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 斐斐之恨
他踉踉跄跄地走下楼梯,走近大门时,迎面飘来一阵秋风,让他感到无尽的寒凉。
“易公子,你怎么了?”翎君走了过来,担忧道,“你没事吧?”
易斐斐看着翎君,看着她那张娇小可爱的脸,骨头仿如流入一汪清水。
“我,我没事。我要走了。”
“你没喝醉吧?我叫马车送你。”
“不,不用。”
“刚刚上面发生什么事了?好像······”
“没什么事!什么事都没有!”易斐斐赶紧道,“沙公子回去了,我也要回去了。再会,翎君姐!”
说罢,他急匆匆地离开了。
他并没有回宅子,他只是迫不及待地躲进祸水轩附近一条巷子。
这是一条狭窄的,昏暗的,空落的,偏僻的小巷子,非常适合此刻的易斐斐。
翎君的出现,让他一下子恢复了神智。
然而他承担不了这瞬间的清醒。一躲进巷子里,他就马上蹲下来,抱膝埋头。
他觉得满心羞愧,觉得无地自容。
他感觉自己置身一个纷纷扰扰的世间,太过于嘈杂烦人,要生生将人指斥至死。
现在的他,只欲寻求一方安宁。
安宁之后,悲伤和愤恨涌上心头。
他做错什么了吗?为何世间事事不遂己意?
他得罪谁了吗?为何人人都要对他大发一番言论?
他喜欢一个人怎么了吗?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有何不妥吗?
他心存侥幸怎么了?心存侥幸,证明自己对人间还存有一点善和敬,不是吗?
难道要我像刘亨达那样,目中无人,不可一世地活着吗?!
这不可能!不可能!
啊,你能想明白吗?世间怎么会有刘亨达那种人?!
怎么会有这种狂妄愚昧,不顾礼义廉耻之人!
他哪是人啊!他根本不是人!
我恨他!我恨他!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对这种“人”就应该除之而后快!
这时,巷子悠悠出现一个人影。那人仿佛倏忽而至,又仿佛一直都在这。
“是啊,你恨他,你恨不得杀死他。可你真的只是有恨吗?”
“你不是只有恨吧?在此之前,你还有羡慕和妒忌吧?”
不,我没有!我没有!
“你有!你羡慕他们能活得痛痛快快,而你却活得小心翼翼。你妒忌他们能够为所欲为,而你做什么都捉襟见肘!你恨他们,恨他们就随了一个富贵的姓,就有了这富贵的命!呵呵,其实你也可以,易家三公子怎么不可以飞扬跋扈?然而你却不愿意,偏偏好那坦荡荡的君子之风,不屑这长戚戚的小人之作。可这圣人之路何其艰难,你顿觉自己是万万做不到苦心志,劳筋骨,饿体肤的,于是便心存侥幸,尽学了那些文人雅士的俗癖,以为这样便能登堂入室,快意人生。可万万没想到,自己却变成了一个徒有文明人表,实长野蛮欲体的伪人!”
不,我不是!我不是!!!!!
易斐斐的胸腔如被炸裂,一股恨意在灼烧,在灼烧中胡乱飞舞,呐喊。
“你是!你为自己骨子里和刘亨达是同一类人而感到羞愧!是啊!你从忿恨过渡到了羞愧!此刻祸水轩里,那些恣意寻欢之人,都是你面前的镜子!都是你生来的影子!”
不,不是!我!我······不是他们!
易斐斐含恨地双目淌泪,仰天茫然。
第二个人影从天而降,一把金光闪闪的锡杖一跺地,他一手扼住了易斐斐的天灵盖,巫力一发,易斐斐眼睛倏地瞪大。那人对着易斐斐的眼睛,沙哑的声音瓮瓮念道,“打破镜子,毁掉影子,你仅是你,你再也不是你!喝!”
那人一声喝下,易斐斐瞳孔一缩,顿没了神光。
那人再一掌捋下,阖上易斐斐的眼睛。
这时,又一个身影慢慢地走进来。
“他就是易斐斐?”新来者有一把妖娆的男声。
“呵呵,这张俊俏的脸皮,我收了。”
新来者蹲下来,拿出一张皮囊,从上往下套住易斐斐的脑袋。
新来者一念这咒语,那皮囊竟缓缓紧致起来,附在易斐斐的脸皮上,并慢慢凸显出易斐斐的轮廓。过了一阵子后,那皮囊完全显出易斐斐的样子,旁人已分别不清皮囊的所在。
新来者再慢慢地,从下而上翻掀开皮囊,最后抽离易斐斐的头颅。
“莫门主这个巫具,简直是神乎其技。”另外两人惊叹道。
“两位施咒,也是配合得天衣无缝。”
“都是满大师的功劳,小巫只是逞口舌之力。”
“你方才对易斐斐说的话,用在野巫身上,岂非同样合适?”
