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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 信仰之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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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天后的三天,西蜀军步步逼近圣城。

    圣城关上了从未曾关闭的城门,禁止任何人进出。诺亚祭司还在圣城方圆十里建立了一道大结界,以作保护和警示之用。圣城将军穆罕默德也率圣城卫军严阵以待。巨大的冰铸城头上无旗无旌,只有黑压压的棕甲军兵。千里黄沙,万里荒莽,无风无云无月的夜里,那四颗星星还清亮地象征着孤独的信仰,正如这一座圣洁的孤城正寡寡独独地矗立在大漠之上,庄严而悲凉地等待着人祸降临。

    城中的信徒们,早在三天前便都从圣坛山上下来,到山下的土房里暂住着。房少人多,每一间房子都挤满了信徒。这反而激起了他们一起保卫圣城,同仇敌忾的情绪。三天内的日日夜夜,在圣城内每一个角落,都可以听到城中一片静默的祈祷之声。之所以说是静默,那是因为祈祷声音并不大,有点窸窸窣窣的意味,似乎出现幻听一般;但又整整齐齐,清清楚楚地在耳边响起,在心中丝丝缠绕着。

    对于信徒而言,这祈祷就是圣音;但对于外人而言,这祈祷简直就是噩梦。

    最起码,对于他来说,这祈祷声让他难以入眠,哪怕结束之后也会在耳边余音绕梁。不过,他本来就睡得少,睡得极少。哪怕是在这么温柔宁静的夜晚。

    同一个屋子里的人,也没打算睡觉。他们每人手捧一个小烛盘,盘上的短烛正灼灼着亮着光芒。这是卫军军兵发的,每人每天一根,每根只能照半个夜晚。烛光一灭,所有人皆会就寝。现在,他们正捧着一小缀光明,絮絮叨叨地祈祷着。

    他也有蜡烛,但他从来不点燃。他不喜欢发出亮光的火焰。

    烛火燃烧时,所有人都在祈祷,他没有,但是没有人嘴巴有空去指责他。

    烛火灭掉后,所有人都睡觉了,他也睡,于是也没有人去指责他为何不祈祷。

    而且,他永远都坐在角落里,套上斗篷的帽子,根本没有人在意他是谁。

    但今晚不一样。他身边那个妇女不满他很久了,简直是如鲠在喉。

    就像一间收拾得汤清水利的房子,忽然跳出一只老鼠,让人浑身不自在。

    “喂,你是谁?你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祈祷?”

    夜深人静,一片黑暗中,妇女突然发问。

    没有指名道姓,他当然不会回答。

    “喂,问你话呢!你不是信徒么!你为什么不祈祷?”

    妇女还蹭了蹭他,声音大了点。

    他转过身子,继续睡觉。

    被人置之不理,妇女不禁火冒三丈,猛踹了一脚他,“你!你说话!你究竟是谁?你是不是我们的信徒啊!”

    所有人都吓到了,但也都不说话,就在黑暗中藏匿着,静静地听着。

    “我不是信徒,我只是来逃难。”他回答道。

    “逃难?那为何不祈祷?说!为何不祈祷!”

    “我不是信徒,我为何要祈祷?”

    一些人发出窃窃私语的声音。

    “不是信徒也要祈祷!你是来逃难的,圣城卫军保卫了你,你便应为他们祈祷!圣坛山的圣女、四祭司为了我们遭遇战祸,还全力无私地保护我们,你更应为他们祈祷!”

    “他们与我非亲非故,为何要为他们祈祷?”

    “呵呵,呵呵,可笑,可笑,愚昧,愚昧!”那妇女突然激动起来,胸腔内猛地涌上万般道理,想一下子排山倒海一般泼向他,“大家听听!大家听听!这个人是多么目光短浅呀!天神创造了天地万物,创造了我们,我们就等同于天神的儿女,我们彼此之间就是兄弟姐妹!那些军兵也是一样,都是我们的亲人!你还敢说他们与你非亲非故么!”

    “对,对,说得好,说得好。”黑暗中有不少人点头称是。

    “哦,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你什么态度?”

    他淡淡地说道,“我可以睡觉了么?”

