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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0章 近物远逝(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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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易难苦笑摇摇头,“斐斐可不愿进我的梦境里。”

    “正是这种‘不愿’,才证明了你俩关系非同一般。这几天下来,三公子没有搭理任何人,唯独易兄出现,他的情绪才有了变化。”

    “可他的变化就是······”

    他的变化就是嗤之以鼻地对自己吐口水啊!

    “等一下。”一旁的南宫羽说道,“陆大人,我记得您事前说过,这些除咒术只能对被下了咒的或是有强烈执念的人使用。可夫君他没有被下咒,更没有强烈的执念啊。”

    “南宫大人,您觉得,真的没有吗?”陆载转向易难,意味深长道,“易兄,您觉得自己有强烈的执念吗?”

    “我······”易难沉吟一下,“陆兄以为呢?”

    陆载捋了捋眉毛,后退一步,抱拳行了一礼,一字一词道,“请恕陆某直言,你我交往不久,可我已经从易兄口中听过许多遍说自己巫力孱弱。这并不是易兄自谦之词,而是自卑之态。妄自菲薄,本不算什么执念;但不经意或刻意以自卑为借口或挡箭牌,便是执念之象了。”

    “陆大人,你这话说的真是······”

    南宫羽正要责难,易斐斐却摆了摆手,阻止了她。

    “陆兄,说得在理。”易难叹道,“可我并没有妄自菲薄,只是说实话。”

    “世间我执皆可成咒。是否是执念,用‘梦客’一试便知。而且,这都是为了三公子。”

    “好。”易难点了点头,“就让我唤醒斐斐的执念吧。”

    “且慢。”陆载说道,“咒唤,是有风险的,甚至会有生命危险。”

    一听此话,易难和南宫羽皆是惊讶。

    陆载继续说道,“咒唤两个人意识相连,且羁绊强烈,很容易互相受到影响。其中一人还是咒禊的宿主,极有可能会将咒禊会传染给另一人。意志不坚者,还有可能因此长眠不醒。”

    “咒禊,还会传染?!”

    “嗯,如同瘟疫。”

    西乞孤鸰与西乞家一事就是最好的例子,只是陆载不便明说。

    “既然如此,那不能使用咒唤!”南宫羽一下子激动得拉住了易难的手臂。

    “但羽儿,只有这个方法救斐斐!你都看到他那样子了!”

    “那我来吧!我来当咒唤的人,如何?”

    “请恕陆某直言,三公子见到夫人后并没有情绪上的反应。夫人并不适合。”

    “陆载你!”

    “羽儿!”易难劝道,“这事关斐斐的一生,我作为兄长······”

    “那你也事关我的一生!你就不能替我想想吗?还有小狐儿小狸儿呢?!”

    说罢,南宫羽忿忿离开了。

    “羽儿······唉,陆兄见笑了。”

    “不,夫人说得对。性命攸关,易兄慎重取舍。”

    “但事关斐斐。这是我欠斐斐的。”

    陆载看着易难黯然神伤,心下想到了什么。

    “易兄,事不宜迟,我马上让人将三公子带到方相寺的巫庭,并请凤少宫主、朔风大人和衡机大人立阵法增益相助。请容陆某先告退准备。”

    “好。易某安抚好内子后,便会马上过来。”

    其后,易难如约而至。但并不仅仅是他一人。他牵着南宫羽的手飘然而至,两人手腕上的羊脂白玉腕钏格外显眼。

    凤夷君、南宫羽、朔风、衡机四人共同建阵加持,陆载、易难、易斐斐三人两两相对,盘坐于阵法中央的蒲席上。阵法外,窭子老和西乞蝉也紧张地观看着。

    易斐斐一直看着易难,但易难对他微笑时,他又面无表情地吐了一口水。

    兄弟一场,难得缘分。那般冷漠,为何冷漠。易难心里一阵酸楚。

    “来吧,斐弟,让我来唤醒你的执念吧。”

