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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1章 意义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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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影子话音一落,对着易斐斐和翎君一指。

    陆载吃惊地回头一看,看到一团黑烟从白雾中氤氲而生,并一下子缠卷住了两人。

    陆载伸手欲救时,已然是来不及。翎君也应声倒地,和易斐斐一起陷入昏迷。

    “汝刚才毁了吾的幻境。这回吾不会让汝得逞。就让他们在吾的幻境里慢慢死去吧。”

    “你太轻视人了。或许根本不需要我的巫力,他们自己便能出来。”

    “吾从来都是高估了人性。”影子摇摇头道,“汝说得对,没有吾,他一样也会如秋叶一般枯萎。看看这周围的一切,这片虚无的白雾,和吾的幻境,除了色相,有何不同呢?”

    “自然不同。他这里有光,你那里没有。有光,便有希望。”

    “光从来都不是希望。光是黑暗的附属。人类用光亵渎了黑夜。”

    “所以你就要报复人类,要毁掉黑夜之光。”

    “吾报复人类?”影子又摇摇头,“光,太轻浮了。吾只想还一片宁静予世间。”

    “但你偏偏引起了更多的轻浮和动静。”

    “那是因为人性之私欲。他们以为,光是属于他们的,月亮是属于他们的,天地万物都是属于他们的。别人不能夺走他们所拥有的东西。就连吾等这些随天地共生的神兽,他们也以为是属于他们的。”

    陆载捋了捋眉毛,竟无言以对。

    “虚无的除咒师啊,如此骄妄无道的人类,汝还要为他们除咒吗?”

    陆载叹息道,“但我们人已然存在于这个世间,如草木虫兽一般,在这片大地上扎根生长。你只看到了人们愚昧骄傲的一面,却没看到人们聪灵谦虚的一面。就凭着这一面,我便应为他们除咒,让他们活得更好一点。”

    影子一听,身子猛烈地震动了一下,强大的巫力迸发。

    “无知的人啊,何其无知的人啊!汝真以为汝能为世间除咒?”

    影子应是愤怒了,杀气忽至。巫力如一阵阵的卷扑而来的利风,刮得陆载满身火辣辣的。

    “汝真以为,人们愿意放下执念?放下十几年,几十年,甚至一辈子的执念?”

    “我并没有说这是易事。”陆载微微一笑,“但事在人为。”

    说罢,他从袖口掏出黑鳞面具,默默戴上。

    影子一看,语气遽然生变,颇为惊叹,“这面具!汝是!”

    “来吧,多辩无益。”陆载展开架势,“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

    当翎君睁开眼睛时,她发现自己在祸水轩的书房里。

    她并没有感到惊奇或惑然,好像自己本来就坐在这屋子里。

    她低下头,发现自己双手捧着一碗泛着淡淡清黄的水。

    她浅浅抿了一下,便知这是蜂蜜水。而她的身边,还坐着易斐斐。

    他正趴在桌子上,以臂当枕,埋头睡着。身上还散发着浓烈的酒气。

    似乎已是深夜。屋外的很宁静,风声如幻觉,如梦呓,如心涧一道溪流。

    一切都回到了这几年,翎君在书房呆着的日子。还有不时会在书房休息的,醉生梦死的易公子。

    翎君先放下碗,将凳子搬到易斐斐身后,然后坐下来。她扶起易斐斐,手绕着他,手臂搭在他的肩上,再拿起碗。她的动作看起来很轻松,小小瘦瘦的手臂充满了力气。

    “易公子,易公子,”翎君轻唤道,“喝点蜂蜜水吧,醒醒酒。”

    翎君舀起一小匙,正碰到易斐斐的嘴边时,突然间被他推开了。碗“砰啦”一声,在地上绽成了碎片。翎君还没反应过来,易斐斐便起了身子,猛地推了一把她,让她从凳子上跌了下来。

    易斐斐眼神空洞,表情木然。他眼睛对着翎君,翎君却感觉不到注视的目光。

    “易,易公子,你酒醒了?”翎君吃惊道。

    “酒醒了?你可知道,世间根本没有任何一样东西,能绝对地醒酒解酒。”

    易斐斐冷冷的话语,让翎君一下子醒了过来。她不在祸水轩,她还在梦里。

    那是谁,回梦祸水轩?是她吗?不,这是他的梦。

    那就是,这是除咒的机会吗?