    “你!你什么意思!你是不是不服我说的话!”

    “照你这样说,那那些中原人,岂不是也是我们的兄弟姐妹?”

    “······从本质上来看,不错!他们也是天神的儿女,可他们背叛了天神!他们堕落了!他们是恶魔!所以我们要惩罚他们!”

    “既然本质是兄弟姐妹,那还有什么差别呢?况且真奇怪,中原人和西域人,只不过出生的地方不同而已,怎么西域的人就变成了信徒,中原的人就变成了叛徒呢?一个孩子懵懂不知地出生在中原,他就是天神的叛徒了?”

    “有些,有些中原人自然不是!我是说那些军兵!那些将军!”

    “都是为了活计,才当上的军兵。既然当上了军兵,便理应服从命令。他怎么就是叛徒?”

    “这世间有那么多活计,军兵偏偏要以杀人谋生!那不是叛徒又是什么?”

    “那穆罕默德将军和圣城卫兵也杀人,他们算不算叛徒?”

    此言一出,众人一怔。

    “你,你这是狡辩!他们是保卫我们的军兵,和晟人的军兵不同!圣城的卫兵从不杀人!”

    “圣城的卫兵不杀人?不杀人怎么保护我们?任我们让晟人杀吗?”

    “对,对,你说对了!不不不不,我的意思是,你说到点上了!圣城的军兵是为了保护我们才杀人,而不是像晟人的军兵无缘无故杀人!这是不一样的!”

    “你怎么知道晟人的军兵是无缘无故杀人?你们知道晟人为何会攻打圣城吗?”

    众人不自觉地面面相觑,尽管都看不到对方,可听到这些话,就是不自觉地转移眼神。

    “无论什么原因,都不能攻打圣城。”忽然一个老者的声音响起,“圣城与晟人无仇无怨,他们为何要攻打圣城?得罪晟人的,是迦顿,为何要连累我们圣城?为何要糟蹋西域这一片净土?”

    “说得好!说得好!”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这都是野心作崇!都是罪恶作崇!”

    “你们的意思是,迦顿人是自己犯罪受罪,圣城独善其身即可?”

    “···你究竟是什么人?你若要辩难,你尽管去找我们的祭司!因为这信仰,我们这些苦命人才能聚在一块。现在,我们只希望大家一起众志成城,祈祷灾难过去,生活继续,你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质疑我们的信仰?”老者苦口婆心的声音。

    “我没有质疑大家的信仰。本来个人的信仰,是无法也不容受到他人的质疑。只不过始作俑者,并不是我,而是我身边这位阿姨。既然一场误会,我可否去睡觉了?”

    “自然是可以。但你究竟是谁?你真的是避难者?”

    “当然。我若不是来避难的,我为何要和大家挤在一块睡觉?”

    “唉······那,都去睡吧,都去睡觉吧。”

    老者在黑暗中招呼着大家,让大家各自躺下。

    月光下的黑影都陆陆续续伏倒后,他又忽如其来说了一句:

    “只不过,我是晟人。”

    众人又是一惊,一个个黑影都猛地跳了起来,像被火烧了屁股似的,在月光之下有如一出皮影戏。

    “你说什么!你竟然是晟人?!”

    “哎呀,恶魔来了!恶魔来了!”

    “来人啊!来人啊!晟人在这里啊!晟人在这里啊!”

    几个人吓得打开门,冲了出去,在万籁俱寂的夜里大声呼叫。

    剩下的人都懵了,脑子一片空白,不知所措。

    他叹了一声,躺在地上,闭上眼睛。

    忽然,他被人狠狠地踹了一脚,两脚,三脚。

    身边也响起那妇女战战兢兢的声音,“他是晟人!他是晟人!我早就知道!我早就知道!大家快来打他呀!他是晟人!他是晟人!”

    不少黑影如扯线木偶一般颤颤地走了过来。

    “打呀!打呀!”

    “不,不如等卫兵们过来?”

    “他,他是晟人,但他不是军兵吧?”

    “你现在不打死他,等到晟人攻进来了,他还能死么!”

    “对对,这个人他是晟人,晟人不会杀他的!到时候他看着我们死啊!”

