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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阿孜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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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这个锈迹斑斑的浑浊世间里,她好像做了一场残酷的梦。

    她经历了绝望与残暴的一刻,她也经历了绝望之后,那无尽黑暗的生活。

    那生活是恶浊的漩涡,绊着你的脚拼命扯你下去。

    那生活是空洞的深渊,像是在恍惚间被人推了下去,那种惶恐和无措。

    当她试图站起来振臂高呼的时候,又有许多恶俗和刺心的流言,像箭簇似的向她射来。她在心里曾无数质问,想不清人们为何对她的过去如此兴奋和畅谈,为何如此乐于对她的名声添油加醋,煽风点火。

    她从没失去她的矜持,那是人们想象的故事。

    现在,她应该醒来了,为了找回生活的公平,找回时光的安宁。

    当她欲醒未醒时,她能感觉到身体的窒息。耳朵是闭塞的,万籁俱寂。眼睛似是被刷上了漆,眼皮睁不开来,皮肤有一种古朴的僵硬,如同困在一副骸骨里的灵魂。手脚都是束缚的,拘谨的,不利落,像是被什么黏糊糊的东西缠住了一样。

    眼睛虽是闭着,脑子却已经清醒。一经想象,会想到自己置身在什么恐怖恶心的东西里头,便又不敢挣扎了。就干脆,就这样混混沌沌,就困在这副僵直的骸骨里头算了。

    尽管是闭塞的,但她还是看到了,也听到了。在无色无明的黑暗中,她看到了她的家乡那莽莽苍苍的黄昏,看着这夕阳和余晖被黑夜蛮不讲理地侵蚀掉,所有才有了这片无色,这处无明;便在这无色无明中,她又看到了一处闪烁的火光,一处由百家灯火点燃的火光,一处由人们手秉烛盘,聚集而成的火光。于无色间,她竟然看到了夜的光芒。

    她还听到了,那些聚集在一起的人们,正缓声高喊着:

    “嗟嗟烈祖!维族辛楚!天行有常,命不易哉。生如死绝,百世不已。于乎不显,少昊德纯。盼以溢我,我其收之。受惠白帝,孙辈笃之。众涕涕,神是依。虎祭起,复兴日。于胥度兮!

    嗟嗟西乞!维族糜糜!香火无继,子嗣凋零。人非人否,家不家否?于乎不显,少昊德纯。盼以溢我,我其收之。受惠白帝,孙辈念之。众戚戚,神是依。虎祭起,复兴日。于胥度兮!

    嗟嗟亲人!维族沦沦!一遭此咒,万劫不复。圣人之血,岂可轻弃?于乎不显,少昊德纯。盼以溢我,我其收之。受惠白帝,孙辈恩之。众慆慆,神是依。虎祭起,复兴日。于胥度兮!”

    于无声间,她竟然听到了远古的呼唤。

    呼唤她醒过来,呼唤她抛却自怜的惰性,抛却振作的怯意,鼓起勇气和骄傲,醒过来。如果她不敢睁开眼睛,害怕去直面混沌和黑暗,那就先伸展手脚吧,伸出手,跨出脚,逃离这个魔魇,挣脱这个囚笼。

    她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大的力气,她只知道自己不顾一切,如赴死一般迸发出去,直到脚踏踏实实地踩在了一片冰凉的坚硬上。她紧捏着拳头,微微仰起了头,感受到旷景的风掠,让黑暗变得迷离的光照,还有在风与光之间,自己那蓬勃的心跳声。

    她终于,重获新生了吗?

    紧接着,一股热潮涌来,那是人们炽热的泪水和呼声。

    “阿孜!阿孜!”

    “阿孜姑娘!”

    ······

    她听不到多数的声音,却只听见一把熟悉而恻然的声音。

    “阿孜呀!我是你阿娜啊!求求你睁开眼睛!睁开眼睛吧!求求你了!”

    阿娜?

    我的阿娜?

    她嘴巴微微张开,眼睛边流着眼泪,边慢慢睁开来。

    噢,不是睁开,是扯开,像扯断布衣里的线,像撕掉木头外一层漆。

    上下两张眼皮子,更像是瞬间崩裂的感觉,裂掉了旧时的皮囊。

    刹那之间,不知是射进她眼里,还是她眼神射出,恍然间炯炯光芒,眼前的一切焕然一新。连阿娜脸上淌落下来的泪珠,她也是看得通透,甚至看见了自己。

    她看到了一个满身都被沉重的旧血附体、覆没、缠绕、拖绊的陌生人,唯独那双闪亮有神的眸子是新鲜的,崭新的,充满灵性的。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发着腥臭的旧血正慢慢地掉落在地上。

    “阿孜!我的阿孜呀!你终于活过来了!”

