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四善危殆
没想到自己还在撒腿跑着。
边气喘呼呼地跨着腿,蹦着脚,边不断回头凌乱地望着。
看看那些巫觋追上来了没?
那肤黑目冷的首领,一手提着吕大哥的头颅,踏地有声地走来。
他的身后还跟着许许多多高大的黑衣人,气焰嚣张地步步逼近。
他咧起嘴坏笑大喊道,“跑啊跑啊!尽管跑啊!看你跑到哪里去?!”
他手中的吕大哥头颅也睁开血迹斑斑的眼睛,大喊道,“跑啊跑啊!一直跑啊!有多远就跑多远!”
只能一路跑啊一路跑,可是自己又能跑到哪里去呢?
这路的尽头又是在哪里呢?
不知不觉,自己已经不是在跑了。
而是头晕目眩,喘着大气,耷拉着身子,揪紧着肚子,一脚沉重地放下,一脚吃力地抬起,脚底下总是软软的。
看不到路的尽头,这里的空旷和寂寥,仿佛整个世间都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
全部人都死光了,就他还活着。
然后便是痛彻心扉的孤独和失措。
跑?跑到哪里?
你要我怎么活啊?你要我怎么活下去啊!
跑得累了,活得也累了。
真的很累了。
人倒了吧,躺在地上,再也不跑了,再也不活了。
耳边响起了马踏崩腾的声音,还有肆意猖狂的叫声。
随便你们吧。
你们终于撵我起来了,那就任凭处置吧。
我也累了,也渴了,也饿了,也活不下去了。
直到发现自己躺在了一片清澈凉快的小溪里。
眼边的卵石,还熠亮熠亮地发着耀眼的光。
其后耳边响起了悦耳柔然的声音。
“你应该醒来了。你再不醒来,可是一辈子都醒不来了。”
少年慢慢睁开眼睛,眼皮眨了好几下。
他还没完全醒过来,自己用手就撑了起来。
仿佛靠在墙上才会踏实些。
“你醒了。”又是这把好听又正经的女声。
他揉了揉眼睛,揉碎了惺忪,模糊的重影慢慢变得真实。
竟有一名女子坐在自己对面。
“我在哪里?”少年问道,口里苦涩干枯。
“我们在沙漠里。”
“沙漠里?”
他接过她递过来的水囊,咕噜咕噜地喝个精干。
他又接过她递过来的馕,吧唧吧唧地狼吞虎咽。
“你胃口真好,我真羡慕你。”她看起来病怏怏的样子。
“我,我为什么在沙漠里······”
“你应该是迷路了,跑到沙漠里头晕倒了。后来又被沙贼带走,是我们从沙贼手上救你下来的。”她一本正经地说道。
“哼,你,你们就是沙贼吧!你们都是一伙的!”
她笑出声来,“你见过沙贼还坐什么轿车的吗?”
这里头的确像是一顶轿子,吕大哥曾经带他坐过轿子。
“沙漠里,怎么会有轿子······”
而且这轿子里弥漫着一股苦涩的药味。
她无奈地笑了笑,“说来话长,这轿子还是飘在半空的。”
“飘在半空?”他下意识地拍了拍自己脑袋,喃喃自语,“我是不是死了?死了还在做梦?”
“你是差点死了,但是被我们救了,眼下的事实就是这样。”
“你们为什么要救我?有人叫你们救我了吗?”
看着少年一脸倔强和不甘,她不禁想起了自己。
都希望人生被自己牢牢靠靠地主宰,然而总是事与愿违。
“没办法,总有一些人以为自己多了不起,多管闲事。”她笑道,“不过,不救都救了,你还想准备再去死一次吗?”
少年低下头,不说话。
“我们是准备去西域,你有何打算?还是说在路上若遇到一些去中原的商队,就拜托一下他们,让他们捎上你,带你回甘糜城?”
“不,我不回甘糜城!”少年忽然猛地抬头,吼了一句。
“白华姐,怎么啦?”外头响起了三善的声音。
白华正想喊声回应,发现自己使不上力来,只得从窗子伸出手,摆了摆手。
“那你是跟我们去西域吗?”
少年不置可否,只是低着头不说话。
除了西域,他还能去哪呢?
