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决绝之别
西蜀军从迦顿撤兵,战火熄止。
吉娜成为了迦顿国新一代的国王,也是迦顿历史上第一个女王。
劫难过后,迦都满目疮痍,形如废墟。迦顿王室暂离首都,迁至白虎城居住。
一天凌晨,东方既白,天地间还是一片渺渺然的样子。
一辆驼车已经在西乞村村口准备出发,等待着土屋里的两人。
“王爷殿下,陆大人,你们都已经决定好了吗?”徐如鲣问道。
“我没什么好决定的。”陆载捋了捋眉毛,“既然白华姑娘被劫往西蜀,其师父阆鸣又于我有恩,于情在理,我都应该去救她。”
然而,他心中却是想起那句话:日落西边自有人,柳暗花明又一村。
“西域的华公子早已不存在了。我留在这里,只是一个祸害。”华元祺抿了抿薄薄的唇片,黯然神伤,“也只会给吉娜······只会给女王陛下添麻烦。大晟伪帝当朝,正需明士。我要回去中原,看看可否尽以绵薄之力。”
“以王爷之德才,一定可以力挽狂澜!只是老臣也希望可以随着······”
“不可!你不能跟着我去中原!”华元祺叹了一口气,“徐公公,我要你留在西域,保护好吉娜。况且,若你跟回中原,吉娜一定会有所察觉。”
“王爷殿下,您又何苦如此?”徐如鲣叹道,“女王陛下得知您的死讯后,连续几天都是以泪洗脸,泣不成声。唉,这别人看着就心酸······”
陆载也劝道,“王爷殿下,其实您留在西域也无妨······”
“贤弟不用再劝了!我心意已决,两位莫要再说了。”华元祺痛心道,“至于吉娜,过一段时间,她便会好起来的。真想告诉她,她现在已经贵为女王陛下,凡事不要再这么意气用事······哎呀,罢罢,我都死了,怎么告诉她?”
“只不过,女王陛下悲伤的可不只是这件事啊。”徐如鲣沉重道,“王爷和陆大人恐怕还不知道,赫拉大人已经不幸离世。”
华元祺和陆载凛然一惊。
“赫拉大人身亡了?怎么回事?!”陆载忙问道。
“也是这几天才收到圣城的消息。”
徐如鲣悲伤地将圣城一战始末简略道出,陆载顿觉唏嘘,“原来是这样,白华姑娘才······”
正说着,华元祺突然“哇啦”一声,大口大口地咯血。鲜红的血洒满了墙头。
“王爷!”
“王爷殿下!”
“我没事,我没事。”华元祺一袖掩面,转过身子,“呕出这血,反而好多了。”
昏暗下,都不知华元祺浑身颤抖,正偷偷揩着泪水。他实在是太悲痛,实在是太难受。不仅仅是因为赫拉之去,还因为吉娜。一想着他最爱的人要承受两位至亲之人的离去,他的痛苦便如万箭穿心。
“王爷,不如算了吧,告诉女王陛下,你还没有死······”
“不可!我相信吉娜,可以挺过去的!若你们告诉他,我便立即死去!”
他捏着一把拳头,心里默默念道,“华元祺,你也会挺过去的!”
陆载和徐如鲣面面相觑,皆默不作声。
良久,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
“谁?”徐如鲣道。
“是我,我西乞蝉。只有我一个人。”
“蝉姑娘?”陆载和华元祺一对视,华元祺点了点头。
徐如鲣打开门,让西乞蝉走了进来。
只见她手上拿着一个小木碗,碗里还有一点清水。
“蝉姑娘你······”
“陆大人,请你收蝉为巫侍吧!蝉愿意一辈子侍奉大人!”西乞蝉直直地跪了下来。
“收你为······巫侍?”陆载大感意外,“这,这怎么行呢?已经没有巫觋收巫侍了······”
“大人若是不收蝉做巫侍的话,蝉便永远都不起来!”西乞蝉坚定道。
“哎呀,都说了,已经没有这个规矩了。起来吧,快起来吧!”
“不,我不起来!蝉已心意已决,这辈子都要保护好大人!”西乞蝉瞄了一眼华元祺,“若是大人不答应,蝉便告诉女王陛下,说王爷殿下,王爷殿下还活着!”
“哎呀,这!”刚刚噩耗传来,悲伤未及,陆载实在没心思面对西乞蝉。
“陆大人,您就收了蝉姑娘吧。她跟了你们去了蜀山,也好保护王爷啊!”徐如鲣拍了拍西乞蝉的肩膀,感慨道,“就让她代替老臣,好好保护王爷,保护陆大人吧!”
