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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8章 蒙轲之述(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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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通过陆一善的介绍与叙述,我知道自己要“杀”的小男孩,其名字叫做袁永乐,其父亲名字叫做袁贵成。

    五天之内,要以假死的方法,从看管森严的旧城救出一个人,这并不容易。

    从旧城到新城的路,全都被高大的土墙封锁住,并且有军兵守在唯一的关口处。而旧城东、西、南的东胜门、小隅门、南盛门,都有重兵把守。城墙上会有军兵守岗;三城门之间,日夜都会有两队军兵巡逻。

    我们是怎么与外面的祸娘姐他们互传信息的呢?唯独一个法子,就是钻巡逻队伍的空子。我们将巡逻队伍分成甲队和乙队,甲队是从东胜门走到小隅门,乙队是从小隅门走到东胜门,都是途经处于中央的南盛门。如此一来,当甲队从东胜门离开时,乙队还没走到南盛门,那我们在东胜门或者小隅门便有可乘之机。我们会躲在城脚下的角落里,向城墙外抛出包裹着小石头的纸条。

    当然,城墙那么高,不是谁都可以抛出去。只有一个人可以——高锟。

    外面也只有一个人可以抛纸条进来。不,不是人,是巫覡——金生水。

    但也是有风险的。因为甲队和乙队行进的速度不一。有时候可能甲队刚走,乙队的火光便照过来了。而且,难友传言,可能还要增加一队巡逻。

    所以,我混上军兵,是一件多么迫不及待的事情。

    至于如何从旧城里救人出去,也只有一个法子。这个法子是承接陆一善的假死之法,应运而生的法子——就是军兵搬运尸体出城时,让小乐混迹在尸体堆中。

    旧城每天都有人反抗与逃跑,死人自然也不少。每隔一段时间,军兵都会清理旧城里的尸体。只不过,小乐能否熬到军兵运尸体出城那天,也存在很大的变数。

    呵呵当然了,对于我蒙轲而言,这又是一场以小博大的赌局罢了。哪怕庄家再强大,上局都会有机会。只要能抓住一次机会,我便能赢下来。

    万一抓不住呢?

    哎,那就抓不住再说呗。

    次日午时,高锟偷偷溜到城脚下,向城外抛出一个纸条。

    我们希望金生水能避过城头上的耳目,尽快拿到纸条,最好晚上就给我们弄来曼陀茄。

    但到了子时,我守了一夜,没有任何动静。

    直到了第三天子时,外边才抛进来一个小袋子。

    袋子里用棉花裹着一个小药瓶。我马上去了祭坛,拿给陆一善看。

    陆一善打开瓶子闻了闻,点头道,“这就是曼陀茄,分量也刚刚好。”

    “那太好了。大人,您这边情况怎么样?”

    陆一善看着篝火一旁,正睡得香沉的小乐。

    “您还没有为小乐父亲除咒吗?”

    其实我这嘴巴真欠打,我明明知道这答案。

    今儿午时吃饭,我溜到了陆一善那边,正好看到了袁贵成与陆一善起了争执。

    “你滚!老子不需要你管我家家事!老子就是恨这个臭崽子怎么了!如果不是他,老子早就逃了!”袁贵成一巴掌狠狠打在小乐的脑门上,小乐一下子就哭了。袁贵成还要再打,陆一善马上上前阻拦,袁贵成一脚踹开陆一善,然后擒住陆一善一顿暴打。其他难友也马上团团围住陆一善,对陆一善拳打脚踢。他们下手狠毒,叫得很凶,仿佛与陆一善有不共戴天之仇。什么“打死这个死白脸”啊,什么“看那样子就想弄死他”啊,什么“假惺惺的不良巫覡”啊等等。反正,再难听的话都骂了出来。

    当时更多的难友涌上来,抢了袁贵成的位置,围殴陆一善。那袁贵成就把拳头转向了小乐。他拿起铁碗,拼命往小乐头上砸,眼睛通红通红。而且听着他骂声,真不敢相信小乐是他亲生儿子。

    “死粪基!死契弟!你点解唔去死!去死!”

