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奎城诸事
我心里头,永远烙下了你,初初出现的模样。
那天很冷,寒风簌簌,满眼尽是轻盈盈的雪花,以及雪花的影子。
远处的迦顿河畔,散落了一层碎银,在黄昏的晦明下微微发亮。
长长的驼队,从雪花里晃悠悠地走来,踏着碎银,驼铃悠长。
所有人都出来了,凝视着,期盼着,议论纷纷着,言语猜忌而轻荡。
终于看见你了,你被人牵下骆驼,被冷得红通通的脸,溢满了不安和惶然。
一群人簇拥上去,围着你说着陌生的语言,你顺从而安静,一步一步走进来。
可怜的我,当初年纪小,目看着姑母牵着你的小手,竟然嫉妒得泪水澜澜。
我跑过去,灵活地穿过人群,找到你和姑母,拽着你俩的手,哭闹着分开。
侍女自然拉开了我,我嚎啕大哭起来。
忘记了许多,但似乎那时候感觉坏极了。
我是可怜的小家伙,没人疼,所有人都从我身边走过,所有人都不理我。
然后在那一刻,厅子里都安静了,是我得逞了吗?
泪眼婆娑间,有人在我面前蹲了下来。
透过来一阵温温软软的暖息,还有蕴藉好闻的香气。
我擦了擦眼睛,没想到眼前竟然是你。
我还记得,你是一身洁白的,毛绒绒的大衣。
那覆满的白色只容你伸出头来,你那纯真又懂事的眼神,好奇地看着我。
你向我伸出了手,白绒绒的袖口,露出了几颗小小的指头。
我看了看你,又看了看你的手。
你将衣袖子向上捋了捋,小小的手掌露了出来,手心那颗酥糖也露了出来。
不知道为什么,你看着酥糖,咧嘴笑了,我看着酥糖,也咧嘴笑了。
那天我冷极了,仿佛世间的末日。
直到你的出现,像一首春天的诗歌。
······
她微微睁开了眼睛。
眼角余光中感觉到熟悉的人影。
她揉了揉眼睛,一下子从炕铺上起了身子。
清晨微风荏弱,夹杂着乳香树的新鲜,从窗户丝丝缕缕地窜进来。
只见他正坐在一旁,身子弯着,双臂放在炕铺,头枕在双臂上,沉沉睡着。
她看见他心情大好,心里漾荡着温情与爱意。
她静悄悄地靠近他,靠近他那侧睡着的脸。
她伸手一个手指,轻轻地伸向这张脸,无限靠近而又没有触碰,就从他那饱满的额头,到疏朗的眉间,绕到嫩嫩的眼皮子,再绕回到高挺的鼻子,然后是凹凸明显的人中,似乎刚刚剃掉的点点须根,再到稍显精致的小嘴巴,最后是秀气的下巴溜了一把。
她仿佛尤为喜欢他的小嘴唇,“嘻嘻,这樱桃小嘴,难怪说话那么慢!”
她手指正欲伸上去,却被他一下子抓住了。
他并没有睁开眼睛,只是嘴角露出笑意。
她却小恼起来,试图挣脱手,却被他一把抓住了整只手,拉了过来。
“哼,我就知道你没有睡着!”她拍了拍他的脸,“坏家伙,睁开眼睛。”
他眉毛一耸,然后故意发出鼻鼾声。
“睁开眼睛,睁开眼睛!”她一手硬要扒开他的眼皮,却被他趁势搂进怀里。
她不依不饶,转过身来还是要扒眼皮子,他只能睁开来,可怜地求饶。
“好了好了,不跟你玩了。”他笑道。
“哼还装睡!不睁眼睛,是不是不想见到我呀?”
“自然不是,我真的在睡觉。看你睡得香,我也困了。”
“那你到底有没有想我?”
“呃,想吧,偶尔想一下······”
她一掌重重地打在他的手臂上。
“哎哟,想着呢,每天都想着呢!”
“哼!你竟然敢欺瞒本公主!”她摸娑着他的手臂,扭过一边脸。
“好了,别生气了,我是真的想你。”他柔声道,“你睡觉的时候嘴巴都是笑的,到底在做什么梦呢?”
“我梦见了我第一次和你见面。”
“啊,给糖那一次吗?”
“嗯,那不正是第一次吗?”
“那是第一次吗?你不说,我都忘了。”
“对,那时候你,就像一首诗······”
“就像一首诗一样。”他合着她的话,不约而同地说了出来。
只是说完,他就哈哈笑了。
“你笑什么啊!”