“贤弟,你就收她当巫侍吧。蝉姑娘本领不小,会成为你救白华姑娘助力的。”
陆载看着西乞蝉那斩钉截铁的神色,无奈地摇了摇头。
巫觋收巫侍乃不亚于冠礼的大事,陆载却无法于此时履行。一是刚刚得知赫拉身死,心情无法平复,若以苟且他心去面对西乞蝉,实在对西乞蝉不诚不公。二是他一想到巫侍之人,是一辈子失去自由之身,再也不能和他人结婚生子,便心下不忍。此古法害人,自己岂可再续?于是肃然道,“当巫侍不是随随便便的事情。唉,蝉姑娘,你若要跟我去西蜀,阿里娅大人也同意,那你便来吧。至于巫侍一事,来日方长,我们再慢慢说吧。”
“可是陆大人······”
“蝉姑娘,我已经决定好了,对不起。”
“哎呀傻孩子!”徐如鲣扶起西乞蝉,“你跟着陆大人上路,以后还怕没机会当他的巫侍吗?巫门都讲究祭祀,恐怕这巫侍也需要一个什么仪式,还要卜定吉日良辰,懂吗?”
“真的吗,陆大人?”
“嗯,顺利到蜀山后,再说吧。”陆载苦笑道。
“有了蝉姑娘随行,老臣安心了不少。姑娘请随老臣来,老臣跟你说说一些细事。”
“好。”西乞蝉有点失望地瞄了一眼陆载,便随徐如鲣走了出去。
“王爷,我也出去看一下。女王陛下恐怕会带三善四善过来。”
华元祺听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行至门扉,陆载停住了脚步。
“王爷不担心,我把真相告诉女王陛下吗?”
“真相就是,华元祺已经死了。”幽暗的角落隐隐地露出半边可怖的脸,流出如暗泉一般的声音,“就算贤弟说救了我,但华元祺也确实死了。这是我的决心,也是我的苦心。”
“王爷不怕她轻生吗?”
“吉娜不是不明大义的女子。她现在贵为女王陛下,一定不会殉情自杀。”
“王爷未免太轻视感情的咒禊了。”
“真正的咒禊,是在人间。只有活下去,才会为情所困,才会受咒所约。”
陆载听后,苦苦笑了笑,走了出去。
果然,吉娜带着西乞蝶、三善、四善、西乞孤鸰和阿孜赶来送别。
他们几个人从西边而来,临着簌簌的西风,降下斜向西边的孤影,互相叠合着,似是手挽着手,相依为命一般。
“一定要走这么急吗?”吉娜说着,眼神望陆载身后飘了飘。
“白华姑娘在等着我。”陆载眺望天边,“若是脚程快,恐怕还能赶上西蜀军,救下白话姑娘。不过应该很难呢,满常在那,还有一个无心······”
“陆载,对于你来说,没什么难的。你唤醒了赫拉公主,你为西乞家除掉了三百年年来的诅咒,你还帮白华姑娘治好了病。你一定可以救回白华姑娘的。”想起赫拉之死,吉娜不禁眼角湿润,忙低下头,两手各搭在西乞孤鸰和四善的肩上。
陆载看着吉娜那满脸泪痕的憔悴模样,心里不禁一酸。
西乞孤鸰勾了勾阿孜的手,“阿孜,我们给一善哥磕个头吧。”
阿孜点了点头。这对小夫妻便牵着手,跪了下来,在陆载面前实实在在地磕了三个响头。
陆载也不阻拦,只是有点痴痴地看着两人身子一起一伏的动作。
他看着阿孜。从甘糜城到西域,他都担心着阿孜,心里头总觉得自己亏欠了她。
或许从外人看来,他并没有对她做错了什么,反而还对她有恩。
但从陆载看来,阿孜本可以安然离逝,他却又把她推到了世俗面前。
那世俗带来的肮脏,到底要多少精神,多少时间,才能洗涤干净。
身咒易祛,心咒难除。
他看着她,她脸上平静如水,眼神里再也没有往日的悲哀和落寞。
可惜陆载是何其悲观之人,哪怕他看见她笑,他也觉得是被逼无奈的伪欢。
他又看着西乞孤鸰。此刻是何其真挚和笃定的神情,自己心里头却是感慨许多。
这孩子,从小也是不易。顶着这“少主”之名,以后必定也是历尽艰难。
陆载不禁反思,自己为孤鸰除掉咒禊,真的是帮助了他吗?
