。这种缺紧货，哪怕万瑞元不问，其他老板私底下也肯定会问价。那时候，梦梁就对他们说买家要十万。这时候你万通就出来，说你可以游说一下，可以便宜一点拿下来。当然了，说多少是你的事，我这里给你的就是四万五千三百两。你从中还可以赚一笔。这生意一旦做成了，蓬峘商会的人还不对你刮目相看吗？”
万通恍然大悟，直拍大腿，连声道，“好，好！这买卖归我的了！”
“万公子，你可确定要接下这批白雪了？”
“确定！你都不知道，军中多缺乌香！就那黑土，现在也要三十多两！”
“好！”
祸娘拿来几张纸，递给万通，再拿过一盒印泥，打开来，放在万通面前。
万通看傻眼了，“祸娘姐，您这是······”
“怎么，以为说一句确定我就确定你不耍花样了？在去看货品之前，公子可得画押保证了。”
“可我不知道我爹肯不肯出钱呀！”
“你爹不肯，你可以找其他叔父呀。但除了钱，你还得答应我三个条件，当做补了十万两和四万多两的差价吧。毕竟，我四万多两不能白给你。”
“什么条件？”
“第一，你必须娶梦梁进门，而且是当发妻，而且永远不得休了她。”
我一听吃了一惊，不由得看向祸娘。
我实在是感动，没想到祸娘姐竟然如此有情有义。
“这······不是我不愿意，是我爹不肯啊！”
“那算了。”祸娘抢回纸张，盖好印泥，“当今晚什么话都没说。”
“哎哎哎哎等一下。”万通抢了回来，“唉，我试试吧。”
“试试？那，还是算了吧。”
“好！一定！一定！第二个条件是什么？”
“我想从成魔诞救几个人出来。”
“这，这不行啊。”万通苦相道，“祸娘姐，我一个小小的校尉，我可没这个权力！”
“那好吧。算了算了。”
“唉祸娘你真的是！”万通重重叹了一口气，“你要救多少人？”
“四个人。商牧之、公羊师道、芦嫦娥、琴苏子。”
“可我不知道他们的号数。好几万人，让我怎么找？”
“我知道。商牧之是一万零三，公羊师道是十六，芦嫦娥是八万三百五十六，琴苏子是七万零七。回头我写一张清单给你。怎样，做得到吗？”
我和万通都惊呆了。祸娘姐是怎么知道的？
万通无奈地点了点头，“好吧，我，我做得到。最后一个条件是什么？”
“我知道，现在除了几大将军和军巫之外，其他人进入黑铁之塔都需要通行证。你帮我弄两张吧。”
“这，这就真的没有办法了！”万通乞声道，“祸娘姐，您都说只要将军和军巫才能进入，那我这种无名小辈怎么可能搞得到通行证呢？”
“你可糊弄我。我知道，现在办通行证的人，正是你的上级，文琼。”
我已经对祸娘佩服得五体投地，无言以对。
“文琼是什么样的人，我想你比我更清楚。这两张通行证，其实并不难搞，不是吗？”
“唉行吧，行吧，两张通行证！这下没有了吧？我押了！”万通迫不及待地押下手指，“这下可以看货了吧？万一你没货······”
“你放心，肯定有货。不过，你还得等一下。”
祸娘接过三张纸，唤了一声，“进来吧。”
话音一落，竟马上有人推门进来。
来者是三个黑衣人，皆是蒙脸的大汉。
我实在是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进入祸水轩，又是什么时候在门外等候的。
想想顿觉后怕。
三个黑衣人分别接过祸娘手上三张纸，然后像风一般离开了。
不见关门的动作，门却关了上来。一看便知是非凡之人。
“他们，他们拿去哪里？”万通问道。
“如果公子不履行承诺，那这三张契约，一张送往佛戾处，一张送往万瑞元处，一张送到安全的地方，代我留着。”
“祸娘你！”万通不由得勃然大怒，“万一你骗了我，根本没有那么多货，那我岂不是······”
我忙走上前，扶住万通的手臂，柔声道，“万公子，您放心。这货真的是有。姐，现在可以带万公子去看货了吧？”
“当然可以了。万公子，请吧！”
如果说万通看到十几片白雪时，眼睛是发直的；那当他看到整个地窖装满了白雪时，瞪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那一天，万通喜孜孜地离开了祸水轩。
我也相当雀跃。正如祸娘所说，乌香果真是我入万家的敲门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