    这袁贵成原是越州那边的人,过来蜀山打工的。他骂得急了,骂出这越州话来。全场恐怕只有我才听得懂。我虽然不是越州人氏,但进入八桓寺的条件之一,就是通晓各地方言。

    这越州话的大意是,欸,就是叫小乐去死。

    我看不下去了,正欲上前救助时,军兵出手阻止了。

    呵呵,竟然连军兵也看不过眼了。

    后来事情不了了之,我想陆一善也无法进行除咒了。

    但令我吃惊的是,陆一善的样子竟与平常无异。我原以为他今晚会是脸青鼻肿,甚至伤痕累累。然而此刻别说伤口了,我在陆一善身上连一点淤青都看不到。

    “自然是没有。”陆一善回答我的问题,“但成败就看今晚了。”

    今晚?什么意思?

    我正想发问,陆一善催促我道,“你赶紧抱着小乐,找一个地方藏起来吧。”

    “藏起来?为什么?”

    “端木赐要过来了。我邀他过来的。”

    端木赐要过来?还是你邀他的?

    我正不明就里,门外就响了脚步声。

    我赶紧抱起熟睡的小乐藏了起来,就躲在少昊像一旁的隔墙内。

    推门大摇大摆进来的,果然是端木赐。

    他身后还有两个军兵,押着一个人——正是袁贵成。

    袁贵成瞪了一眼陆一善,忿忿间逐目光落定,眼神诧异。应也是和我一样,被陆一善的样子震惊到了。

    “呵呵,陆大人。”端木赐说话了,“这么晚邀我过来,就是让我看看,你是如何为给这个人除咒的吗?”

    “不错。你不是觉得我在成魔诞里除不了咒吗?”

    “不是我觉得,是那个人压根不相信。”

    “那你便亲眼见证一回,回去说给那个人听听看。此乃第一事。第二事,”陆一善抬起双手,“我要你解了我的桎梏。”

    “这又是为什么?让你杀了我吗?”

    “我若要杀了你,在易府便已动手。我除咒时,巫力需要外发。”

    哎陆一善这个呆子。既然有机会杀端木赐为何不杀!那岂不是省了许多事?

    “呵呵你少诓人。我知道除咒术不用巫力外发的。”

    “梦客和窥观的确不用外发。但祓禊和移情需要。你所知的,只有半解。”

    “呵呵,一个所谓的除咒师,态度还真嚣张。”端木赐面泛愠色,“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逃出去?”

    “你若不放心,大可叫满常来。”

    “哼,你明知道满常还没伤好。”端木赐似乎被激起了斗心,对着一个军兵喊道,“你!去把六巫,还有四大门主统统叫过来!”

    “······十位大人全部叫过来吗?”

    “对!告诉他们,这里有好戏看!”

    等了小半个时辰后,那十位巫覡陆陆续续到了。他们平时分管旧城各区,因此我也是极为熟悉:分别是公冶长、樊须、冉季、公良孺、秦商、颜哙六个以及四个奇怪异类的黄鬼仙、佛戾、吞象女还有,哼,还有那个莫辨。

    祭坛开始吵闹起来,一个个侧眼看着陆一善,气焰一个比一个嚣张。

    “大家都别吵了。”那莫辨装着一副难听的娘娘腔,“大家先来见识一下这除咒师怎么除咒。陆一善,我知道你在为易斐斐除咒时遇到不少波折,今晚若是除咒不成功,岂不是浪费我们几位的时间?若是如此,你打算怎么补偿我们?”

    陆一善闭上眼睛,淡淡说道,“悉随尊便。”

    佛戾道,“哼,那就干脆交给我们白门,灼熟了给兄弟们下饭得了!”

    吞象女道,“欸吃男人恶心不恶心?”她吐了吐舌头,眼睛发出悠悠绿光,露出诡魅的笑容,“我看他样子白白净净的,若是刮掉胡子应该也是一个帅小生模样。那还不如交给我们常门,平日伺候姐妹们算了。”

    “那我们胡门可要跟你们争了。”莫辨笑道,“哎呀,只不过陆一善的年纪稍大了点,我可是喜欢鲜嫩一点的肉体。”

    莫辨!我看着他那副嘴脸就特憎恶,特来气!

    “都别吵了。”黄鬼仙冷笑道,“听端木大人说,是这个陆一善主动邀我们来的。倘若他失败了,那我们再商议也不迟。”

    “不错。”端木赐也是瞟看着陆一善,“给他解了桎梏,看他怎么除咒!”