“没有,只是这句话,你说了很多遍了。”他打笑道,“看书的我,练字的我,去摘葡萄的我,包括写诗的我,都像一首诗一样。你啊,赞美我就不能换别的句子吗?”
“哼,你就只会埋汰人!”
这时,响起了敲门声。
“进来。”
只见徐如鲣拢着手,慢步走了进来。
“啊,徐公公!”她欢喜道。
“公主殿下,看到您还是如此活泼,我也是放心不少。”
“是,未免太活泼了一点。”他摸了摸手臂。
“徐公公,你家王爷一天到晚只会欺负本殿下!”
“这才早上,一天还有很长时间呢。”徐公公说道,“王爷,是否要晨读?”
“自然是要的。”他站起来,伸了伸展手臂,“我先去书房看看。”
“我也要跟着去,好久没听你晨读了。”她回忆道,“你晨读的样子就像······”
“一首诗一样,哎你真的是。”他对她无奈地笑了笑,然后走了出去。
穿梭过林间的轻风,总是清新而芳香,不似旷原上那么气急败坏,更像是在人间走一遭的世故和达观,在与你把酒言欢。可惜西域的春天,只会让冰河融化,却不会予人合适的温暖。这风也是飘满了春日的冷意,让她不经意间打了一个喷嚏。
他正回头,看到徐公公为她披上一件斗篷,也放心地低下头。
他却是感谢春与风,将她平安无恙地带回到她的故国,他的身边。
也希望春与风,将他的诗诵声,带到他的故国,他的母后身边。
“骨肉缘枝叶,结交亦相因。四海皆兄弟,谁为行路人。况我连枝树,与子同一身。昔为鸳与鸯,今为参与辰。昔者常相近,邈若胡与秦。惟念当离别,恩情日以新。鹿鸣思野草,可以喻嘉宾。我有一罇酒,欲以赠远人。愿子留斟酌,叙此平生亲。”
“我不喜欢这首诗。”她说道。
“这可是一首好诗啊。我有一樽酒,欲以赠远人。”徐如鲣赏道。
“是啊,愿子留斟酌,叙此平生亲。”他说道,“我想把这首诗写下来,送给和你一起来的巫觋大人。”
“你是说陆载吗?”
“对。”他笑道,“昨晚你们都累得都晕倒了,只有他与我聊了一阵子。”他脸上似乎感慨良多,“远道而来的故国之人啊,好像与我性子也差不多。”
“他······是跟你有点像,不过也不太像。”她说道,“不过也是多亏了他,天知道我们从塞特到奎城,这五天没粮没水只偷来几匹骆驼是怎么走过来的。昨天你怎么能拉人家聊天呢?他得多累啊。”
“没有聊很久,就一阵子。”
“是的,没有多久,也就一个时辰。”徐如鲣笑道。
“一个时辰!”她没好气道,“华元祺,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没礼貌?”
他无奈地点了点头,苦笑道,“的确,好像挺失态的,我问了他许多问题。待会午饭我得好好向他赔罪。”
“还有,你跟我聊天都没聊到半刻呢,你就嫌我吵到你了。竟然跟一个男人可以聊那么久,噢天啊,我的天神······”她撅起嘴巴道。
“不,王爷平常跟别人聊天也很少有这么多问题,”徐如鲣感慨道,“昨夜茶叙,就好像年轻的君主纳谏请教,两人正如汉武贾谊一般,志趣相投,一拍即合。”
“贾谊只得赏识而不被重用。陆载绝不会有此遭遇。我想只要是英明的君主,就都会大力重用他吧。”
“好啦好啦,不要说陆载了,以后聊天机会多着呢。快再念一首诗给我听。”
他翻了翻手中的诗,看到一首诗后笑了,“好,我开始念了。”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征夫怀往路,起视夜何其。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握手一长叹,泪为生别滋。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
“不要念了!我说不要再念了!”她忽然生气起来,走到他身边,一把扯过那本书,扔在地上,狠狠地踩了几脚,边踩还边喊道,“华元祺,你就是故意气我的,你看我生气你很开心对吧!”