“何止是野巫。世间十有八九,皆是易斐斐。”
“如此一来,何愁大事不成?”
三人相视而笑,纵身一跃,刹那间消失了。
易斐斐也慢慢地睁开眼睛,醒了过来。
不,他并没有醒过来,他还在沉睡着。
现实太过纷扰,让人心猿意马。唯有追求虚幻,才能让人心无旁骛。
是的,易斐斐再也不侥幸,再也不害怕了。
他径直地走出巷子,走进祸水轩。
满堂灯火明亮,金花银叶却不在。
连翎君都不在前堂,只留几个相帮看着门口。
他们赶紧迎向易斐斐,“易公子怎么又回来了?柳梦梁有客人伺候,翎君姐回后院了······”
还没待他们说完话,易斐斐冷冷地瞥了他们一眼,身上迸发出一股巫力,一瞬间将几个相帮震开,其旋即不省人事。
易斐斐轻身一跃,跃至二层;再走到柳梦梁的房间,用巫力震开门窗。
房间里的人自是吓了一大跳。可刘亨达和五位大汉见是易斐斐,皆不以为然,随即哄然大笑起来。
“你们看,这呆小子又来受辱······”
可没等刘亨达说完,易斐斐以手作刃,插进了刘亨达的胸口。
鲜血顺着易斐斐的手臂淌流下来。
刘亨达满口是血,瞪着易斐斐,嘟囔着什么;易斐斐眉头一皱,抽出手,再扼住刘亨达的头颅,用力一拧,其人旋即身首异处。
易斐斐拎起刘亨达的头,盯着他那茫然的神情,嘴角慢慢地往上翘,然后爆发出张狂可怖的笑声。
五个大汉一拥而上,易斐斐把头颅一掷,一股强大的巫力又喷涌而出,将大汉们震飞出去,撞得头破血流,一命呜呼。
紧接着,易斐斐转向早被吓得瑟瑟发抖的柳梦梁。
“易公子!易公子,别杀我易公子!”
易斐斐一步步走向柳梦梁,最后站在柳梦梁的面前,低下头,脸颊靠近。
“易公子,我,我也是迫不得己!你,你可别杀我!别杀我!”
“梦梁姐姐,你爱过我吗?”
“爱,我,我爱你!”柳梦梁吓得嘴唇发抖,脸色青白清白还挂着冷珠,“我,我一直觉,觉得易公子是我的好归宿!好归宿!”
“归宿?呵呵,也对,男人视女人为玩物,女人便寻男人为归宿。难怪古往今来,男人好色,女人自私!”易斐斐轻轻抚摸着柳梦梁的脸颊,无限爱怜道,“不过,这也是阴阳之合,各取所需,不是吗?”
“是,是!”
“既然梦梁姐姐你视我为归宿,那我们便一起归去,好吗?”
“啊?”
柳梦梁不明所以间,易斐斐一手掐住了柳梦梁的脖子。
“易,易······”
“一起归去,一起归去吧!”
易斐斐另一手自掐喉咙,双手渐渐发力。
如此大的动静,早已惊动了祸水轩所有人;那满室血流成河,又吓得人们鬼哭狼嚎,争相出逃。
翎君也赶至房间。目睹这一切,令她一下子也手足无措。
当她目光瞥向易斐斐时,更是大惊失色。
她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抓住了易斐斐的手。
“放手吧易公子!易公子!”她心急火燎地喊道。
易斐斐转眼看了一下翎君,又转过头继续发力。
翎君从他的眼睛里,看不到任何神采,空洞无物。
那是,那是与无心如同一辙的眼神!