    “他又不是我们的信徒!又不是我们的信徒!”

    于是,屋子里所有信徒都围了过来,对着他拳打脚踢。

    他也不还手,被打得头晕目眩,迷迷糊糊。

    待他清醒过来时,正是如沉溺在大海中却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得救过来,急促促地喘着大气,从头到脚浑身湿漉漉的。

    自己在一个明亮宽敞的屋子里坐着,好几个人在他面前审视着他:圣城四祭司尔撒、穆萨、诺亚、阿丹,卫兵之长穆罕默德,圣女赫拉,以及赫拉与阆鸣之子,戴着宝相花面具的白华。

    他正想起身,发现手脚皆被绑得严严实实。不是被麻绳,而是冰火石绳。

    “呵呵,堂堂西蜀军的统帅无心,竟敢沦落到如斯田地。”尔撒冷笑道。

    被殴打得鼻青脸肿的无心不说话,吐出一口浑水,冷眼环顾着众人,最后目光落到白华身上。

    赫拉忙护住白华,“你这个恶魔,休想劫走我的女儿!”

    阿丹也捏起拳头,忿忿地瞪着无心,那明净如镜,无色透明的眼里似要喷出熊熊烈火一般,“尔撒师兄,他现在无法使巫力,就让吾了结他吧!”

    “阿丹师弟,不要冲动。圣女也稍安勿躁。”尔撒祭司缓缓问道,“无帅深夜来访,不知所为何事?”

    “尔撒师兄,听信徒们说,三天前结界未建,他便是那时混进城来,一直都戴着帽子低着头,也不说话,所以没有人认出他来。”诺亚祭司道。

    “呵呵,有此等事?”尔撒祭司略感意外,“西蜀军还没过来呢,统帅就私下行动了?是来刺探军情,还是只来考验一下吾等的信徒?”

    “我是来做交易的。”无心冷冷道。

    “交易?汝现在这个样子,还有什么交易的权利么?”尔撒微笑道,“吾这位阿丹师弟脾气很暴躁,巫术也很厉害,他一不小心,恐怕会让汝一拳升天。”

    “那就杀死我好了,如果能杀死我的话。”

    “那吾便成全汝,让汝再也没办法在世间作恶!”

    阿丹正欲上前,尔撒却一手拦住了。

    他盯着眼神里无欲无求的无心,心里细细琢磨着。

    “无心,汝到底想做什么交易?”

    “圣城交出白华,我们马上退兵。”

    本是意料之事,但还是让人吃了一惊。

    “哇,这还真是,无帅还真是实在。”尔撒笑道。

    看到尔撒的笑容,赫拉心中一凉,急忙道,“四位祭司大人,你们万万不能答应啊!”

    “圣女请放心,”穆萨道,“就凭他一句话,吾等与圣城就屈服?未免太小看吾等了!”

    “师弟说得不错。无帅,吾等可不能凭着汝一句话就把白华姑娘交出去。”

    “你的意思是,这交易是可以谈的咯?”

    无心说话时,语气极为平缓,脸上面无表情,你看不到真诚,更看不到狡诈。

    “不!这是免谈的!”赫拉慌忙喊道,“阿丹祭司,你等着干什么!”

    白华拉住激动的赫拉,“圣女大人,你冷静点,他是在激怒我们!”

    “汝现在是阶下囚,还有什么条件和吾等谈交易?罗萨斯的军队明日即可···”

    尔撒正说着,穆罕默德却向他使了一个眼色。

    他走近尔撒,小声耳语道,“大人,刚刚才收到消息,罗萨斯的军队在途中被绕道埋伏的西蜀军击溃,而且是全军覆没······”

    “什么?!”尔撒眉头一拧。

    虽是听了许多祸斗和西蜀军暴虐的传闻,但他万万没想到西蜀军如此厉害,竟可将军势浩大的罗萨斯一下子击沉。

    看到尔撒紧锁的眉头,赫拉也心里一沉。

    “你们交易吧!反正,我赫拉是绝对不会把我的女儿交出去的!”