轿子慢慢停了下来,并缓缓落在地上。
一张胡须邋遢又更显白皙的脸,探进了轿子。
“我们在这里休息一下。”他说道。
“好的。”
“哎哟,你醒啦?”他打量着少年,“你叫马歧之,对吗?身子好点了没?”
少年瞅了他一眼,又撇过脸去。
“吃了一整张馕饼,应该是活过来了吧。”白华打笑道,“别看这位哥哥长得瘆人,他可是巫觋,正是他救活你的。”
“什么?你是巫觋?!”少年惊诧道。
“算是吧,怎么了吗?”
“我恨巫觋!我恨不得巫觋全死光!”少年又是怒吼,一跃起奔下轿子。
一跳下来,满眼就尽是旷天黄沙,光灿灿地直刺眼,诧然间恍如隔世。
每个人都严严实实包裹着头巾,只露出一双眼睛好奇地看着自己。
他一时错愕,不知做什么好。
一个年纪与自己相仿的微胖少年,正笑眯眯地向自己走来。
“你叫马歧之?我叫······”
“我叫什么关你什么事!”
叫马歧之的少年扭转头撒腿就跑。
“四善,你追上去,别让他跑远了。”陆载说道。
“好!”四善也撒腿追了上去。
“你应该一起过去,”白华说道,“这里是沙漠,万一他们迷路了怎么办?”
“人家讨厌巫觋。四善跟他年纪差不多,或许更容易熟络。”
“唉,看来也是一个被世俗遗弃的孩子。”白华叹气道,“总感觉他好像与我有某种联系。”
看着白华稍稍失神,陆载忙推了推她,“你怎么了?没事吧?你不要每天都好像怨妇一样唉声叹气好不好?”
“你才像怨妇好不好?咳咳咳,”白华咳嗽道,“你杵在这干嘛?”
陆载忽然抓住她的手,白华惊呼,“你要干什么!咳咳咳······”
只见陆载轻轻地把住了她的脉。
“我只是累了而已,这没什么,你不用担心。”
“我知道啊,你就是累嘛,没有力气。血虫蛊对你身子消耗太大,再这样下去,要为你续命的话,只能让你喝人血了。”
“到那时候我会自行了断,”白华毅然道,“我绝不会为祸人间。”
“你放心,到时候我也会毫不留情地杀掉你。”陆载笑道。
“别笑嘻嘻!”白华厉声道,“这可是你说的,别到时候念着旧情下不了手。”
“我跟你,有什么旧情吗?”陆载故作苦恼地捋起了眉毛,“我这个负心汉没什么印象啊?”
“陆载你!”
“就是,你们有什么旧情啊,说来听听?”
陆载回头一看,吉娜正悠闲地把手臂搭在自己肩膀上。
“西域的女孩子都是这么豪放不羁,不顾及男女授受不亲的吗?”
“你刚才一把抓住白华妹妹的手,是谁不顾及男女授受不亲啊?”
“哎,我大老粗一个,替人治病顾不上这些。难道我还要拿一根红线,绑在白华姑娘的脉搏上,然后再扯出来,放下帘子,我在外头捏着一根线吗?”
白华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本应如此。”
“白华姑娘,这可是很麻烦的啊,”陆载捋了捋眉毛,“折腾得要命。”
“所以啊,我也喜欢随性一点。”吉娜笑道,“而且只要我的夫君不在意,不就行了吗?”
“你的夫君?原来公主殿下······吉娜您已经有家室了呀?”
“虽说还没有成礼,但也差不多了。”吉娜得意笑道,“你们真是趁巧赶上了,到了迦顿就有喜酒喝了。哎呀呀,不知道他现在在干什么吗?在想我吗?”
“他有可能一边想你,一边跟别的女孩子随性一下。”陆载笑道。
“我呸!我呸呸呸!”吉娜使劲地捶了陆载一拳,直让白华发笑,“他才不像你呢,人家彬彬有礼,是个文雅人。”
吉娜蹲在地上,捧着脸哀怨的语气,“哎呀,说起他就好想他了。”
她扭过头,“四善呢?怎么不见他?”