踩罢,瞪了一眼他,气冲冲地下山了。
他无奈地望着她,然后慢慢捡起书本。
“呵呵,吉娜公主还是一如既往急性子啊。”徐如鲣忙说道,“只不过心里头却是敏感得很,对王爷过于着意,所以才突然间发了脾气。”
“嗯,我知道,她不喜欢这首诗,她也不喜欢我念出最后两句话。”
原来不是春天不懂得无微不至,而是矢志穿过人间的风,迷恋于最动人的温情,却忽视了温情另一面的冷漠。
午宴,吉娜商队的人皆聚于一堂,彼此行礼后,一一入于右席。迦帕尔,西乞一恪,西乞道返也一同与宴,入于左席,左首席迦帕尔让于西乞道返,主席自然是华元祺了。
华元祺微笑道,“公主殿下,本来应该以晚宴为您及商队诸位接风,然······”
吉娜不耐烦地摆摆手,“行啦行啦,我阿卡他们待会吃完就得赶回去迦都,所以就改成午宴,对吧?讲话慢吞吞的,听着急死人了!”
迦帕尔笑道,“呵呵,看来华公子宴前又惹到我这位暴脾气的森格里了。”
他又对吉娜说道,“不好意思啊,吉娜,把晚宴改成午宴,实乃阿卡之意。你可不能怪华公子。不过你也是的,都快一家人了,就对别人好一点,不然华公子一气之下,跟别人好了······”
“哼,他敢?!”
“呵呵,我不敢,我不敢。”
华元祺一说罢,所有人都笑了起来。
左席唯独一个人笑不出来,那便是西乞道返。
他一直低着头,目光都不敢抬起来,毕竟他对席的是自己阿大马哈茂德。
忽然,他倏地站了起来,说着一口晟语,“城主大人,鄙人有一事不明。”
“阿巴······道返兄请说。”
“为何我国贵族的午宴,会允许这些平民一起与宴?”西乞道返指着马哈茂德,“他们不侍从我们就罢了,为何还可以入席共食?城主大人的恩德未免太大了,这简直是尊卑不分嘛!”
“欸,你是谁啊?”吉娜听着这些话浑身不舒服,“马哈茂德一家是我的好朋友,有恩于我,凭什么不让他们入席啊?”
西乞道返恭敬地向吉娜行礼,“回禀公主殿下,小臣名为西乞道返,有幸乃一恪先生的学生。”
吉娜打量一下西乞道返的样子,“西乞道返?中原名字?你原名叫什么?”
“这······”西乞道返一时窘迫,支支吾吾道,“没,没有原名。”
西乞一恪瞅了一眼马哈茂德,心下了然,忙搭话道,“城主大人,道返这话说得不错。如果平民有恩于公主殿下,尽打赏即可。只不过请其入席,这未免有点不妥了。你觉得呢,王子殿下?”
迦帕尔点了点头,大声喊道,“马哈茂德一家对公主有恩,自然有赏。本王子就······”
“慢着!阿卡!”吉娜鼓着满肚子的火气,“你们这话是什么意思?有恩打赏?你当我的朋友是什么人了?我还有两位‘平民’朋友还没入席呢,是不是也跟他们说不用出席了?”
西乞道返忙点头道,“自然,如果他们也是平民······”
“你闭嘴!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吉娜转向华元祺,“元祺,你说!”
“对对,城主大人做东,自然是城主大人说了算,顾不顾及这些尊卑之规,也就看城主大人的了。”西乞一恪笑道。
“华公子素来文质彬彬,我想比我们这些化外之民好得多。”迦帕尔也说道。
“你们够了!阿卡,收回你那颗媚外的心!”吉娜逼迫着华元祺,“元祺,你快点做主意啊!”
只是华元祺正欲开口,马哈茂德却站了起来。
只见他正眼都没瞧一眼西乞道返,向着华元祺致礼道,“马哈茂德不识大体,冒犯了王子殿下,公主殿下以及城主大人。小的这就和家人们离席。”
说罢,马哈茂德家人们和三善纷纷站了起来,只有四善还若无其事地坐在那。
“四弟,走啊。”三善轻唤道。
“走吗?这还没开吃不是吗?”四善手里还死死抓着竹箸。
“你是假糊涂还是真糊涂?赶紧起来,走!”
“唉,我还以为他们觉着我是小孩子不计较呢!”
“还小孩,都要算上壮丁了。”
四善只好站了起来,和大家一起跟随着马哈茂德走了出去。
“马哈······”吉娜正欲喊道,徐如鲣却不知何时已站在身后,按住了自己。
吉娜看着华元祺,华元祺也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吉娜气不打一处来,猛拍一下桌子,“哼,我的人都走光了,这下你可满意了吧,华公子!”
