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巫胤之子
西乞槐重新将陆载带到燕丘。
第三境，白虎境。
已入夜，蓝铃花微微摇荡着幽蓝，怨灵们在絮絮低语。
和第一次不同的是，陆载再也不会轻易被西乞槐打倒。
西乞槐已感觉到陆载脱胎换骨，还看到缠绕在身上的烟墨藤，慢慢枯萎了。
西乞槐吃惊道，“难道这也是巫胤的能力？”
“不是，这是龙葵果的‘能力’。”
陆载拿出一个香囊，散发出龙葵果独有的香气。
“所以你知道巫胤了？”
“已有耳闻。但还想听你说说。我身上流着的血，真是巫胤吗？巫胤又是什么？”
西乞槐冷笑道，“哼，看来这回是你带我来。”
他信步走进白虎祭坛，仰望着白虎天师的雕像。
他慢慢跪下来，连磕了几只响头。
那只白虎已经不在了。这里竟没有打斗的痕迹，看来是它主动选择了陆载。
他回头盯着陆载。看来这小觋男身上的血，果真是巫胤。
除咒师加上巫胤，简直就是天选之人。
“既然白虎之灵选择了你，那我也就认了。我来解答你的问题。”
“多谢。”
“先叫一声前辈。”
“······”
“如果你可以杀我，你会杀我吗？”
“会。”陆载道，“但在杀你之前，我要你解答我心中的疑惑。”
“很好。看来你不是满嘴仁义道德之辈。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你我立场本不同，我应该杀你，你也应该杀我！”
陆载感觉到一股杀气，不禁握紧手中的白虎劫刀。
西乞槐却靠着天师雕像坐了下来。
“不过，你首先得感谢我。你身上流淌的，确实是巫胤。只不过，你的巫胤被封印了。”
“被封印了？”
“对。你今年多少岁？”
“二十多吧？”
“呵呵，一个巫觋竟然不知道自己的年庚。二十多岁，那就等于你的巫胤被封印了二十多年。”
陆载略略一惊，一出生就被封印了？是父亲封印的？还是阆鸣封印的？
“这股封印相当强大，强大到我都没办法确认它的阵式和术法，我只能感觉到无穷无尽的力量。应该是一个非常强大的大巫在你体内下的封印。因为非常强大，我只能用非常之法，断你四肢，耗你巫力，让你濒临死亡。如果你的血真是巫胤，巫胤自然会破除封印来救你；如果你的血不是巫胤，那就死吧。”
陆载突感脊背发冷。但也确实感到自己身体发生了变化。
“这你不能怪我。因为千百年来，没有任何巫觋见过巫胤，有人甚至认为巫胤徒有虚名，其实根本不存在。就算我对你如此残酷，也无法完全解除你的封印，也许只是解除一点点。”
“只是解除一点点？”
“当然了。巫胤代表着最强大的巫力。你看就算有强大的封印，你还是有异于常人的自愈能力。现在帮你疏通了一点点，你的巫胤已经能够源源不断地生血了。但巫胤的能力绝不止于此。”
陆载沉吟一下，说道，“我正是看到巫胤这一点能力，我在想，如果用在封印骷颙上，那岂不是能代替万民之血······”
西乞槐的表情变得耐人寻味。他蓦地哂笑出来。
“我们当然知道可以用巫胤！只要有巫胤，我们还需要什么万民之血啊！我们甚至不需要血虫！只要源源不断生出一海之血，还怕封印不了骷颙么！”
“那三百年前，前辈和西乞家为何不去寻找拥有巫胤的人，只要找到了······”
“因为三百年前，我们根本不知从何去找巫胤之子！巫胤之子的存在，并不是必然的！”
西乞槐沉沉道，“本来巫胤的来历，就不是严谨的一脉相承。巫胤象征着巫觋的起源。最早的巫觋之血，是来自于天地创世始神盘古。盘古之后，巫血一分为二，有阳血和阴血。阳血传给伏羲，阴血传给女娲。女娲造人，伏羲成巫，人继承阴血，巫继承阳血。这个阳血，在上古便称为巫胤。所以按此说，上古巫觋的血，应该都是巫胤，他们的巫力也就远远比后世的巫觋强大。后来，人巫结合后，便再也没有纯正的巫胤血。也有人说，人和巫的血融合之后，照常理会让巫觋之血变弱，但也有可能让巫觋之血变得更强，而且更具有悲悯之息。这种更强和更具悲悯之息的，就是我们当世的、经历融合和蜕变的巫胤。但是这种巫胤，可遇不可求，甚至是千年难遇。”
陆载想了想，说道，“那我甚至可以说，我现在的血，不叫巫胤，叫其他名字。”
“随便你怎么叫。但你巫胤的初始能力，和书中记载的上古巫胤是一样的，就是巫胤之子的自愈能力强大，造血能力空前强大，甚至在体外仍能造血。至于后续有什么能力，我就不得而知，我也不是上古的巫觋。”
陆载不禁叹道，“既然前辈不是上古巫觋，那前辈怎么知道这些的？真是见识广阔。”
西乞槐看着陆载一脸惊叹和崇拜之色，心里突然泛起熟悉、亲切的感觉。
这小觋男，他又叫自己前辈了。他忘记自己对他，对白华做了什么事了吗？
更具悲悯之息······这就是人巫结合的后世，所带来的巫胤之子吗？
感觉也不错呢。
“哼，你是真心赞赏，还是谄媚之言？”
“自然是真心。这些事情，我还是第一次听。”