她瞬即明白到,此时此刻她是唤不醒易斐斐的。
她哽咽一下,当机立断,捡起地上一块尖锐的碎瓷片,直插进易斐斐的腹内。
她见易斐斐不为所动,又捡起一块,咬了咬牙关,狠狠地割了一下他的手腕。
手发力皆在腕。翎君伤了易斐斐的手腕,他便泄了力气,顿时撒了手,另一手也放下自己的喉咙,转而抓住翎君的头发,重重地往地上一摔。他拔出腹内的碎瓷片,直刺向翎君的眉心。
正是这生死之际,几个人冲进了房间。一人下手一劈,劈落了易斐斐手上的碎瓷片;另一人赶紧救起翎君;再一人马上制住了易斐斐。
“这些人······不会全是易三公子所杀吧?”
“唔,看来他被下了咒。”
“······不管怎样,先回家!”
……
时光回溯。世事洞明皆场面,人情练达即手段。慢拢回叙。
七夕夜,易府。
席散后,易难一人站在廊上,远眺着繁花似锦的蜀山城。
地形狭长的蜀山城,正似一把精致的玉如意。东边的风月街和西边的南市集,如玉如意的两头,上面镶满了五彩斑斓的明珠。长鸣湖便如中间的把子,散珠横陈,闪闪烁烁地点缀其间。而城外西南边同样引人注目的乌香市,便是如意的末穗,绵绵长长,似乎一直延展至三桃地区。而那如意拱起的暗处,是东北边的西蜀都护府;穗尾拂来的影子,是东南边的,那阴雨绵绵的旧城。
身后响起了易难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怎么了,盈哥哥羡慕城里热闹,嫌弃山里的冷清了?”
他微微回头,只见南宫羽走到他的身边。
“哪里,清静有清静的好处。只是感叹蜀山繁华,城中十万户,此地两三家。”
“我们这里两三家,已经抵得上城中多少户了。”南宫羽递上一个精致的盒子,“你的身外物,我拿来了。”
“羽儿你笑我了。”
易难打开一看,是一件赤琼玉雕成的盘长结。
“这玉雕可是上品。你真要送给那个陆一善?”
“都说是身外之物,化作人情正合适。羽儿不是舍不得吧?”
“我有什么舍不得,反正都是你易家的东西。”
“这么说,羽儿你不是易家的人了?”
南宫羽一听此话,轻轻地偎依在易难的肩头上。
“我不是易家的人,我是你易难的人。”
“那我不是易家的人吗?”
“你觉得呢?易家对你如此,我背地里还要对他们毕恭毕敬吗?”
“唉羽儿,这也怪不得我爹他们。毕竟我从小······”
南宫羽赶紧掩住易难的嘴,“今天可是过节,不准再说一些妄自菲薄的话!”
“好好好,都听你的。”易难笑了笑,轻轻捏了一下南宫羽的脸蛋。
南宫羽瞥了一眼盘长结,“说实话,我还真不想你送东西给那陆载。”
“怎么了?你不喜欢陆载?”
“喜欢和讨厌都谈不上。只不过,我不想你跟这些看起来独特的巫覡来往。”
“看起来了独特的巫覡?”
“对,像陆载,徐璈生之流的,总觉得他们会惹上许多麻烦。那徐璈生名头太大,去哪里都会被人追杀,那陆载更不用说了,被朝廷通缉,还自称是一名除咒师。我可读过不少巫史,说以前除咒师都是天煞孤星,子孙皆不随姓,吃百家饭长大。”
看着南宫羽抿着嘴的样子,易难又笑了,“我的羽儿今晚是怎么了?平常是巾帼不让须眉,今天竟然还有扭捏之态?”
南宫羽轻轻捏了一下易难的手臂,“我只在你面前如此,不可以吗?”
“可以,当然可以。我希望你永远待我如此。”
“那你就少管世事俗务,陪我好好生活在这清净的山间便好。”
“唉,不是我要管,而是身为方相寺执事,易家之子,世事俗务自会找上来。”
“既然没办法也罢了。反正我愿意当好你的贤内助,把你的麻烦统统挡掉。”
易难拍了拍南宫羽的手背,“美眷如此,夫复何求?”
说罢,他在腰间的蹀躞找着什么。
“你在找什么?”
“我差点忘了,我有礼物送你。”
“什么?有礼物送我?”
易难掏出一个小盒子,递给南宫羽。
南宫羽小心翼翼地接过来,感觉挺重手的,有点受宠若惊地瞄了瞄易难。
“盈哥哥,你何必破费买东西给我!”