    军兵得令,为陆一善脱下手铐脚镣。十一个巫覡冷眼相待,神情不屑。

    只见陆一善站了起来,走到袁贵成面前坐了下来。

    袁贵成向陆一善狠狠吐了一口水,众巫讪笑,陆一善不以为然。

    他咬破自己的拇指头,然后印在袁贵成的额上;另一手慢慢下沉丹田,直至地面后,他喊出一声,“移情!”一瞬间,我感觉到一股风势迎面扑来,直刮得我睁不开眼睛。

    可当我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已身不在祭坛,且所有人都不见了。

    眼前是同样的衰败,同样的昏暗。唯一不一样的,是篝火变成了火炉子。

    不知为何,我好像已经不是蒙轲。我是,我好像是这间屋子的主人。

    屋子之肮脏、破烂以及狭窄,让我整个人都觉得浑身不舒服。我坐在床边,直面着两步之外的门。床头隔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有一盏斗亮的灯,直晃眼睛。纸糊的窗户,透着外头的冷风,寒气像爬山虎一样,不知不觉地野蛮生长起来。

    我心情糟糕极了。我在压抑着满腔的怒火,冰冷的双手不断互搓着。

    我的头皮在一下一下地发麻,我的身子瘙痒,如有蝼蚁窸窸窣窣地爬动着。

    我发出野兽一般的呼吸,捏紧拳头,放开手;再捏紧拳头,再放开手。

    门打开了。一个女人带着小乐走了进来。

    “外面冷死了。”那女人说,“旧城这雨还下得没完,更冷了。”

    “冷死,那你死了吗?”我说道。

    女人瞥了我一眼,“不知道谁惹到你了。”

    “谁惹到我你不知道吗?”

    “我怎么知道。不想理你。小乐,来。”

    说罢,女人拉着小乐走到门旁边的,小小的灶房里。

    “你说什么?你不想理我?”我气咻咻道。

    女人不回答,只顾着和小乐说话。

    我忿叹一口气,“我是你的男人!能不能给点尊重!能不能回答我的问题!”

    “谁招惹你了,一进屋就见你黑着脸······”

    “能不能出来说话!”

    “我在做饭······”

    “不要做了!!!先把话说完!!!!!!”我怒吼一声。

    “你吼什么?小乐饿了······”

    “管谁谁谁饿!”我忿忿地走到灶房门前,指着女人道,“你给我出来!把话说清楚!”

    女人无奈,只得拉着小乐出来。

    “说什么?说吧。”女人不以为然,又整理起床铺来。

    “能不能给点尊重!能不能看着我说话!”我拍着手掌,“能不能?能不能把话说清楚再干活?”

    “说什么?你叫我把什么说清楚?神经病!”

    “你为什么不想理我?为什么?”

    “我怎么不理你了?现在不是理你了吗?”

    “你是不是不想跟我过下去了?你在外头有男人了对不对?”

    “你说什么?!”女人不满道,“谁在外头有男人了?”

    “你!我说的就是你!”我指着女人狂躁地吼道,“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你嫌我穷!你嫌我没票子没轿子没房子,你打心眼就想离开我,对不对!”

    “我嫌你穷?我嫌你穷,还会给你生小孩,还会跟着你跑来蜀山城受这罪?”

    “呵呵,看吧,看吧!”我冷笑道,“你说受罪!你说受罪!你露陷了吧,你说你受罪!跟着我就是受罪!”

    “跟你没什么好说的!小乐,走,我们出去买包子吃。”

    女人拉着小乐正想离开,我一手拦住他们,并不容分手将女人推倒在床上。

    “袁贵成!你想干什么!”女子怒道。

    “我想干什么?我问你想干什么!带着孩子出去勾汉子,你还要脸不要脸!”

    “我勾汉子?!呵呵,袁贵成,”女子推了一把我,死死地拽着我到道,“我跟你在一起七年了,我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我给你生了一个儿子,我跟着你来蜀山打工过日子,我可对得起你!我对得起你!是你自己没本事,赚不了钱就不要总赖着人家!”

    “钱钱钱钱,每天跟我唠叨钱!”听着这“钱”字,我更来气了,“我不赚钱谁赚钱?这房子谁给的租金!谁养着你们两个?”

    “呵呵,还真是。每月供这个屁大点的棚屋就了不起了!你就想这样过一辈子吗?”女人悔恨道,“早知如此,当初就不应该带小乐过来蜀山。他在乡下好好的,再过几年便能上学了。你这里呢?你有多少钱?你赚的钱,能供他读书吗?”