不如离去,不如远游,不如告别一切是非,不如淡薄一切名利。
“唉。”陆载短叹一声,捋捋眉毛,敲敲脑袋,心里头是矛盾得很。
“一善哥?”西乞孤鸰和阿孜还跪在地上,有点疑惑地看着陆载。
“快点,都起来吧。”陆载扶起两人,“受了你们这一跪,以后我便是你们的兄父。你们有什么事情,我陆载都会······都会······”
一时语塞,说不上来了。
因为他心里又犯愁了,“陆载啊,你都要走了,以后还不知道能不能见上面了,岂能空口许下承诺?”
“一善哥,可能到以后,我们西乞家重返中原,我还会帮上你的忙呢!”西乞孤鸰笑道。
陆载感动地点了点头。
三善一听,忽然想到了什么,忙说道,“对啊,大哥,为什么我跟四善不能跟着你去啊?我们可以帮上忙呀!”
四善也说道,“对啊!不用以后,我们现在跟着你去,就可以帮上忙了呀!”
陆载看着自己两个小兄弟笑了笑,“你们说,你们能帮上什么忙?”
“我懂点医术,我可以给人治病啊!”
“我力气大,我可以干点粗活!”
陆载走近四善,弹了一下四善的额头,“你大哥我也会治病啊,那要你何用?”
又走到三善面前,一圈轻轻打在三善厚实的胸膛上,“长这么大个,就只会干点粗活?你不是说你想拜徐公公为师吗?”
四善撅起了嘴巴,“说这么多,你不就是不想我们去呗!”
陆载苦笑道,“你们俩啊,都不能跟我去。这倒不是大哥不想和你们在一起,而是你们已经行了冠礼,都已经成人了,不能再跟着大哥来了,得要独当一面了。”
“像二姐一样。”三善四善异口同声道。
“······对,像二姐一样。”看着两位弟弟洋溢着青春朝气的脸蛋,又想起二善h陆载竟不觉哽咽,“每个人来到这个世间的,都是孤伶伶的,来时孤伶伶,走时也是孤伶伶的。所以,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你们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吗?”
“陆震之,字三善。”三善兴奋道。
“陆象之,字四善。”四善不觉翻了翻白眼。
“这四弟!”陆载又弹了一下四善的鼻头,然后从袖中拿出两封信,分别递给两人,“你们不是想知道自己名字是什么意思吗?大哥都写在里头了,自己回去看吧。”
两人好奇地接过,不禁点了点头。
这时,西乞蝶也走到陆载面前,扑通地跪了下来。
“蝶姑娘你······”
“陆大人,感谢您为我们村子除咒!我和虎祭之人一辈子都会感激你的!”
说罢,重重地磕了几个头。陆载忙扶她起来。
“我没有做什么,你们的咒禊早在我来之前······”
陆载顿觉失语,不好意思地捋了捋眉毛。
“陆大人,蝉也要跟着你去,对吗?您答应她了吗?”
“嗯。蝉姑娘执意······”
“那太好了!”西乞蝶高兴道,“大人可要好好对待我们家蝉啊!”
陆载苦笑地点了点头。
此时一阵猛风吹过,透着晨夜之际最后一丝凉意,似是要迎接旭日东升。
“好了,该说的都说了。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我们也回城吧。”吉娜道,“蝶,你先和大家往回走,我跟陆载说几句话。”
西乞蝶领着几个小辈向陆载鞠了一躬,再道别几句,便往回走了。
东霞西风下,只剩着吉娜和陆载两人。
陆载知道吉娜要问他说什么,只是他不愿意回答,也非常害怕回答。
“好了,女王陛下,我和蝉姑娘得趁早点走,早点赶上西蜀军······”
“陆载,我问你,你是不是救下了华元祺?华元祺是不是还活着?”
吉娜一开口,陆载心头一揪,连着屋里那个人的心上,也是猛地一揪。
“女王陛下,”陆载叹息道,“请节哀,王爷真的······”
“别叫我女王陛下!”吉娜蓦地激动起来,“陆载,你给我说实话,华元祺到底死没死?!”
“王爷已不在人间。”
“这是你的实话?”
“实话。我何必要骗你?”