“你找他干嘛?想男人也不能找我弟啊!”陆载豪气地拍了拍胸膛,“有什么事情冲我来!”
“我呸!你弟长得有点像我夫君,不可以吗?”
“哦,原来你的夫君也是小胖子啊?”陆载大笑起来。
“我说只是样子,只是样子有点像而已!”吉娜气鼓鼓地拍打着陆载,陆载赶紧边躲边笑,“快说,四善跑去哪啦?”
“三善,四善和那小子跑去哪边啦?”陆载喊道。
三善正跟商队里几个大汉在掰手腕,眼下正是激烈的关键时候。
他憋红了的脸吐出一口气,大声喊道,“我不知道,好像是西边吧!”
“西边?”吉娜脸色突变,语气震惊。
“怎么了?”陆载忙问道,“四善他很机灵,又十多岁了,他不会迷路的。”
“你知道为什么这里叫碎金流碛吗?”吉娜焦急道,“就是因为在这里附近,有一处噬人性命的流沙河。”
“流沙河?”
“对。虽名为河实无水,只是滚滚流沙如河溪一般。人若不小心踩进流沙,就会一下子陷入沙涡中,越是挣扎越是出不来,像是深渊沼泽一样,最终被埋在厚厚黄沙之中······”
吉娜还没说完,陆载已经消失在眼前。
马歧之虽然刚刚醒过来,但腿长个子高,仍然是跑得飞快。
四善的小碎步虽然紧追不舍,但还是落下了不少距离。
“喂,喂,你别跑啦······”四善气喘呼呼道,“我跑不动啦!”
“哼,死胖子,你怎么追得上我?”马歧之回头喊道。
“你,你叫我什么······死,死胖子?”
“哼,死胖子死胖子死胖子死胖子!”
四善停下脚步,趴在沙地上直喘气。
“别跑了······在沙漠这样子跑,会死人的······”四善累得趴在了地上。
“哼,死胖子。”马歧之也停了下来,转过身望着四善。
好像一个馕就恢复了他所有体力一样,他面不红心不跳,仿佛不用呼吸似的。
而四善则累得直接躺在了地上,不再言语。
“喂,死胖子,你没事吧?”马歧之疑惑地望着四善。
“喂,死胖子。”马歧之慢慢走了过去,探看着四善。
走到四善身边,马歧之踢了踢四善,“喂,没事吧你。”
四善突然睁开眼睛,小短腿一扫,绊到马歧之,然后整个身子顺势压了上去。
“哈哈,这回你不能跑了吧。”
“可恶,放开我,你这个死胖子!”马歧之推开四善,又撒腿跑开了。
“喂,马歧之,你到底要跑到哪里啊!小心迷路了!”四善喊道。
是啊,自己到底要跑到哪里啊?
无论东南西北,这放眼皆是静默的黄沙,逃到哪也是枉然。
“都不知道目的地,又怎么迷路呢?”马歧之苦笑道。
他现在很想哭,茕茕独立在这一片举目无亲的沙海中,他应该跑向哪里?
他看着四善慢慢地走向另一边。
“唉,我还以为是金子呢。”四善弯下腰捡拾着什么,后又站了起来喊道,“喂,马歧之,你到底要不要跟我回去······”
“回去?回哪里?”马歧之揉了揉眼睛。
他转头一看,发现四善不见了。
“哼,又来这招?真是猪脑子!”
“救我,救我······”四善渐渐被湮没的喊声。
“喂,你在哪?”马歧之狐疑地走了过去。
四善真的不见了,刚才还在这里!
“喂,你在哪!你在哪······”
马歧之正喊着,发现沙丘下方有一个肉嘟嘟的手。
只有手,其他身体全在了沙下!
而就是发现一瞬间,手也陷下去了。
马歧之立刻冲了下去。
他一冲跑一步,就马上陷进了沙里。
而且他越是挣扎,那沙子飞快地旋流,身子越是陷得越深。
也是一会儿的功夫,马歧之脖子之下的身体已经完全陷入流沙内。
马歧之还是眼定定地盯着四善湮没的地方,双手紧紧攥着拳头。
他完全感觉不到死亡的恐惧,他心头只是悔恨不已!