    这般冷嘲热讽,气得我咬牙切齿,骨头都气得打颤。我指着小乐怒道,“难道我想住这么小的房子!谁他娘的不想过好一点?你现在怪我?你不是不知道这个世道,我早告诉你,不要那么早生孩子!现在好了,多了一张嘴吃饭!我都不知道当初为何生这个小崽子,真是活生生地添堵!添堵!”

    小乐一看到我那张凶脸,吓得嚎啕大哭起来。

    “哭哭哭!一天到晚就知道哭!别哭了!我叫你别哭了!”

    我一抬手,正欲打下,女人一下子抱着小乐,哭喊道,“你打!你这个没用的孬种,外面受一点气就回来打孩子!你这么嫌弃他,有种你不要他,你扔了他,自己逍遥快活罢!”

    “臭娘们,你以为我不敢,你以为我不敢吗!”

    我暴怒之下,一手扯开女人,一手拽起孩子,忿忿地将小乐拖了出去。女人一下子抱住了我的腿,我抬起脚就是一踹,另一脚再踢开门,拖着孩子出去。

    “让你哭!让你哭!让旧城那些地痞宰了你!宰了你!”

    我将小乐死死地按在雨地里,另一手掌掴着他的脸,一顿呵斥,“哭!还哭吗!你就是来给老子添堵!老子打死你也罢!”

    我手掌变成拳头,正要一拳砸下去,女人从身后拉住了我的手臂。

    “住手!住手!”

    女人一把推开我,没想到她竟有如此力度,再跪下来,用身子护住小乐。我已怒不可遏,一拳又一拳砸在女人身上,便砸便骂道,“叫你勾汉子!叫你给我添堵!今晚老子非得教训你,教训你!”

    我不知道自己砸了多久,才气喘呼呼地停下手。

    小乐还在哭着,凄惨的哭声响彻萧瑟的寒夜。女人却没有了动静。

    “死婆娘······”

    我一动女人,女人整个人趴了下来,孩子的哭声更大了。

    “装什么死!”我的心一下子惶乱惶乱的,颤颤地翻转女人的身体。

    女人整个下巴脖子流满了血,眼睛睁得大大的。我咽下一口气,念念叨叨“不是吧不是吧”,拍了拍女人的脸,没有丝毫的动静。

    她死了。呵呵,她死了。

    “喂,大兄弟,你打死她了没?”旁边的棚屋喊了出来,“死了没?”

    “死了最好,大晚上的吵个神经病吵!”

    “哈哈哈哈,旧城又有一个死人!”

    听着这些话,我恼羞成怒,怒吼道:

    “统统给老子闭嘴!闭嘴!!!!!”

    可恶那孩子还在哭!哭什么哭!哭什么哭啊!要不是你,我会杀死你娘么!对,对,都是你,都是你!我生活已经一团糟了,你为什么还要给我添堵!为什么!

    我含恨地抱起女人的尸体,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回屋子。

    我在床上放下女人,回头一看发现小乐还走了进来!他还揉着眼睛哭着!

    我不由得大怒,一手钳住他的脖子,一把将他掼出去。他还要进来,我就狠狠地踹他一脚,再猛地关上门。

    啊,他一直在门口哭着,没完没了,没完没了,简直天崩地裂一般!!

    “你听啊,你听听啊!”我对着女子道,含泪道,“这就是你给我生的儿子!这就是你给我生的添堵的儿子!是他害了你,是他杀了你!我们不要他了,我们不要他了!没有他,我们就不用养着他,我们就不用供他读书,我们的生活就会好过很多!我们让他死吧,我们让他死吧!”

    “好呀!那就让他死,那就让他死!”霎时间,那尸体竟然睁开了眼睛,而且还说起话来,“那你叫他进来,杀死他,杀死他!”

    我怔怔地看着女子,不知道发生什么。只见女子的脸刹那变得千疮百孔,全身脓血溅出,蛆虫滚爬。我吓坏了,一下子摔倒在地上。女子起了身子,不容分说地将我拖出屋外。小乐还在那里哭喊。女子指着小乐,对我怒吼道,“杀了他呀!杀了你的孩子呀!来呀!你不杀他,我便杀了你!”

    女子张开血盘大口,向我袭来。我吓得抱着头,闭上眼睛,缩成一团。忽然哭声骤至,有人站在了我前面。我睁开眼睛,竟然是小乐张开双手,对着女人大哭着。

    “不准伤害我爹!不准伤害我爹!”

    “不是我要伤害你爹,是你爹要伤害你!”

