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陆家四善
是夜,一善医馆。
终于回到家里,好好安静一下。陆载甚是怀念这一切。
晚饭后,他倚在门扉,仰望着夜空。
风吹云散,有一角残月,几点碎星。
“该离开了吗?”他哂笑道。
“离开哪里?离开甘糜城?”身后的二善道。
陆载回过头,看着正因团聚喜极而泣的三姐弟。
“姐,我们终于回家了······”三善抹泪道。
“傻小子,个头长这么大还要哭鼻子!”
“姐,三哥,我也好担心你们······”四善哭着也抱住了二善。
“嗯。”二善忙紧紧抱住四善,头埋在四善的脖子边上,偷偷擦拭一把泪水。
“别哭别哭,现在哪有泪水掉!”二善笑出来。
“姐,我要舔你的泪水!”四善调皮道。
“舔吧,越舔越渴!”
“四弟,你渴的话去陇西牢房里喝吧。”三善认真道,“每天一小碗呢!”
“这,真的?”四善巴咂巴匝嘴。
“真的!”
“哎,你坐牢还坐上瘾了?”
看到此情此景,陆载不免也有点无奈伤感。
二善三善这一场牢狱之苦,并不短暂。陆载完全可以早点救他们出来。
“二善三善,对不起,因为大哥没有及时救你们,让你们受苦了。我原先想着嬴覆抓你们,只是想给我一点脸色看,无意伤害你们。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嬴覆真正意图。后来骷颙作乱,你们在牢里反而安全。直到骷颙被封印,我知道白华的经历,才知道嬴覆的阴谋,你们在牢里也就不安全了。只不过后面我又去了燕丘,又待了好多天,没想到一出来就是什么大审判······”
二善三人都看着陆载,都听懵了。
“有这么复杂吗?说得好像没王法似的,那个嬴覆想怎样就怎样。”二善垂下了头。
“是啊,巫觋大权在握,朝廷不闻不问,很奇怪。”陆载安然地看着二善,“不管怎样,你们出来就好,回家就好。”
二善瞄了陆载一眼,“你真的只是二十多岁吗?有时候觉得你好像很老了,做什么说什么都一副老道的样子。”
“你们是我的弟弟妹妹,我做大哥最好还是老道一点。”
陆载笑了笑,使劲拍了拍手掌。
“三位帅哥美女,我们要离开医馆,离开甘糜城了!”
三人先是一怔,后泛起兴奋之色。
“我们要去哪里?什么时候走?”三善问道。
“明天我被抓走之后,你们都住到西域酒馆处,酒馆老板会好好保护你们,所以今晚要收拾好包袱。今晚有军兵守着,我们能好好睡一觉。但军兵一走,甘糜村的村民可不会对我们像以前那么友好了。”
三人的神色都黯淡下来。乱世情谊,薄若砂纸。
“大概半月之后,大沙暴就要来了。变天之日,就是我们离开甘糜城之时。至于去哪里······”
“去江南?”二善问道。
“再看吧。我得为白华大人治病,寻求解决血虫蛊的方法。”
“哦。”二善一脸的失望,右手拇指不断刮着掌心。
“万一不变天呢?怎么离开?你明天可是要被抓去了!”
二善不禁望向窗外。医馆外边全是西北军军兵守着。
“你放心。我被抓也是我的计划,主要是为了救白华大人。”
二善看着陆载,这一副放荡不羁的落魄公子样,着实不适合在这偏僻小城小村,穿上这满是补丁的袄子。
或许,他应该像四善看的浑书里那大侠模样,一身白衣,快意恩仇,仗剑走天涯。
“哥,我问你一句。”
“嗯。”
“若是日后各种情况,让你只能救一个人,你是救我还是救白华姑娘?”
三善和四善的目光齐刷刷地转向陆载。
陆载捋了捋眉毛,支吾道,“这······”
“果真是非亲非故吗?若真是毫无干系,那你为什么要救她?为了救她,你宁愿打破自己平静的隐居生活,你宁愿离开你这留恋的甘糜城,甘糜村,对吗?”
“对,或许对吧。你不想救白华?”陆载反问道。
“我······当然想救她。是我把她带到马蹄湖,是我害她掉进去,满身都是虫子······”
白华曾以“虫母”的身份来到陇西地牢,方丘隅说是给大家开下眼界,激励一下大家。
就这个“激励”,着实触目惊心!
二善想起白华的惨象,含泪道,“这是我欠她的!”