陆载看着自己的双手，慢慢道：“从小到现在，我都对自己有一股懵懵懂懂的感觉，我不知道何为强大，何为弱小。我甚至分不清善与恶。有时候，我很想帮助所有人；有时候，我又想杀死所有人。我有时候悲悯这个世间，有时候又恨透这个世间。我很羡慕如阆鸣白华一般的人，他们爱憎分明，知道自己立场，知道自己所求，知道哪些该做和不该做。但我不是，我一直都是迷茫的，我很害怕自己做错事。所以我才取名叫陆一善。”
“呵呵，陆一善吗？所以你的善，都是有意为之的。”
“是。”
“那岂不是伪善？”
“不见得。要看这个有意为善中的意，倒是善意还是恶意。”
“难道你没听过，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吗？”
“听过。但我自然是不予苟同。”陆载苦笑。
“你不同意，那很好，我也不同意！”西乞槐蓦地喊起来，“那你还不能理解我们西乞家以万血救万人的举动？我们以此法封印骷颙，在当时实属唯一之法，这就是有心的善举！但这个方法会让很多无辜民众丧命，这就是无心的恶行！难道我们西乞家不是功大于过吗？！”
陆载一怔，一颗心貌似撞击到什么。
“世人啊世人，只会一味地马后炮，用自己的爱憎做出评价和审判！甚至，甚至还对我们西乞家施下残忍无道的诛族咒！这难道不是有心的恶行吗？！”
看来西乞槐还是对这事耿耿于怀。这个三百年后的执念，难断难明。
陆载缓缓道，“我理解三百年前的西乞家，只不过屠杀无辜的生命，却不是无心的恶行。正如白华所说，也许能找到更好的封印之法；但亦如你所说，这些都是马后炮的说法。既然往事已逝，何必再介怀。更何况，三百年前，导致三大家对西乞家施下诛族咒的根因，不是前辈所为，不是封印骷颙一事。”
西乞槐颤颤地盯着陆载，“你说什么？不是因为我？那是因为什么？”
他猛地揪住陆载的衣衫，“那是因为什么！这三百年来，还发生了什么？！”
“只要前辈到白虎之灵的念域，看看白虎的记忆，就一切都明了。”
“好，快带我去，快带我去！”
陆载点点头，使出除咒术“同行”。
所谓“同行”，正如其名，除咒师可以和第二者的意识一起进入第三者的念域，是“窥观”的衍生术。
一个时辰后，二人出了念域。
西乞槐冷汗津津，跪在了地上。
他仿佛听到周围怨灵的悲语。
“所以，是西乞墓大人的祝由术，让西陇百姓恨我们，让三大家驱逐了我们，还对我们施下诛族咒。”
“是。只不过这一段历史不堪入目，史官尽可能一笔带过罢。”
“呵呵，呵呵。”
西乞槐流下一滴浑浊的泪珠。
“我本应如释重负，但为何却更难受了？”
陆载不回应，他不知如何回应。
本应如释重负，但实际压力骤增。
这种感觉，陆载熟悉得很：每次除咒完，他都有这种感觉。
于是，每次除咒完，他都很想呕吐。
后来阆鸣禁止他除咒，也是这个原因：你太年轻，你还少不更事，你的心理和身体都无法承受。
那现在呢？现在他能承受了吗？
他想问阆鸣，可阆鸣不在了。
“如果我能找到西乞家的后人，”陆载坚定道，“我会为西乞家除诛族咒。”
“呵呵，小觋男，你的善，是有意为之吗？是有什么条件吗？”
“有。若我要用巫胤封印骷颙，请问应如何行事？”
“很简单。你的巫胤可以代替万民之血。只不过，”西乞槐冷冷笑道，“小巫女也是不可缺少，而且非死不可。”
“这！难道就没有······”
“没有！你也知道，你的巫胤还没有完全解封！一旦离开身体，在体外的生长是有限的，不是无限的。所以，要活血封印骷颙，就必须借助血虫的力量！而且是虫母白华的生命之力！就像三百年前，我和万民之血，缺一不可！”
西乞槐目光如炬射向陆载，朗声问道，“所以现在，巫胤之子，你准备怎么做呢？”
“一定有其他方法！既然我的血是巫胤，那就有无数可能性！我不知道，你不知道，不代表没人知道！我要去问问别人！”
“问别人？呵呵，小觋男，你太天真了！你准备好了吗？陆载是巫胤之子——一旦这个消息传出去，陆载这个名字，要面对的，要承受的，可不只是西陇巫界的震动。全天下有野心的巫觋，有野望的巫族，都会找上来。或擒之，或杀之，或诱之，或成为禁术的对象，或成为一方之主宰，甚至可以成为万人之上的君王！你准备好了吗？”
“我没想那么多。我也想不了那么多。此时此刻，我只想尽力做好应为之事！若瞻前顾后，反倒没有尽力而为，我一定会后悔的！会后悔终生！”
“没有尽力而为，就会后悔终生吗？呵呵这话漂亮。只是没有方法，尽力又有何用？！”
“没有方法，那就以一身巫胤献祭，”陆载斩钉截铁道，“死而后已！”
“！！！”
西乞槐仰头凄然一叹，卧倒下来，背对着陆载。
“小觋男，感谢你的善。红尘往事，过眼云烟，一切了了。西陇和骷颙的事，那是当世的事，我也管不了了。现在你离开吧，去寻你的方法，让我好好和西乞家的亡灵呆一会。”
他不正也是西乞家可悲的亡灵吗？
陆载心一沉，退出祭坛。
祭坛的大门，慢慢闭上了。
当陆载离开燕丘时，天边已经微微发白。
离大审判之日还有四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