    易难默默地闭上眼睛,感觉到陆载的手按在自己的额头上。

    瞬息之间,坠入梦中。

    ……

    小小年纪,他便体味到近物远逝的滋味。

    易家不但是巫族世家,更是江夏一带的江卿门第。他生为易家本家嫡长子,自然呱呱落地便是处高墙大院,面青瓦红砖。人人都说,这才是真真衔金汤匙出生的,何止不愁吃喝温饱,简直是一辈子锦衣玉食。

    谁说不是呢。从小到大,那实质的,如珠玉财宝,他满身披挂;那虚妄的,如名声前途,更是已经铺满了他的一生,没有半丝儿的空间,让他奔跑。

    如果就这样安安稳稳地让他成长,他也是乐意的。他品性温驯,是一个乖巧懂事的孩子。他听话,上进,也努力,更听从父辈们的谆谆教诲,自觉地想去成为易家的少主,担负起承继家业的责任。在母亲眼里,他是上天恩赐的贵子;在父亲眼里,他是家业辉煌的延续;在宗亲眼里,他是本家强势的明证。甚至他的婚姻大事,也是早早地定了下来——方相寺寺主亲自保的媒,南宫家的三女。

    只要一切顺顺妥妥,他便不仅仅是易家世子,还是南宫家的贵婿。

    只可惜,凡事总有个但是,造化习惯了弄人。他少时的经历,充满了令人哭笑不得的讽刺,永永远远都是近物远逝。就好像有人在他面前放下一件玩意,说要送给他的;他正要伸手去拿,那人便马上拿走,笑嘻嘻地对他说开玩笑的。

    如他亲近的奶娘,父亲认为她有所图,便赶她离开了易府;

    如他江边的玩伴,父亲忌讳其是下民,禁止他和他们交往;

    如他读书的先生,父亲不满其学迂腐,解雇了一任又一任。

    还有那灿烂的日光,巫医认为日照对其身体有害,他只能深居不出。

    还有那清朗的江滩,巫医认为江风对其巫力有损,他便不能去游玩。

    诗词歌赋令人萎靡,他便不能看;冰酪糖棍不利身体,他便不能吃。

    这便是近物远逝。它最是令人失落与愤懑,予人何其难受的滋味。

    但母亲告诉他,不能随心所欲,便是他成为易家少主的代价。若要自由,她又何必嫁入豪门,母凭子贵。

    越渐长大,他越发觉得母亲在理。的确,若毋需自律,这易家少主岂非人人能当?如此一想,他便也觉释然。近物皆易得,失去了未必可惜。而那遥远的巫家荣光,更值得他去追逐。

    然而人生并没有那么简单明朗。若自律和坚忍也是一种付出,那命运会让这种付出变得可笑和微不足道,天道从来不酬勤。他失去了一样东西,便等于失去了一切。

    他失去了巫力。或者说,他从来没有得到过巫力。

    他出生之时,巫医便说其“资如凡人”,但又马上改口,说这小小婴儿,尚不能定断什么。百日之后,父亲亲自为他卜筮,龟甲上显一‘盈’字,又有相师说可取叠字名,以贱名克贱相而求富贵,于是取了“盈盈”一名,希望他巫力盈满。随后又举家前往天命山,集家族众巫之力,在正名石前为他祈福作法了三天三夜,以开通巫穴,辨正巫名。

    可令人诧异的是,三天之后,他巫穴依旧闭塞,且正名石也没有现出一个字。大家不禁疑惑,为何上天默然?这大巫之家可绝不会生出一个凡子来!

    若真是凡子,这易家岂非颜面扫地?

    父亲自然不服不甘,继续催令众巫施法,并斥巨资壮大祈福之势。终于,九天九夜后的清晨,朝露初绽,他便嚎啕大哭起来。那巫医一把脉,便满脸喜色,说恭贺易家,少主巫穴已开,煌煌大巫由此起。而正名石也现了字,独一个单字,“难”。

    父亲甚为不悦,认为这“难”字不吉。然他素来遵天意行事,便赶紧拿出龟甲灼卜一番。一卜,那龟甲反显吉象,然卜辞颇令人费解:

    “天降大任,或易或难,或正或邪,或生或死,于斯人也。”

    父亲正疑惑间,那些做门客的卜师们赶紧进言:

    “略去中间一段,首尾即天降大任于斯人也。此乃圣贤之言,可谓大器之兆!”