听着“华公子”三个字,华元祺就知道吉娜这回真的生气了。
而左席三人都向华元祺投来认同之色,西乞道返还恭敬地向华元祺致礼。
他继续不依不饶道,“还有那两位,城主大人认为是否应该通报一下,让他们不用出席了······”
“你!”吉娜暴跳如雷,指着西乞道返呵斥道,“你真是······”
华元祺本欲打断吉娜的话,可是他说话本来就慢悠悠的,现在竟然接不上来。
幸得徐如鲣几乎同时说话了,“呵呵,这个尊客不用担心。来者二人,皆是大晟国高贵的巫觋大人。”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西乞道返似乎有点得意地坐了下来。
“吉娜,你也坐下······”华元祺这才插上话。
“叫公主殿下!”吉娜怒道。
“公主殿下······”
“我自己会坐下!”吉娜骂道,“等你说完话,别人都吃完饭了!”
华元祺尴尬地笑了笑。
这时,门外通报:“白华大人与陆载大人到!”
华元祺不自觉地站了起来,满脸欣喜之色,还带有一点如释重负。
吉娜瞄了一眼华元祺,心里又是不满,“哼,见到我都没这么高兴!”
陆载搀扶着虚弱的白华,向华元祺致礼。
“两位不用多礼了,快快入席吧。”华元祺忙说道,“他们便是晟国的巫觋,陆载大人和白华大人。”
就是从门口到席位这一小段路程,已经让左席三人目光紧紧跟移着。
从陆载的面相,西乞一恪自然看得出来,来者绝非凡人!
但,在座的各位,全都注视在了白华身上,三人全是震惊的目光。
迦帕尔几乎喊了出来,“赫,赫拉姑母······”
“我就知道,你们都会误会。”吉娜忙解释道,“白华不是赫拉。”
“那她难道是······”
“也不是赫拉的女儿。”吉娜不容分说道,“我们姑母怎么可能有子嗣?”
“可这也太像,太像了,特别是那眼睛······”西乞道返说道。
“呵呵,请问这位西乞道返,你见过我姑母么?”
“见,见过民间的画像,另外在圣城山下远远地看过。”西乞道返不好意思道。
白华也忙解释道,“回禀各位大人,白华的确不是赫拉之女······”
“敢请示白华大人,”西乞一恪眯起了眼睛,“府上令尊令堂是何许人物也?”
“这······白华从小便是孤儿,不知父不晓母。”
“呵呵,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就是这话末,“咣当”闷闷一声,一个酒樽忽然从桌面上掉在了地毯上。
“哎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陆载慌忙捡起来,“这酒樽精致,本来想好好细看一番,谁知腹中无物,饥肠辘辘,以致颓手无力······”
“就是!说这么多话,到底还吃饭不吃饭啊!”吉娜嚷道。
“既然齐人了,就上菜吧,徐公公。”华元祺说道。
酒菜俱上,一色中原各地酒水菜式。
酒过三巡,菜尝五味,众人也稍稍开怀了些。
“这些都是公主殿下,从中原带回来的由名厨精心烹制的菜式,不知道合乎各位口味否?”
“哈哈,全西域都是用手抓饭撕肉,唯独奎城是用竹箸的!真是越来越喜欢奎城了!”迦帕尔欢愉道。
“应该倡导全迦顿的人,上至王室贵族,下至平民百姓,禁止用手进食,一律使用竹箸、木箸用餐,这才能倡举文明,革故鼎新。”西乞道返道。
“倡举文明,革故鼎新?”吉娜冷笑道,“真不知你是迦顿人还是晟国人,竟然可以说出这种话来!”
“吉娜,道返说得没错。”迦帕尔道,“是应该这么做的。你的相好不也是晟国人吗?我们在此说的也是中原话啊!国举晟制,此乃大势所趋啊。”
吉娜正想反驳,却看到了华元祺的手势,没好气道,“哼,你说吧!让你慢慢说!”