    说完这句话,女子轰然落地,尽化雨中。

    我惊魂未定,忽然发现手中多了一把匕首。我再往前一看,小乐突被一个人搂住了脖子,转而面向我。

    那个人,那个人,那个人竟然就是我!就是袁贵成!

    “来,来呀!”袁贵成怒道,“杀了你的儿子!他总是给你的生活添堵不是吗?富贵人家的孩子,生出来是拿来疼爱的,贫穷人家的孩子,生出来是拿来泄愤的!这就是这个世道!来,杀了这个添堵的儿子,杀了这个哭得没完没了的孩子!杀了他,你就没有负累,你就是孑然一身,你就可以逍遥自在,你就会重新拥有你自己的生活!来,杀了他,杀了他呀!”

    没有负累?孑然一身?逍遥自在?重新拥有自己的生活?

    真的可以吗?杀了他,我生活真的能如意吗?真的变好吗?

    我颤颤地抓住匕首,对着孩子身子,往前一捅。

    我感觉到鲜血顺着雨水流下,我感觉到一股无尽的悔恨涌上心头。

    那匕首刺入孩子的胸口,但感到巨大疼痛的,却是我自己。

    我不由得低头一看,果然有一把刀从后往前,插在自己的胸口前。

    就在我倒下的一瞬间,有一把低沉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你孩子死了,你不就也死了吗?”

    ……

    我一下子跪在了地上,头晕脑胀。

    感觉自己被某种事物吞噬掉,在七荤八素的胃里翻滚一番后,再被吐出来。

    难受。无论是身体还是心情,俱是难受。

    我抬起头,发现重新置身在祭坛。

    所有人都一脸疲态,脸色怅惘。两个军兵更是跪了下来,眼神恍惚。

    “不,不不不不,”袁贵成含泪道,“我没有杀我的儿子,我没有杀小乐!我只是,我只是,”他痛哭流涕,捶胸拍地,“我只是错手杀了他的娘,错手杀了他的娘啊!”

    “不,你杀了小乐。”陆一善冷冷道,“你不止一次赶小乐出门,你不止一次杀死了小乐。”

    “我没有!我没有!小乐在哪里!小乐在哪里!”

    “小乐是多么乖巧的孩子。他跟着你吃苦,把你当做父亲,你却没有把他当做儿子。他哭泣,你打他;他受到伤害,你不闻不问;他孤身在外,你仍安睡不忧。绝情如此,有血缘何用?倒不如放弃他,忘了他,断了这父子情分。”

    “不,不能!”袁贵成愧疚道,“我不能没有他!我知道了,我不能没有他!”

    “我不是什么儒道者。孩子不能选择自己的父母。若父母不义,孩子自可离弃。现在小乐已经懂事了,该是他选择的时候。”

    袁贵成头抵在地上,磕头痛哭。

    我看着陆一善,他说这番话时,喉头滚动了好几下。

    果然不是强硬的家伙,性子里还是温和的。

    莫辨擦了擦额汗,拍了拍手掌,“精彩精彩。我现在还以为自己是袁贵成呢。”

    只见端木赐冷冷地瞥了陆一善,后转向军兵说道,“哼,把袁贵成带走!”

    “慢着!”

    吞象女走了过来,一脚踩在袁贵成的脑袋上,陆一善吃惊得站了起来。

    “你想干什么!”

    “这个人在现实中杀了妻子,在幻境里杀了儿子,你还要他儿子去选择?选择什么,直接把这个人杀了!”

    “哎呀,哎呀呀!”黄鬼仙笑了起来,“吞象女,我没听错吧?你这是在为正义发声吗?这可对得起‘吞象’二字?当得起邪教中人吗?”

    “哼,邪教二字,本来就是那些伪君子诬蔑我们长生教的。黄鬼仙你偷鸡摸狗,佛戾以吃人为乐,莫辨有龙阳之好,这些都与我无关!我今儿就想问清楚这个除咒师!”吞象女瞪着陆一善,脚下又狠狠地拧了一把袁贵成,“你这算除咒了?你发现了恶,却除不了恶,那算什么除咒!把人杀了,我吞象女就认你是真正的除咒师!”

    “哈哈哈哈,佛戾,莫辨,你听们到没有?这娘们耍起清高来了,还不屑与吾等为伍!”黄鬼仙大笑起来,佛戾嗤之以鼻,莫辨也笑着摇摇头。

    “不过吞象女大人此话不差。陆一善,你把人杀了吧。”端木赐冷笑道。

    我紧紧盯着陆一善。陆一善啊陆一善,此间你该怎么做呢!