    “正是。这‘难’字又同‘傩’,即上古巫祭之礼。易为姓,难为名;‘难’又表古巫,‘易’则当世巫姓。这‘易’‘难’结合,是指世子将建一番震古烁今的功业啊!”

    父亲听后,颇感有理;然疑惑又起,“可为何此子巫穴,需九日之后才开?巫穴既开,又为何全身巫脉阻塞不通,巫力稀少?”

    卜师们又争先恐后道:

    “正所谓天道以九制。九者,乃阳之极数,道之纲纪也。少主九天而开巫穴,此乃非凡之象啊!”

    “而初始巫脉闭塞,巫力孱弱,正正是印证了大人之卜。这卜辞源于圣贤,原句是‘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这是督勉少主上进自律,用后天之功强盛巫力,以不负苍天之期许。”

    巫医们也不甘落后:“大人尽管放宽心。小孩初开巫穴,巫力稀少也属正常。待年龄渐长,再加以锻炼养生,巫力便可见长。”

    听了巫医这番话,父亲才觉得满意,逐令众巫返回江夏。

    以上这些事情,都是他自己向下人问来的。因他先天巫力孱弱,所以小小年纪就要调理身体,食药修行。本该是活蹦乱跳的年纪,他却比一般小孩活得小心翼翼。别的小孩满院子飞奔,他却只能盘坐练气;别的小孩可以听爹娘讲故事,他却只能听山医相卜四师讲学;别的小孩能吃冰糖葫芦,他却只能吃药丹和药粉。

    是啊,一直伴随他长大的,正是那些药丹和药粉啊。那黑糯糯的药丹,是方相寺的老巫医那满是皱褶的手掌捏出来的,味道直呛鼻子,他只能一小颗一小颗地扔嘴里,然后忙不迭地喝水,就着水咽下去。有的时候黏在喉咙里咽不下去,他便只能一整天都“回味”着苦涩涩,略带点腥臭和腐败的味道。

    药粉则是白灰灰的,比香炉里的香灰更白点。吃这个药粉是最难受的,比吃药丸难受多了。因为药丸就着水可以完完全全吞下去,但药粉却不行。他记得他小时候,每逢吃药粉他就哭,哭得那些丫头姨娘都没辙,最后只能母亲亲自来喂。母亲将一点药粉倒在汤匙上,加上一点水搅浑了,再慢慢地喂给他。

    母亲的笑容总是温柔的,小小的眼睛眯成了两道倒卧的月牙。

    “来,盈儿,大口吞下去便好了。”

    他怯怯地微张嘴巴,迟疑地凑近汤匙。母亲看准时机,轻轻斜了斜汤匙,让他不由得将汤匙咬了下去。水与粉的融合物倒进了口腔里,苦巴巴的味道瞬间斥满头皮。

    “盈儿,相信娘亲,吞下去便不苦了。”

    不,娘亲说谎。吞下去更苦,好像这种苦势要流尽全身一样。

    每天要吃一两药粉,也即十个汤匙装的分量,他每天要吞十次。

    前几次,他都听娘亲的话,吞咽了下去。

    可剩下几汤匙,他都含在了嘴里,他实在吞不下去了。

    “盈儿,吞下去吧,好吗?”母亲苦口婆心地劝道,“你这样子更苦。”

    “娘······”他含着水,嗫嚅道,“盈儿吞不下了,好苦好苦。”

    “盈儿乖,喝完了娘亲喂糖水你喝好不好。”

    听着母亲的话,他又吞下了。然而到这时他往往发现,竟还有几口。

    “乖,盈儿,就这一口。”

    “盈儿盈儿,娘亲的好盈儿,最后一口了。”

    “真的,盈儿,这真的是最后一口了,相信娘,好吗?”