“竹箸一事,关乎国民生计,还是从长计议为好。”华元祺一字一句说道,“毕竟西域林植稀少,用太多竹木去制产箸,恐怕是得不偿失。”他淡淡笑道,“其实我觉得用手抓来吃,也挺好的。”
西乞一恪肯定地点了点头,“然也。你们得好好学学城主大人,凡事都不能着眼一点而忘了大局。对蛮民的教化之道也需因势利导,欲速则不达啊。”
迦帕尔和西乞道返都受教地点头颔首。
“哼,这话说得真好听,可怎么听起来浑身不舒服呢?你觉得呢,陆载?”吉娜忽然将话头抛给陆载。
陆载正吃着一块羊肉,可就是这一句话让他差点呛着了。
看着他那滑稽无措的模样,众人忍俊不禁。
“看来陆载大人真的饿了。”西乞一恪笑着说完这句话后,脸色马上转阴,“只不过,我接下来说的这件事,恐怕公主殿下也不会怎么舒服。”
“你又想说什么?是本公主不配在这里与宴吗?”
“呵呵,是公主殿下这位朋友,”西乞一恪盯着白华,“白华姑娘不能在此。”
“你说什······”
“王子殿下,城主大人,”西乞一恪马上站了起来,指着白华,“微臣恳请,马上将此女子监禁于大牢,翌日即押往迦都候审!”
众人大惊,右席三人更是猝不及防。
“什么!”吉娜一怒而起,“西乞一恪,你算什么东西,竟然敢动我的朋友?”
“公主殿下莫急,且听微臣一一道来。”西乞一恪目光冷峻地盯着白华,“此女子无论有罪与否,都事关我迦顿国国运之兴衰安危!若她是沙漠女王赫拉之女,那赫拉圣女之名便是滑天下之大稽,西域各国各族对赫拉景仰敬慕之情将荡然无存,反成为叛变与动乱的借口!”
“若她不是赫拉所出,只是形貌相似,那便犯下假冒之罪,即使其心不往,然而形态似极,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其势必遭人猜度怀疑。再者······”
西乞一恪两无臂长袖微微摆动,更显得身形高瘦,极是赫人。
“再者,白华姑娘,你是不是原大晟朝昊京方相寺王巫大人?”
此言一出,右席三人都大惊。
“先生此言,实在是······”白华一时惶惑,不知说什么好。
“哼,你身为王巫大人,不好好侍君奉民,反而刺杀亲师阆鸣,现在大晟国境内遭官家通缉,可有此事?”
这一番话似是掀起滔天巨澜,无论知与不知者,在席的所有人都为之一震。
白华更是汗流浃背,手心出汗。
这是诬蔑之名,但却让她越来越不安和焦虑,好像自己真的做过一样。
“晟国朝廷命犯,何以成为迦顿的座上宾!就凭此一条,我们迦顿国就足以关押白华,择日送返晟国。”西乞一恪对着迦帕尔请示道,“王子殿下,西域与晟国和平通商来往已达十余年之久,可不能因为迦顿一时仁慈,而毁了西域大局之利。这样,不但晟国会降罪于我们,西域诸国也会对我们口诛笔伐的!”
“没想到啊,来一趟奎城,竟然捡了这么一个好宝贝啊!这不是上奉给晟国最好的贡品吗?”迦帕尔下令道,“来人啊,把这白华押下去!别等明天了,待会我们就押回迦都!”
“住手!”吉娜拍案而起,对着军兵们道,“吾乃迦顿国王族,吉娜·沙夏·阿吕斯坦公主,我看谁敢动一下我的白华妹妹!”
一听此言,迦帕尔也是勃然大怒,“吾乃迦顿国王族,迦帕尔·乌依古尔·阿吕斯坦王子,我命令你们马上抓住这个女子!”
这下赶到厅子里的军兵们,倒是不知所措起来,站在那里不知道听哪边的。
西乞一恪轻蔑说道,“迦帕尔王子乃王国第二储君,你们觉得应该听谁呢?”
西乞道返也乱嚷嚷道,“就是,储君的话都不听,难道还听一个女人的话?”
正当军兵们走向白华时,徐如鲣一跃而出,徒手劈下一军兵的长刀,生生地将一把长刀劈成两截。
“荒谬!你们是哪里人,都不知道这里谁是领主了吗?!都给我跪下!”
徐如鲣怒声一赫,军兵们都骇然跪了下来。
“我记得在我们迦顿,有这么一项规文,”华元祺缓缓说道,“非特殊时期,领主在其领地责任与权力最大。不知道王子殿下和一恪先生还记得这项条文否?”
“的确是有,”迦帕尔不悦道,“那你作为迦顿国的城主,还是大晟朝过来的王爷,难道不应该将朝廷命犯关押吗?”