    一旁的小乐还在熟睡着。可怜的孩子啊。

    没想到陆一善淡淡地说道,“袁贵成在幻境里,的确没有杀小乐。”

    这些巫覡面面相觑,一脸的疑惑。

    “不,他杀了!我们每一个人都亲身经历了,他杀了!”吞象女道。

    “不,那是你们每一个人都杀了。但袁贵成没有杀。”陆一善掷地有声道,“在移情的幻境里,每个人都是自己,而不是袁贵成。”

    所有人一听,都大为震惊,连我也瞠目结舌。

    是我杀了小乐?我不是袁贵成吗?我为何会杀了小乐?

    我看着小乐的脸孔,顿时脊背发凉。

    “荒谬!荒谬!”那吞象女忿忿道,“我们在幻境里,根本就是袁贵成!我们都觉得自己就是袁贵成!”

    “不错,因为那是袁贵成的意识,那是袁贵成的生活。你们活成袁贵成的样子,最终都是选择杀了孩子。但现实是,而且在袁贵成的记忆里,他根本没有杀孩子。”

    众巫面露愠色,一时语塞。

    “那又如何!”佛戾忿忿道,“换着是我,早就杀了再白灼来吃!”

    “哈哈哈对!”黄鬼仙拍掌大笑,“我们是邪教,何必要把自己端高?”

    “哼,没半点意思!”吞象女转身踹门离开了。黄鬼仙和佛戾紧随其后。

    公冶长六巫也看着端木赐,端木赐摆摆手,六巫也走了。

    而那个莫辨,则饶有兴味地看着陆一善。

    “原来凡人的生活这么可怕,经历一下子便感觉被吞噬一样。陆一善,我忽然间有点欣赏你了。”

    说罢,转身离开。可走到门边时,他又回过头来。

    “我突然很想知道,如果是陆一善你变成幻境里的袁贵成,会不会杀了那孩子。毕竟,我们都喜欢以天神的角度俯视世间,呵呵,呵呵呵呵呵。”

    莫辨那妖娆的声音渐渐远去,我如释重负。

    端木赐让军兵为陆一善戴上镣铐,陆一善顺从地抬起了手。

    待军兵押袁贵成回去后,陆一善又缓缓说道:

    “这里头,有一个巫覡杀了孩子后,马上又杀了袁贵成,最后又杀了自己。”

    只见陆一善目光灼灼地看着端木赐,我吃了一惊。

    “那又如何?大人如何解读呢?”端木赐冷笑道。

    “我没有任何的解读。我只是觉得大人很恐怖罢了。”

    “恐怖?你不觉得世人很可怜吗?明明知道是吃人的生活,却还要生活。”

    “所以大人选择毁灭吗?”

    “不是我选择毁灭,而是注定会毁灭!”端木赐展开双臂,大笑道,“这里本来是西乞家的祭坛,如今却变成一片废墟!昔日香火旺盛的少昊神族,现在在西域苟延残喘!芸芸众生皆是如此,最终都会消亡的!”

    我看到陆一善目光闪烁,微微一笑。

    “你说的或许没错。”陆一善也张开手臂,“幸亏西乞家衰落了,不然你的成魔诞无法实现,今晚我也不会有瓦遮头。”

    端木赐笑容顿止,冷冷地看着陆一善。

    “今晚到此为止。我想,那个人听了今晚的事情后,会对你刮目相看。”

    说罢,端木赐离开了。

    我终于可以出来了,着实是看了一场大戏。小乐还是熟睡如初。

    “这家伙怎么睡得那么沉呢?”

    “今晚我捡了一些安眠宁神的草药,让他服下了。”

    “原来如此。”

    我看着陆一善,他也是一脸的疲惫。

    本来我也该回去了,但心中有一疑,不得不问。

    “陆大人,袁贵成真的没有杀小乐吗?”

    陆一善一怔,看着我,“你为何会有此一问?”

    “我只是不相信自己会杀小乐罢了。到底杀没杀?”

    “其实我并不知道。”陆一善捋了捋眉毛,苦笑道,“我只是在为世人辩解。”

    为世人辩解?我心中感到一丝荒谬。

    “那你为何不杀了袁贵成?正如你之前为何不杀了端木赐?”

    “任何事情诉诸于极端和暴力,最终都会变得面目全非。”

    最后,陆一善如是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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