    赫拉怒斥几句,然后拉着白华愤愤离开了,连穆罕默德都拦不住。

    “这个赫拉!真不分轻重!汝等听听她刚才说的什么话!万一被人听到了怎么办?还不如白华,她还会自觉地戴着面具呢!”尔撒也气急败坏道。

    “师兄,汝该不会真的想把白华姑娘交出去吧?”穆萨道。

    “可这也不失为一个办法呀······”诺亚小声说着,将目光投向尔撒。

    尔撒却瞄了一眼无心,他眼里还是无半点神光,极为平静的样子。

    “哎呀诺亚师弟···这怎么能说是一个办法呢?”

    “大军压境,兵临城下,汝等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吗?难道让吾等辛辛苦苦建立的,众信徒信仰的圣地圣城毁于一旦吗?”

    “有,当然有!”阿丹指着无心,“现在便是为民除害的最好时机!吾等把他杀了,西蜀军群贼无首,自然不战而败!”

    “阿丹啊阿丹,汝难道还没看出来吗?这个无心挂帅挂的只是一个名而已,真正统领西蜀军的还另有其人,吾等若把无心杀了,那便是什么交易都没有了!”

    “师兄,汝真的想交出白华姑娘?可赫拉她······”穆萨惊道。

    “赫拉这圣女,已经忤逆吾等很多次了。或许,吾等就不应让她醒过来。”尔撒看着师弟们震惊疑惑的神色,沉着性子,耐心劝道,“汝等还有什么让我们圣城免于战祸的办法吗?有吗?汝等可别忘了,信徒们都还在城里头一个个等着吾等搭救呢!”

    “可若是圣城连一个人都保护不了,这颜面何存?若是以后战祸再起,那谁还敢跑来祈求庇护呢?”

    诺亚捻着黑丛丛的胡子,“只要吾等偷偷送走白华······”

    “不可。”

    几位祭司正说着,无心突然冷冷地说出这两个字。

    “什么?你说什么!”

    “白华,必须是圣城光明正大地交出来。不然,我劳师动众便没有了意义。”

    几人又是一怔。

    “汝还得寸进尺了!”阿丹终于按捺不住,一拳狠狠地打在无心的脸庞上。

    “师兄,这不可呀!”诺亚忙道,“现在留在圣城的人,都是信徒和难民。他们会以为这白华姑娘也是一名信徒。届时人人都觉得是吾等出卖了信徒,那,那什么信仰都毁了呀!”

    “既然为了保存这信仰,”穆萨忙道,“那便决死一战吧!吾等有阿丹师弟的山术,有诺亚师弟的结界,还有穆罕默德将军的卫兵,再把这无心给杀了,未必不能与之一战!”

    “不错!穆萨师兄说得极好!哪怕是战败了,也能让信徒们看到我们的志气,于是信仰不灭,生生不息!”

    “可现在有生存之法!你们是真的想生灵涂炭么?”诺亚瞥了一眼穆萨,“穆萨师兄,你身为医师,你怎么如此淡薄生命?万一我们四祭司也遭到不测,那民间的信仰从何谈起?”

    “呵呵,诺亚师弟,”穆萨淡淡一笑,“你身为相师,怎么也看不破生死?信仰不在于我们四人,而在于天神,在于圣城本身啊!”

    一直沉思不语的尔撒忽然抬起头,瞟了一眼穆萨。

    那目光冷漠如寒冰,让穆萨浑身一怵。

    这时,突然发出沉闷而响亮的声音。众人忙吃惊一看,只见冰火石绳掉落在地上,无心扭动着自己的手腕,从椅子上慢慢地站了起来。

    穆罕默德赶忙抽出长刀,指着无心,护着四位祭司。

    “他是怎么······”

    “待我西蜀大军一到,我希望看到你们的抉择。”

    说罢,无心自顾自地推开门,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难道他的巫力,连冰火石都无法制约吗?”

    “这绝不可能!”阿丹抓起冰火石绳仔细看了看,恍然吃惊,“这功夫!他不是靠巫力的,他是用巧劲和蛮力自行脱开的!”

    尔撒心头一凛,踉踉跄跄地跌坐在毯子上。

    “师兄······”

    “汝等什么都不用说了。待吾占卜之后便有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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