“没错,我是应该如此做······”
“华元祺你!”
“公主殿下,先听我说完······”
“哎呀,你说快点啊!”
“只是本人素来惯以谨慎行事,白华姑娘乃逃犯,现在看来,也只不过是一恪先生的一面之词,不是吗?”华元祺笑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悦乎。白华姑娘远来做客,我作为地主尚不能尽情谊,还无凭无据地诬陷客人是逃犯,这于情于理于礼都说不过去吧?”
华元祺恭敬地对西乞一恪致礼,“只要一恪先生拿出证据,我马上遵王子殿下之令,将白华姑娘收监并押往迦都。”
西乞一恪满脸愠色,空荡荡的双袖因身子颤抖而兜风微动。
“道返兄,您觉得我说得有道理吗?”华元祺又对着西乞道返笑道。
“有,有道理吧。”西乞道返支支吾吾地说道。
“哼,有屁道理!”西乞一恪冷冷地颔首致礼,“城主大人,感谢宴礼招待,吾等即刻赶往迦都。”他瞟了一眼白华,“至于白华一事,你们到了迦都,国王陛下殿前自有分晓。王子殿下,我们走!”
“呵呵,慢走不送。”
最后西乞一恪掠了一眼陆载,先于迦帕尔大步跨出大厅。
“什么混账东西!”吉娜满肚子恼火,“这什么一恪先生也太猖狂了吧!”
“公主殿下啊,这人还没走远呢······”陆载苦笑道。
“他们听到最好!我吉娜公主还没怕过谁呢!”吉娜大声喊道。
“哎······”
“还没说你呢!”吉娜对着陆载,“都骂到白华妹妹头上来了,你一直不说话是什么意思?平常觉得你挺仗义的,怎么怂了?还有你这个城主,”吉娜又对着华元祺,“一开始还向着外人呢,说话又像个骆驼走路一样,不温不火慢吞吞的,这样子怎么镇得住人家?”
华元祺和陆载一对视,都马上大笑起来,徐如鲣也是笑而不语。
“笑笑笑笑笑笑!你们这些臭男人除了笑,还会什么?只会背地里干事,还不如我们女人行事磊落!”
华陆两人又笑了,白华则是微笑颔首,“吉娜姐姐这话,我再同意不过了。”
“好了,别生气了。”华元祺劝慰道,“现在王子和一恪先生都走了,我们叫马哈茂德一家和三善四善他们进来,然后大家一起好好吃一顿饭吧。”
“你赶人家走,然后现在请回人家吗?”吉娜没好气道,“你去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吧,我才不会去。”
“好的,好的,我去。”华元祺只得站了起来。
“王爷,还是让我去吧。我去更合适。”徐如鲣说道。
“如此也好,谢谢你,徐公公。”华元祺如释重负。
此时,白华也盈盈站了起来,慢慢地走到华元祺面前,毕恭毕敬地,并略带一点诚惶诚恐地跪了下来。
这倒吓了吉娜一跳,“白华妹妹,你,你要干嘛?”
白华双手并持,正身作礼,“小巫白华叩见王爷!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声音掷地,她也马上磕拜了三下。
陆载在一旁笑了,“噢,可惜四善没看到了,他早几年最喜欢玩这个了。”
华元祺也是感慨道,“你这一叫,都让我想起小时候的事情······”
“想什么想,还不快让人家起来!”只见吉娜欲扶起白华,白华却不肯起来。
“噢噢噢噢,白华大人快起来吧。”
这样子白华才肯站起来。
“真是的,白华妹妹你怎么那么死心眼啊!”
“恭喜你,你终于发现了。”陆载摊手笑道。
白华完全不在意两人的调侃,却是咳嗽几声后,一本正经地对华元祺道,“王爷,小巫有很重要的事要启禀王爷。”
“嗯,请说。”
白华瞧了瞧吉娜和陆载,“王爷,能否换个地方说话?或者今晚另觅时间?”
“嘿,白华妹妹,你有什么话不能跟我和陆载说的吗?”吉娜不满道。
“对不起,公主殿下,”白华神情认真至严肃道,“兹事体大,请您谅解。”
“唔······”吉娜满脸不悦。
“白华姑娘正是因为这件事,才会受人诬陷和追捕。”陆载打圆场道,“所以公主殿下,我们理解一下她吧。而且,我觉得你要担心的人,并不是她。”
“你什么意思?”