“哎,这花不了多少钱。你先打开看看吧。”
南宫羽满心期待地打开,发现是两只成对的羊脂白玉腕钏。八颗温润细腻的羊脂白玉被金丝红绳串在一起,每颗白玉两边还各有一颗红得发紫的紫牙乌。这两只白玉腕钏一大一小,大者白玉雕方玺,纹刻三尾戴冠凤;小者白玉雕圆珠,纹刻双尾无冠凰。
看着这皎洁映月的腕钏,南宫羽满心喜欢,爱不释手地捏起来细细看着。
“羽儿,喜欢吗?”易难笑道。
“喜欢,很喜欢。”南宫羽欢喜得不知所言,只得故作埋怨,“唉,盈哥哥,你何必送礼物给我呢,这得多少银两啊。”
“这何止是送你,也是送我自己。”
易难拿过南宫羽手上的凰钏,细心地戴在南宫羽的手腕上;再拿起凤钏,戴在自己的手腕上。他执着南宫羽的手,与自己的手放在一起比对,心满意足地笑了笑。
“盈哥哥,你怎么会想到买礼物送我?”
易难叹了一口气,心怀愧疚道,“羽儿,你我尚未谋面时,双方家族已定下了这门姻约。可怜你及笄没过几年,便要嫁作他人妇,错失了许多少女怀春的时光。你嫁于我,没有缠绵悱恻的爱情,没有山盟海誓的约定,你错过了多少本该属于你的青春年华。所以,赠你此玉钏,欲表吾之情深,以及在此做出承诺,我易难绝不负南宫羽。”
南宫羽颇为感动,泪盈于睫。眼前的盈哥哥不知道,在出阁之前,她也有所抱怨,还和姐姐去偷看她的未来夫婿。就瞄了一眼,她便莫名地心动了——他是一个平和的人。
只是这事情,南宫羽一直没有告诉易难。就让这初初的情意,成为羽儿心中小小的秘密吧!南宫羽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易难。
“我也答应盈哥哥,今生今世绝不负汝。”
“好,携子之手,与子偕老。”易难抚摸着南宫羽的头发,感慨道。
偏偏这时,陆载走了过来。
他一看到这般景象,先是一愣;然后不由得捋了捋眉毛,转身欲走。
“啊,陆大人请留步。”南宫羽先看到了,赶紧喊了一声,并挣脱开易难。
易难也转过身,看见陆载,也不好意思起来。
陆载回过头,淡淡一笑,“易兄,我可以稍息再来。”
“哎呀此间与内子温存,让陆兄见笑了······”
易难正说着,南宫羽轻轻一拍易难,啐道,“相公,你乱说什么呢!”转向陆载,行礼道,“陆大人,愚妇还有一些事情要收拾,就先告辞了。”
“好好,夫人慢走。”
“啊对了,西乞姑娘不胜酒力,愚妇私作主张,派车子送她回府上了。”
“······好,有劳夫人了。夫人慢走。”
待南宫羽走后,易难便和陆载交谈起来。
易难送了陆载那件赤琼盘长结,陆载说了阆鸣遗酒囊一事,易难遂收回玉结。
待易难淡淡地吟起“日落西方现山水,柳花一村自有人”时,陆载不禁生疑。
随后,易难领着陆载,径直来到了易府后院。
后院中央,方相寺的相司衡机正盘坐于蒲垫上,其四方有相师双手平拄着一根柏木杖肃穆而立。待易难陆载一进来,衡机便立马结印,一掌按于地上,一掌撑往夜空;四位相师也将柏木杖往天空一抛,旋即飞速结印,让柏木杖悬立于半空中。经此施法,后院四周建起了一道结界。
“厉害,这是以柏木为引的亡音阵。”陆载道,“不能挡人,却可隔音。”
“看来陆大人也熟习相术。”衡机笑道。
“衡机大人见笑了。我只通晓一些结界之术罢了,而察言观色的真相学是一窍不通。”陆载转向易难,“易兄所告陆某一事,莫非不可告予他人?”
“正是。只不过不是我一个人约谈陆兄。”
易难带着陆载走到一处房间前,柴门虚掩,蛛网积结。
“陆兄,请。”易难笑道。
陆载心本疑惑,然又觉何必多虑,便一手推开门,大步走进去。
只见一隅之室,烛火荧荧,陈设甚为光洁。飘香茶台,袅袅茶炉,有两人围炉而坐——正是窭子老和凤夷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