    阿娜哭喊着,奋不顾身地抱着自己,紧紧地抱着自己。

    她感受到了她母亲的熟悉、亲切、温暖。

    她的眼泪也渐渐淌落下来,在她脸上划过一道白皙的泪痕。

    她,终于重获新生了吗?

    “啊,大家快看!那头白虎!”

    “我的赫拉啊!大虫活了!大虫竟然活了!”

    “长老长老,这是从来没有的事啊!虎祭的白虎竟然还活了过来!”

    “起死回生!这是起死回生啊!”

    起死回生?多么好的话语。

    她并没有回头,却听到背后一声虎啸。

    所有人都忙掩住了耳朵,面色难受。

    她却觉得这声虎吼好听极了,她也好想大吼一声。

    她仰起头,望见漫山遍野都是白虎,天地之间正震荡着轰鸣般的虎啸。

    忽然,在她目光处,山间有一只小小的,如小兔子一般大的幼虎奔了下来。

    飞快地奔下来,奔到自己的头顶上霎时停住,睁着荧荧的眼睛盯着自己。

    人间的烛光太过微弱,只能在夜里映照着自己。

    他们是看不到这只在昏暗的山间拼命奔跑的幼虎。

    但是她能看到。

    她清清楚楚地看到。那可爱的幼虎一边眼角还有一点伤痕,怪可怜的。

    只是,世途如此,谁没一点伤痕呢?

    于是,她笑了,她笑得开怀,在郎朗虎啸中笑出声来。

    她对它张开了怀抱,幼虎一下子跳了过来,正正落在了她的怀里。

    热烘烘的小身子,柔软无比的毛发。

    其时,天突降雨水。

    不从云不随风,不大不小,笔直地降下了漫天雨帘。

    淋息了所有的烛光,混溶了所有的泪水,也涤尽了她身上所有的污垢。

    她仰着头,任雨水流荡在脸上;捧着幼虎,高高举起来,和幼虎一起,肆意地大喊了一声。

    喊毕,她又笑了。

    她终于再次笑了。

    这时,幼虎从掌中跳了出来。

    它先是跳到离自己最近的阿娜肩上,再跳到阿娜身后的吉娜公主肩上,再跳到吉娜公主旁边的无冥大人肩上,再跳到西乞无冥身后的一善先生肩上,再跳到一善先生身后的西乞蝉姑娘肩上,最后一奔一跃,稳稳地落到了西乞蝉姑娘身边的一位少年肩上。

    所有人都吃惊于这幼虎,不觉意地随着它的跳动,让开了一条路。

    他们左顾右盼,都不知道小白虎跳到哪里去了。

    只有她清清楚楚地看见了。

    在人群的中间,她看见了他,正欢乐地和幼虎亲昵着。

    他和它似乎彼此已经很熟悉了,幼虎正使劲地舔着他。

    就好像她,似乎也对他很熟悉了一般。

    他们正是同样的人呀!

    “啊!就是在少主这里!”

    “这!这!我的天神!我的赫拉!”

    “虎祭起,复兴日。于胥度兮!”

    “虎祭起,复兴日。于胥度兮!”

    “虎祭起,复兴日。于胥度兮!”

    所有人都激动地喊着,西乞家的人几乎都跪了下来,朝着少年膜拜。

    少年则还是懵懵地笑着,和幼虎一起嬉闹着。

    “嘿,”她向他喊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抬起眼睛,笑道,“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我叫西乞孤鸰。”

    “孤鸰?好奇怪的名字!”

    “你说过了!”少年有点害羞,有点不好意思道,“你唱,唱歌很好听······”

    “哈哈,你也说过了。”

    “我也问过姑娘的芳名,姑娘还没告诉我呢!”

    “我叫······”

    天上的落雨渐渐停息。月破云雾,烛火重燃。

    “我叫阿孜古丽·马哈茂德,将成为你的妻子。”

    ······

    他早早地醒了过来。

    天才微微亮,望向窗外,老月还没隐去,似是天空中一道淡淡的印子。

    他倒是想睡久一点的,可这张新床太软和,这被子太滑溜,反让他这个从小生活在万咒窟,躺惯了坚硬冰凉的山洞的孩子,一下子睡不习惯了。

    还有这一身红彤彤的新郎官衣服,好看是好看,但就是让人别扭。

    当然另外的原因,便是他心里头担心害怕着,整一晚上都在胡思乱想。

    房间里头张灯结彩,红红火火的装饰提点着他昨晚热闹的婚庆。

    可谁都不知道,新婚一夜,他怀里还掖着一张自己的画像。

    他拿出来瞄了瞄,叹了一口气,心想这张画像是用不上了。

    他看着身边的阿孜,这个已经成为他妻子的姑娘,正香香甜甜地熟睡着。

    这漫漫长夜,他已经不是第一次醒来,不是第一次向她伸手,轻轻探着她的鼻息。

    现在,天终于亮了。

    他又伸出手,颤颤抖抖地探着她的鼻息。

    手颤抖得厉害,心也扑通扑通地跳得厉害。

    他的手指正感受到一股热潮,却不小心碰到了她的鼻子。

    她竟慢慢睁开了眼睛。

    睡眼惺忪间,她的声音也是娇糯动听。

    “你醒得好早······咦,你怎么哭了?”