    “有一样东西,能绝对醒酒解酒。”翎君爬起来道。

    “并没有。”

    “有!时间!”

    易斐斐漠然地看着翎君,嘴角慢慢往上翘,露出诡异的笑容。

    “你说什么?你说时间?!”他突然发出尖锐刺耳的叫声,“哈哈,时间!时间!那要多少时间,才能解得心中结,醒来半生梦!一年?十年?二十年?三十年?还是要一辈子!”他一大步扑倒翎君,双手猛地掐住翎君的脖子,恶狠狠道,“难道要风烛残年才能彻悟过来吗?!那恐怕那不是醒了,而是发现一生徒然,暮年悲凉!那不是醒了呀!而是逼——于——无——奈!那——有——何——意——义!有何意义啊!!!”

    易斐斐一手抓着翎君,另一手狠狠地捶在地上。

    翎君看着他那渗血的拳头,痛心道,“不用那么久的,真的不用那么久的。只要你坦然,只要你愿意,真的不用那么久的易公子!”

    “不用那么久?你说不用那么久?只要坦然,只要愿意?!你说得轻巧!你说得太轻巧了!”易斐斐那死鱼一般的眼睛如陷入一片浑浊之中,森然地盯着翎君,说话的语气更是令人毛骨悚然,“你不是看过我的梦吗?你不是已经知道我的经历了吗?我亲眼目睹了我的母亲和哥哥惨死,还有所谓家人的寒心与冷漠,你叫我如何坦然面对?如何愿意忘记?我不是坚毅强大的易粲粲,也不是自卑自怜的易盈盈,我是平凡如他人,如他人一般侥幸活着的易斐斐!既然生我平凡,但为何不平凡待我?为何不让我如井底之蛙一般愚昧地活下去?我懦弱如凡人,我可承受不了这轰然的生死!承受不了!承受不了!!!!”

    易斐斐扔下翎君,先是高举双臂,然后再忽地落下,甩在了两腿边,如断线的傀儡。

    “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真的如此吗?读透了道理,又如何能活得下去?还不如生来惶惑,还不如昧然死去······”

    “不,你并不懦弱!你不是懦弱的凡人!”翎君又站起来道。

    “我不是?你瞎了吗?你不是和陆载就在边上看着吗?你是不是瞎了?!”

    “我没有瞎,其实······”

    “你还敢说你不是瞎?”易斐斐对着翎君咄咄逼人道,“每当发生什么事,每当需要我鼓起勇气的时候,我都像一个懦夫一样退缩了!我不敢去面对,我不敢去做主意,我不敢去承担一切!我甚至需要身边那位小婢女去引导我,去帮我做决定!这你也看到了吧!你明明看到看到了,不是吗?”

    “对,我看到了,我看到了······”邻居含泪道,“但那个小婢女是不存在的呀!小婢女的长相不就是我吗!就是我呀!”

    易斐斐一时语塞了。就像那影子一样,木然的脸上毫无表情,但身子不自觉地抖动了一下。

    “那,那长得矮小的婢女,就是你?”易斐斐又抖了一下,“啊,就是你!”

    “没错,就是我!可我怎么可能出现在江夏,出现在易府本家呢?”