“你应该担心你这位华王爷。担心白华姑娘告诉他之后,他是否会告诉你。”
“还真的是!”吉娜恍然大悟。
“陆载······”华元祺叹气摇头。
“陆载!我在说正经事!可以不要开玩笑吗?!咳咳,咳咳······”白华感觉自己被冒犯,不免生气起来,一发力便又感觉难受。
陆载忙走上去,一手轻按在白华额头,缓缓地送入巫力,“感觉好点了吗?”
白华点了点头,轻轻推开陆载,“好多了,谢谢。”
吉娜皱起了眉头,心里疑惑,“奇怪,他俩之前不是这样子的啊。”
华元祺也说道,“你放心,白华姑娘,今晚我会好好听你说。”
白华郑重地点了点头。
午宴过后,白华再感不适,有头晕状。陆载让三善背着白华回房间休息,并让四善去照顾她。徐如鲣安排马哈茂德一家住处。吉娜则去小憩。华元祺和陆载则到书房煮茶相叙。
华元祺的书房布局简单,除了通门这一墙与对墙,两边墙皆是放满书的书架,对墙放一书桌,窗棂上挂着一幅字,进门抬头即可看见的四个和润柔畅的大字:化民为俗。
书房中央便是小茶台茶座,两人坐了下来。
“你不用去照顾白华姑娘?”
“不用,让四善去即可。她身上的病,我现在是束手无策。我只能为她输巫力。这恰恰是她不太喜欢的事。倒不如让我四弟去弄一些草药煎熬敷疗。”
“白华姑娘到底是得了什么病?我上午听到吉娜说起塞特城那虫子一事。”
“嗯,听起来很骇人听闻吧。”陆载苦笑道。
“这并没有什么,如果你听过西乞家的故事,你就会觉得白华姑娘算运气不错了。”华元祺叹道,“唉,天不怜西乞家。”
“我知道西乞家的故事,我来到西域,也是为了西乞家而来。”
陆载缓缓说道,“西乞家,原巫界四大巫族之一,族内世代拥有神兽白虎的巫力,擅长古医术——祝由之术。只可惜在数百年之前,西乞家利用祝由之术去剖验人体,并让活人以祭祀为名献身,供其进行活体剖验。这实在是太惨无人道了,其他三大巫族看不过去,便合力歼杀西乞家。若是灵山十巫出来阻止,西乞家几乎要灭族了。只是三大巫族也不死心,他们怕西乞家卷土重来,决定逐其出中原,即西艮山以北,永世不得踏进南山一步。三大巫族还给西乞家降下诛族咒。此咒凶毒异常,从下咒那天起,所有流淌着西乞家血液的人,其后代子女一出生或命舛夭折,或身体残疾。”
说罢,陆载也觉残忍可悲,一时感叹。
“你知道的比我多。我只知道他们家被诅咒了。”
“但就算如此,西乞家也已经在西域扎根下来了。这西乞一恪,在西乞家的身份是?”
“西乞家二家长,一出生双臂俱失。”
“那西乞道返······”
“只是他的学生和养子,起了一个名字罢了,并没有西乞家的血统。”华元祺问道,“你昨晚就问我西乞家的事情,白华姑娘的病与他们有关吗?”
陆载点了点头,“白华姑娘身上的血虫蛊,便是源于西乞家的祝由之术。”
“你治不好吗?”
“力所不逮。恐怕只能追本溯源,寻求西乞家的帮忙。”
“可惜今天问不着西乞一恪了。没想到发生这种事。”华元祺抱歉道。
“西乞家的大家长是谁?”陆载再问。
“西乞无冥。你要去找西乞无冥?”
陆载点点头。
“恐怕还得先去问一下西乞一恪。听闻西乞家的事情都是他在打理,那位西乞无冥倒是一直神秘莫测,我来西域十多年,其名如雷贯耳,其真身却是未得幸一见。”
“嗯。我们到迦都后,我寻机会问一下。”
“所以,贤弟就仅仅是为了给白华姑娘治病,才到西域的吗?没有别的事?”
陆载沉吟一下,为西乞家除诛族咒一事,是否告知华元祺?
不过到底能不能除掉,实在是未知之数。
“没有别的事,我能有什么其他事。”
“如此千里迢迢,九死一生,看来白华姑娘对贤弟很重要。”
“重要否?不重要否?或许我只是欠她师父阆鸣的恩情,我还没报恩呢老头就驾鹤西去了,唉。”
“阆鸣,阆大国师······”华元祺深深地闭上眼睛,“又是一个令人怀念的名字啊。我来西域之时,他才当上国师不久。”
“王爷你说你来西域已经十多年,那岂不是像四善这种年纪就过来了?”