    他知道娘亲是不可信的,他也知道每次都不是最后一口;但他每次都相信了娘亲。

    经年之后,他想起吃药的往事,嘴巴里总会泛起一阵苦味。

    当然,孩提的他也会发脾气,嚎啕大哭以抗拒吃药粉。

    每当这时候,母亲要么耐心地劝导;要么板起脸孔发脾气;要么偷偷地落泪,哽咽一句,“可怜的孩子······”

    第一招是惯用的;第二招是管用的;第三招,是一定顶用的。

    只要母亲落泪,他便不哭了。

    懂事如他,会乖乖地拿起汤匙,递给母亲。

    他一这么做,母亲更是泪流不止,泪珠连着线儿挂了下来。

    他一直都知道,也感觉得到,母亲是格外怜爱他的。

    这怜爱的缘故,似乎不仅仅因为他是她的儿子。

    从母亲踏进易家,生下他那一刻起,两人的命运便连成了一体,枯荣与共。

    在两个弟弟还没出生之前,母亲时常抱着他苦怜怜地说:

    “盈儿盈儿,我们母子俩只有彼此,只有彼此啊。”

    然后他便会问起母亲,想听听母亲的故事。

    母亲都是苦笑,说她自己没有故事,只有活着。

    但母亲的身世,他多多少少从外人的口中知道了一些。

    那些外来者看见他的目光,总是有那么一瞬间的惊奇——这份惊奇让小时候的他很是受用,让他感觉与众不凡;然而也即是一瞬之后,目光徒然生变了,仿佛眼里看到的他不再是他,而是另外一些东西。这也算是近物远逝吧。

    他们还会不经意地说出来:

    “啊,这就是易家未来的世子吗?”

    “长得真俊,以后长大了不知迷倒多少豪门千金!”

    “赶紧去问问易府的卜师,看看他的生辰八字!”

    “对对,还得看看他的命格属相,以后冠礼什么的可别送错礼了。”

    然而也让他窥听到一些关于母亲的事情:

    “这就是那渔女所出吗?”

    “果然是贱骨头好生养,难怪那些穷人儿女一箩筐。”

    “真不知道易家老爷怎么想的,休了那个孙家的,娶了一个渔夫的女儿,这不就是坏了江卿不与下民通婚的规矩了吗?”

    “听说是易老爷只信那龟壳。龟壳说什么,他就做什么。这个易家,巫族的身份比江卿身份重要多了。”

    “也不容易啊,谁叫那孙家千金生不出来?巫家又只能娶一个。易老爷也算是得偿所愿,中年得子。”

    听到半途,他便悻悻然走开了。

    从此之后,他再也没有问过母亲她自己的事情。

    人最不能改变的,便是过去。过去便让其过去吧。母亲现在过得很好,她未来会过得更好。他从小便打定主意,要给母亲一个锦帛未来。

    母亲的生活的确过得越来越顺意。尤其是当她生下了两个弟弟之后,易家上下对她越发尊敬了。

    这真真是母凭子贵。

    然而他自己的日子,却是越来越难过了。

    岁龄日增,他巫力一直不见长,反而有衰减之势。

    父亲的耐性,也被岁月消磨得一干二净。其对他的态度,也悄然地改变了。

    待他六岁那年,就看到刚刚从方相寺回来的父亲,正气汹汹地走到他和母亲面前,一手打翻了母亲手上的药碗,指着他大骂道,“别喝了!喝了也没用!”

    “这是怎么了?这些药不是您带回来的吗?”

    面对父亲的责难,母亲从来都是据理力争。母亲是温良的,但永远不怯懦。

    “哼,养巫气整整养了六年!身上一点巫力都没有!这怎么练巫术?你看其他巫族的孩子,像他这般年纪都学会几招山术了,他现在连巫力都没有!真是出门都别说是我易九馗的儿子!”

    “那便不是您的儿子,是我这个凡人的儿子总行了吧!”

    “你!”

    父亲扬起手掌,就要打母亲。小小的他马上走到母亲面前,倔强地张开手臂,仰起头直对着父亲。

    “哼!真是渔女的儿子!你长大以后去当渔夫吧!”

    父亲忿忿离开后,母亲会抱着他大哭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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