    “没,我没哭。”他抹了抹自己的眼睛,揩走了满眶的泪水。

    “还说没有。是因为我吗?”

    他点了点头,告诉他前三次婚娶的事情。

    每一次,那些姑娘都熬不到天亮,就命绝梦中。

    “就像一善先生说的,你身上都已经完全没有那个什么咒禊了,自然就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说道。

    他激动地点了点头,“嗯,嗯。一善哥说得对,你也说得对。”

    “欸,你怀里那是什么······”

    “这是······”

    阿孜抢了过来,拿着手里端看。

    “这画的是小时候的我,我现在已经十六岁了,所以有点不太像。”他有点不好意思道,“不过,画得挺好的······”

    “有些中原字我看不大懂。这写的是什么?”

    “······白虎城示,西乞孤鸰,乃西乞家嫡长子,将于近日进城。其邪魅古怪,残暴成性,身上或有瘴疠疟疾,凡所触之物皆消亡殆尽。如需外出者,可于巳、午两个时辰,结伴而行;其余时分及单身者,不许出行,恐被伤害性命。各宜知悉······”

    “你以前有那么恐怖么?”

    “有,有吧,我以前能将一朵盛放的花一下子变枯萎呢。当然现在用巫力也行,不过以前就是不经意间······”他不好意思道。

    “呵,我竟然嫁给了一个萨满大人。”

    “是,对,没错,我是萨满大人。”他咧嘴一笑,“所以我会保护好你的。”

    两人一对视,心里都暖烘烘的。

    “这东西把你说成那样子,你怎么还留着,还带在身上?”

    “是这画像画得挺好的······我以为,成亲时用得上。”

    “成亲怎么会用得上呢?”

    “以前三次成亲,我们都是按照晟制,要拜堂。拜堂时,我人都不在。那时候我没有衣服穿,不好光着身子出去见人。我爹性子又急,就随便找什么替代我,比如说一张符咒,一幅棺材,便与姑娘拜堂成亲了。”

    这番话,听得她都大感惊讶,眼睛都瞪大了。

    “所以,所以,我觉得这张画像挺好的。”

    “唉,又不是丧礼,拿画像拿棺材做什么!”

    阿孜怜惜地看着他,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脖子,“我们都一样,都是可怜的人。”

    “不过从今天开始,我们就重获新生了,不是么?”

    “嗯,重获新生。”他又热泪盈眶,“太好了,你竟然没有死······”

    “你!唉,新婚第一天,说什么死的活的。”

    阿孜一下子就把那告示撕了。

    “欸,你怎么······这画像画得挺好······”

    “以后我叫别人来帮你画。”

    “好,好。”他心中窃喜。

    这时,一个小小的家伙从被子里探出头来。

    正是那只可爱的小虎。

    它似乎还没睡醒,正张大嘴巴打着呵欠。

    “哎呀,你看,你都把它吵醒了。”

    阿孜抱起它,它还眯着眼睛,小舌头却伸出来舔了舔阿孜的手指。

    他也爱怜地摸了摸它的头。

    “看到它睡得这么香,我也有点困呢。我们再睡一会吧。”

    阿孜正要闭上眼睛,他却急了。

    “不行,我们得起来了。”

    “为什么?”

    “外面有好多人在等着我们呢!有我爹,有你娘,还有一善哥,还有西乞家所有人······他们都等着看你,看你还在不在······”

    她没好气地笑道,“是看我到底是死是活,对吧?”

    “对······”

    “好,那就起来吧!告诉所有人,我还活着,还活得好好的!”

    她放下小虎,为它掀上被子,然后一下子起了身子,利落地下床,迎着穿过窗子的阳光,展开手臂伸了一个懒腰。

    阳光拂面,每一寸皮肤都感受到光线的温热。

    这或许就是活着的感觉吧。

    也许她无法一下子忘记那令人战栗的夜晚。

    但那也只是夜晚,只是人生中无数个夜晚之一。

    而无论怎样的黑夜,都会迎来明亮灿烂的早晨。

    她回头一看,正和他闪烁的眼神对上。

    那将是无数个,灿烂如他笑容的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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