“是华元祺叫你骗我的!你怎么可能救不下华元祺?你在迦都,不是跟我说许诺过,你会让我在白虎城见到他的吗?现在呢?人呢?人呢!就算死了,尸体也有吧?尸体呢?”
“西蜀军比我早一步找到王爷的遗体,带走了······”
“你是在说谎!你是在说谎!”吉娜眼睛瞪大,红红的一圈,“你已经救了华元祺!华元祺根本没死!”
“女王陛······吉娜,王爷他真的······”
吉娜瞄着陆载的神情,忽然想到了什么,鼻头顿时酸溜溜的。
“好呀陆载!你骗我!你合着他来骗我的!你让开!”吉娜大步走在村子,怒吼道,“我就知道!华元祺还没死!华元祺一定在这!他就在这!就在这!华元祺!你给我出来!华元祺!”
陆载无奈地跟在吉娜大步流星的身后,劝道,“吉娜,王爷他真的已经······”
“华元祺!你给我滚出来!滚出来啊华元祺!!!!!”
吉娜挨家挨户地找着,走进每一个屋子,每一个角落,都没看到华元祺。
西乞蝉和徐如鲣都无奈地站在那,看着吉娜满脸泪水,疯疯痴痴地找着喊着。
“华元祺!你出来呀华元祺!!!!你为什么要骗我呀华元祺!!!!”
徐如鲣走上前,扶住泣不成声的吉娜,哽咽道,“女王陛下,王爷真的已经······”
“我不信!你们都是跟他一伙的,合着他来骗我的!华元祺!华元祺!你凭什么要这样子对我!你凭什么呀!!!!你出来呀!!!!”
“你不肯见我,那你就回答我一声!你只需要告诉我,你到底还爱不爱我,到底要不要跟我一起生活!华元祺!”
“华元祺!你说话呀华元祺!你可怜可怜我呀!你就给我说一句话啊!”
吉娜凭空几句歇斯底里的喊声,都化在一片虚无中,得不到一点点的回响。
找过了,喊过了,吉娜心里顿时没了底,渐渐生起了绝望的念头。
她先是被人踹一脚似地扑跪在地上,失了魂地睁着眼睛,茫然地环顾着周围。
良久,吉娜竟慢慢地笑了出来。
“如果你活着,你瞧我哭成这样,你还能无动于衷,真是狠心,真是无情。”
她恨恨地喊道,“好呀,华元祺!你够狠心的呀!你竟对我如此狠心,那我也便顺了你的意,痛痛快快地让你好好折磨我!华元祺,你听着,你送给我的每一件东西,我都会好好留着,每天睹物思人,心里头狠狠诅咒着你!你写的每一幅字,画的每一幅画,我都会挂满我的房间我的庭院,每天一醒来,一看到你这些,就想着你现在是怎么抛弃我的!我会因为你茶饭不思,我会因为你夜夜失眠,我会因为你发脾气,我会因为你生病,我会因为你······”
说着说着,吉娜仰脸泪流,顺手拿起一块石头,声音沙哑道,“我会因为你的绝情,而弃此无情无聊的生命······”
吉娜还没下手,陆载、徐如鲣、西乞蝉便冲了上去。西乞蝉一手劈落吉娜手上的石块,陆载和徐如鲣忙架住了她。
“女王陛下!为了迦顿子民,陛下可不能轻生啊!”徐如鲣急道。
“哈,哈哈哈哈哈······”吉娜大笑起来,笑声何其凄然。
“女王陛下?”
“为了迦顿子民,我是不会死的。”吉娜站了起来,看着沉默的陆载,边笑边流泪道,“华元祺早就预料到了是不是?他早就算好我不会因他而死对不对?”
她踉踉跄跄地走着,折返回来的西乞蝶赶紧扶着她,“华元祺!那天晚上,你说你要跟着阿卜杜去,临走前你跟我说,说天一亮,我一睁开眼睛,我便会在床头上看见你。我说你是骗人的,你却说从小到大,你都从来没有骗过我。你到底还是没回来,你到底还是骗了我。可我还是选择相信你,谁叫我从小到大就喜欢你呢?我现在就回去睡一觉,我现在就回去睡一觉!”
疲累的她,磕磕绊绊走在路上,还哭笑着念起了一首诗:“欢娱在今夕···燕婉及良时···征夫怀往路···起视夜何其···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握手一长叹···泪为生别滋···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
阳光斯盛的暗处,一个人影正掐着自己的喉咙,吃力地哽咽着,与外头的她一起念出了最后一句诗: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西域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