“四善多少岁了?”
“虚龄十三。”
“那我那时候比他小点,十岁吧。”
华元祺推了一个小茶碗到陆载面前,“这是中原的明前茶,贤弟尝尝。”
“明前茶?明前茶,贵如金,这离清明还远着呢,王爷就拿到此茶成品了?”
“这不是今年的明前茶。”华元祺苦笑道,“这是前两年的。”
“前两年的?”
“先帝驾崩后,我的一位皇弟华元煊,年仅七岁便登了皇位。虽然与我素未谋面,但头两年每季都会寄一些衣服,时令干茶果脯给我,还有一封字还没写得很好的亲笔信。”华元祺笑着叹息起来,“可惜啊,近两年不知道为什么,杳无音讯了。可能是朝廷让他主政,也就日理万机,没了这些闲暇时间。”
“又或者发生了什么事。大国师阆鸣身死,王巫白华成了逃犯,这可能与朝廷有关。”
“要真按照你说的,我倒希望皇上是忙于国事了。”
“王爷身处外域,还能如此关心故国。”
“算不上关心。我十岁年纪,便已懂事。我知道自己是作为人质交换过来的,要在这西域呆上一辈子。能关心什么,也是瞎关心。”
“化民为俗,这绝不是瞎关心。这是圣人之行举。”陆载微笑道。
“啊你看到了。”华元祺抬起头,看着牌匾,“不过也是,一进门都会看到。这是先帝的赠字,他希望我在西域找点事情做,最好的事情莫过于化民为俗了。”
陆载看着窗外满园子乳香树,“在我看来,王爷正径情直遂,化民为俗。”
香茶润喉浸肚,让陆载通体舒畅起来。
“贤弟看看书桌上,那里翻开了一本书。”
“《雁行志》,李云雁······”
“嗯,这是一本游记。云雁是一位寄情山水的奇人。有一年,他和他的妻子远道而来,与我相见恨晚,逐赠了一卷《雁行志》。之后每出一卷,他都会寄过来。”
“这是······前两年印制的,不会······”
“是啊,”华元祺苦笑道,“又是这两年,又不见寄过来了。”
“这,这只是巧合,无法说明什么。王爷你说他寄情山水,自然常在深山野岭之间,传书也就不便。何况,写一本书谈何容易,他可能还没出到下一卷。”
“也对,也对。我很依赖《雁行志》。这辈子我只能留在西域,无法去游览到故国的大好河山。那些诗词歌赋写得也玄,不如云雁的文笔实在。”
“嗯,这里边竟然还有地图和山水画呢。”
“云雁也是画艺精湛。”
“如此说来,真乃一代奇人也。”
陆载又翻到一本书,饶有兴致地吟了出来,“······且汉厚诛陵以不死,薄赏子以守节,欲使远听之臣,望风驰命,此实难矣。所以每顾而不悔者也。陵虽孤恩,汉亦负德······”
华元祺赞赏道,“你的声音真好听,念起来也是抑扬顿挫。不像我,说话太慢,吟诵起来也是平淡无味。”
“陵虽孤恩,汉亦负德么?”陆载苦笑道。
“问贤弟一个问题,贤弟若置身旧朝旧事,是选择当苏武还是当李陵?”
“苏武还是李陵?”陆载一下子被问住了,不禁捋了捋眉毛,皱眉寻思。
“一般人都是毫不犹豫选择苏武,你在想什么呢?”
“因为你我都不是老学究。”陆载叹道,“若不是武帝用人唯亲,满朝群臣媒糵,李陵又何以至此······”
正说着,陆载顿觉失言,忙低头弯腰,“王爷勿怒,小巫失言了。”
“贤弟不必如此。”华元祺忙说道,“我都说了,你我兄弟相见即可。”
他整个身子躺了下来,看着“化民为俗”四字,慢慢说道,“为人臣子,儒礼之道,唯有选择苏武,只能选择苏武啊。”
这时,门被轻轻敲响了。
“进来吧。”
进来的是徐如鲣。
“有什么事么?”
“王爷······”
徐如鲣将身后一个少年轻拉了出来,正是库热西。
他满脸泪水地跪了下来,哭喊道,“城主大人,救救我阿大阿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