悔恨至,当流沙淹过双眼时,他淌下了眼泪。
正当生死交易之际,马歧之感到整个身体被无穷之力拉扯了出来。
正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陆载死死地按在了沙丘之上。
“他在哪。”陆载毫无表情地问道。
马歧之生平第一次被如此极具震慑力的声音“命令”着,身子里所有骨头都被这三个字压迫着。
“在,在那······”马歧之指着沙丘下方。
陆载马上奔了过去。
随后的事情,马歧之只知道,他耳边轰隆一声巨响;
当他吃力爬起来的时候,眼前竟是滔天的黄沙巨瀑。
而又是一眨眼间,沙瀑消失了,沙丘下方全是白森森的骷髅骨头。
陆载已经在旁边,紧张地抱着四善。
他心急火燎地将四善放在地上,马上施法救治。
马歧之很想问一句话,但是话还没出口,他的眼泪就吧唧吧唧地流下来了。
“他没事。”陆载说道。
马歧之强忍着泪,上气不接下气地点了点头。
陆载扶起四善,拍了拍四善的背,四善一下子呕了出来。
全是黏糊糊,湿沓沓的沙子。
四善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缓过一口气来了。
陆载的脸上渐现笑容。
他抱起四善,迈起了双腿。
“你不走吗?”他发现马歧之没有跟上来。
马歧之双脚如灌铅,后悔不已,“我,我······”
“走吧。哪怕你再讨厌巫觋,也得走啊。这里太危险了。”
“我,我,”马歧之一下子跪下,嚎啕大哭起来,“我对不起!我对不起!我对不起你们!我对不起所有人!”
他内心想着吕克靖,想着老李,想着镖队的所有人便悲恸欲绝,涌上心头——一刻间意尽发泄,泪水决堤。
陆载只得走上前,一手拉起马歧之,然后轻轻地搂住他。
马歧之却是紧紧地抱住了陆载,哭个痛快。
而另一边,白华吉娜他们则是焦急等待着,所有人都一筹莫展。
马哈茂德一家已是跪伏在地上祈祷着。
“我,我去找他们!”三善大叫了一声,心急如焚地大步流星。
白华忙说道,“三善别走,你去了也是于事无补。”
“但是······”
“你得相信你大哥。”
“来了!是陆载!”吉娜惊呼道。
所有人都望了过去,只见陆载手里抱着四善,牵着马歧之,慢慢走了过来。
三善看着四善,完全是吓坏了,飞快地奔上前。
“哥,四善他······”
“他没事。”
“我来,我来!”
三善忙不迭地抱过四善,然后焦急地唤着他,“四善!四弟!”
所有人都围了上来。
“四善!四善!你可别吓我啊!”三善心里极是焦灼。
看到大家担心的样子,马歧之愧疚地低下了头。
“不关你的事,是我太大意了。”陆载对马歧之说道。
这时,四善慢慢睁开了眼睛。
“啊四弟!你醒了!”三善激动得猛地抓着四善的肩膀。
“哎呀呀······疼··”四善又闭上眼睛,“我又死了······”
“我呸,胡说八道!”
“就是,乱说什么话呢?”
“那,那个,”四善环顾周围,“那个马歧之呢?”
马歧之赶忙奔上去,朝着四善就是一跪,“我,我对不起你!”
“呵呵,”四善也坐了起来,咧嘴笑道,“马,马卿家不必多礼,平身。”
“嘿,你怎么那么没礼貌呢!”三善拍了拍四善的头,笑道。
四善指着三善,故作严肃道,“三善你大逆不道,以下犯上,来人啊······”
众人都被四善的样子逗乐了。
白华忙扶起马歧之,“真的不怪你。要怪就怪陆载没长心眼。”
“是是是,得怪我。”陆载忙走到白华四善面前,拱手作礼,“小巫知罪,还请四善陛下,吉娜殿下,王巫大人绕过小巫这一回。”
“好好好,朕就绕过你这一回,”四善笑道,“不过往下这一年所剩的日子里头,我的日行四善你可要帮我······”
“嘿,你还想偷懒!”
所有人都哄堂大笑起来。
马歧之听着这笑声,恍如昨夜马蹄湖边的笑声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