    “不,这不可能!”易斐斐的眼神竟有了一丝吃惊的光芒,“你怎么会出现在我的人生里?那,真正的小婢女又是谁?”他转念一想,“不,不管谁是小婢女,反正她肯定存在的,要不然我就不会依靠她,做出那么多的选择。而你,只不过是我梦里把你当做······”

    “不,小婢女是不存在的!你还记得那次饭后的枇杷膏吗?在执事大人的梦里,是你为了执事大人免于责罚,吃掉了枇杷膏,根本不是什么小婢女吃完的!”

    易斐斐身子又是一抖,踉踉跄跄地后退了两步。

    “这,这不可能!你没进过那废物的梦,你怎么知道的?”

    “这都是陆大人方才告诉我的。他由此而推断,小婢女在现实中是不存在的。也就是说,根本没有人帮你。”翎君一字一词道,“那天易粲粲愤而离开,劝他回去的不是小婢女,而是你!一切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下过的决断,都是你自己啊!你从小就是一个坚强的,善解人意的孩子!”

    易斐斐猛烈地颤动了一下。往事历历在目,越想越是吃惊。

    的确,饭桌之后,劝易粲粲回去救盈哥的,不是小巧玲珑的姑娘,而是哭着的自己。

    边落泪边吃掉枇杷膏的,不是那姑娘,是他自己。

    体贴地对母亲说,会和粲哥好好的,也不是那姑娘,是他自己。

    在街上被流氓少年欺负时,是他自己一个人哭着去找花蕊姑娘,根本没有人牵着他跑;他也并没有求着那小巧玲珑的姑娘去救粲哥,他求的都是路人,陌生而冷漠的路人。

    他跌落山坳后,没有姑娘的声音来鼓励自己爬上去,统统都是自勉之言。

    在观月台上,和易粲粲一起大喊大叫的,也不是姑娘,是他自己。

    没有人催促他上宝明山保护母亲,是他自发而为。

    也没有人在他摔伤膝盖时帮助他,是他自己坚强地站了起来。

    啸天出现在眼前时,他耳边响起的不是姑娘的报仇之言,而正正是自己的心声。

    想至此,易斐斐遽然摔在了地上,双目泛着泪光。

    原来,那小巧玲珑的婢女姑娘,真的是不存在的。

    原来,易斐斐是一个有如易盈盈般乖巧懂事,有如易粲粲般有担当的孩子。

    那是不是说,自己其实可以成为一个更好的人,一个不在此妄谈人生的人?

    可以吗?不,不可以啊!你小时候不是坚强懂事吗,看看现在的自己,还不是落魄至此!就算没人帮你一把又如何,就算你自己独立坚强又如何,你还是阻挡不了生死,你还是停止不了这轮回。一切都事过境迁,一切都人情已非,一切都不复存在,又或者一切都云淡风轻。是不是对过去释怀了,自己就应该吃的吃,该喝的喝,该怎么活就怎么活,对吗?如此一来,那,那,那该死的过去和未来,对自己而言,又有何意义?当下这一切又有何意义呢?

    他越想越是怅惘和无望,流下了悔恨的眼泪。

    短短二十年,前十年他错过了命运,后十年他逃避了人生。

    往后,没有往后。逝者如斯夫。

    他的目光,又渐渐黯淡下去。

    翎君赶忙跑过来,搂住易斐斐。

    “易公子!易公子!你别睡了!你正值青年,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不是吗?”

    “重新开始?”易斐斐气若游丝道,“我没有结束什么,何来重新开始?我总算是想明白了,我没有必要执着于我自己是怎样一个人,我母亲和粲哥有没有死,父亲和家族待我如何,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所有人终将一死,所有人都会尘归黄土,所有的执念都会烟消云散。”他又淡淡一笑,“我真是太傻,我竟追求过柳梦梁,竟责难过大哥和父亲,还想杀死啸天报仇,其实除了满足一时的妄念,追逐这些有何意义?既然我做不到漠视过去而好好活着,那就倒不如一死,来祭奠我的母亲和粲兄······啊,我又说错了,人若一死,已无意义;既无意义,何来祭奠一说?呵呵。”

    听到这番话,翎君的情绪陷入一片无奈的悲伤中。

    她已经听不进易斐斐的胡言乱语,她甚至觉得易斐斐在亵渎生命。

    “天啊,既然活了一场,为何就不能好好活下去?这有那么难吗易公子!”她哽咽道,“之前你不是活得好好的吗?你何必想那么多?”

    “为何不能好好活下去?之前不是活得好好的?何必想那么多?哈,哈哈哈哈!”易斐斐重复了一遍翎君的问题,哂笑道,“正如啸天所说,人生是一场轮回啊!你所谓的好好活下去,不就是让我娶妻生子,成家立业,然后做好一个巫覡,经历一番人间的尔虞我诈,随后用几十年的阅历和经验告诉我儿子,不用想那么多为什么,亲人死了就死了,好好活命,承继香灯,光宗耀祖。如果临死之前,还有什么心愿未了,就来一句家祭无忘告乃翁吗?翎君啊翎君,可怜的翎君,明明知道人死即一切幻灭,还郑重其事地去说去做,你不觉得很无稽吗?不光是无稽,还很滑稽啊!哈哈哈哈哈哈!”

    易斐斐干笑了一阵,脸色倏地沉了下来,脸上乃至全身已布满了黑紫之气。

    他就要变成影子了。

    “如此无稽且无意义地活着,我做不到,我活不了啊!”

    “不,你错了,你真的错了。你这些话,才是真真正正的无稽之谈。”

    翎君放下将死的易斐斐,颤颤地站了起来。

    “那你便告诉我,我错在哪了!你这个奴婢出身的,一出娘胎就被世间否定了世俗意义的人!告诉我错在哪了!”

    “你错在!”翎君激动道,“意义从来不在于自己,而在于别人啊!”

    “你说什么?!”易斐斐猛然一惊。

    “孑然一身,孤独而来孤独而去,能有什么意义?若是有了别人,那一切都会不一样了。你爱上一个人,你的意义就全在那人上;你顾着一个家,你的意义就全在那家上;你立志救治这个世间,你的意义就无处不在。亲缘的家人,可以成为你的意义;陌生的路人,也可以成为你的意义!难道这么浅显的道理,你都想不明白吗易斐斐!如果你想不明白,那你这些都只是少年之愁,都恰恰只是无稽之谈!”

    “我是少年之愁?我是无稽之谈?”易斐斐目光闪烁,指着翎君,“等你到了中年暮年,一切惘然时,你就会明白我所说的一切了。”

    说完这话时,易斐斐已经失去了面容,再也没有眼耳鼻,只留一张嘴,一团黑影。

    翎君笑着道,“不,我不会惘然的。正如我自己不喜欢甜的东西,但看到你喝着我兑的蜂蜜水,我便觉得甜的东西也挺好的。”

    易斐斐不语了。他对着地上的碎瓷片,和清汪汪的蜂蜜水,怅然若失。

    “你是要我满怀希望,去寻找人世的意义。”他苦笑道,“可覆水难收,我亲人已逝,希望落空,我再活下去,也只可能再活成易斐斐的样子,侥幸,贪欲,行尸走肉,一事无成······”

    翎君又蹲了下去,紧紧握着易斐斐的手。

    “那我来当你的希望,可以吗?我来成为你的意义,可以吗?”

    易斐斐颤颤地伸出手,抚摸了一下翎君的脸颊。

    心死如此,他已经失去了眼睛,看不到任何东西了。他也失去了触感,感觉不了任何东西。但他却能感受到翎君那肤容的温润柔滑,他眼前甚至出现了翎君的轮廓,并渐渐清晰起来。

    原来这个在他梦中化身万千,出现无数的,小巧玲珑的姑娘,是多么的美丽。

    那一瞬间,他心动了。

    这,是意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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