“那我也是欠她的,”陆载哀伤道,“她是阆鸣的徒弟。她逃到这里来,就好像向我求助一样。阆鸣已经走了,阆鸣的徒弟,我无法坐视不管。”
陆载轻轻地捶了一下墙,“我还记得白华姑娘问我那句话,她说师父死战时,问我在哪里······当时我没办法回答她。谁知道我在哪里呢,可能我在喝酒,可能我在睡觉,可能我在教着孩子们唱歌······”
陆载哑然失笑道,“我本以为,找一个偏远的村落淡然避世,安度余生,是我这辈子的天命,是我这一生的归宿。可没想到,还是没能逃过这世俗的情感执念。世间我执皆成咒啊!”
“哼,你才多少岁啊,比我们大个几岁,就说这些迟暮之言了?”
二善拭干眼泪,长呼一口气,精神抖擞地站了起来。
“是时候了,是时候要离开了!”
“你们俩过来,收拾东西。”她唤着三善四善,走进里屋开始收拾包袱。
没想到一开始,她就停住了手脚。
她看到白华那件斗篷,那件高贵的紫色斗篷。
她先是一怔,后心里顿时落落然的。
她把斗篷藏了起来。
“来来来,都放在这!”
二善打开一张张大大的方布,先是将抽屉暗格里的宝石小心翼翼地拿出来,放在一张方布上,然后又将一些名贵药材放上,打包起来。
四善见状,忙说道,“姐,那个宝石和草药平常不要放在一块。大哥说草木金石都有巫力,放在一块就会影响效用。”
“好。”二善点了点头,将药材放在另一块方布上。
三善四善忙过去帮忙。
收拾离家,是一桩奇妙的事情。一切仿佛回到刚开始初来乍到那样,连灰尘都有了回忆的味道。拿走一个物件,就会想起最初摆放这个物件的时候,那一点点小心思,那一点点小趣味。当初如获至宝,藏在层层琐碎之下。其间兴许忘了,兴许嫌麻烦没有拿出来看看。现在终于重见天日,结果发现都腐坏掉了,只能引起一阵惋惜和哂笑。
当然了,有些东西还是保存得好好的,令人不禁触摸数遍。只不过这些都算是旧物,没有了初获的好奇和珍惜,仅仅犹存对过往日子的芥蒂。带上吧,前途未明,或是累赘。丢弃吧,又觉得好歹是这屋子里的东西,是自己生活的东西,宛如和自己同甘共苦的伙伴一般,抛弃它就有点背叛和愧疚的意味。
重逢,往往预示着再一次离开。
既然重逢瞬间的惊喜异常美好,那就只惦记着那一刻便好。日后若有新的屋子,恐怕也容不下这些旧物。既是往事,莫要重提。
“这些,都扔了吧。或者就留在这,反正不带走了。”二善说道。
“哎,这些还是大哥叫我从村子拿过来的呢。”三善说道。
“你大哥念旧。”
“等一下等一下!”四善边大叫边从滚滚灰尘中抽出两本书,“这两本书乃吾四善爷启蒙之书,这可不能扔!”
三善抢过一本,吹了吹,卷飘起一阵灰尘,翻了翻,“哎这书里头字都没了,你还要来干什么?”
“快拿来!”
“欸欸欸你不够我高!”
三善举高手,四善踮起脚都抢不到,只得蹦跶几下,跳到二善面前。
“可恶!”他一手指着三善,一手护着二善,装腔作势地大声喊道,“来者何人,竟敢孤身擅闯寨子!你这个色胆包天的匪徒,一对乌溜溜的贼眼莫非在觊觎洒家的压寨夫人?”
话音刚落,他又换做另一个姿势,“吾乃凌烟阁秦叔宝之孙英郎是也!洒家在林子里听你多时,汝等还不速速领死!”
三善看着四善这匪夷所思的一出,顿时莫名其妙,手不自觉地垂了下来。
四善趁机抢了过来。
二善忍俊不禁。
“你这孩子!真是浑书看多了!”二善笑道。
“就是,我都不知道你刚才在说什么!”三善说道。
“哎,那当然。连大哥都说了,我比你这个木头脑袋聪明多了!三哥你要三天认完的字,我一天就认完了!”
“诶,谁跟你说这个的呀!”
“没有人,我学字的时候自个儿悟的。”四善翻开一本书,装模作样说道,“我当时在想啊,这版字真难,换着那愣呆呆的三哥,恐怕得三天······”
“你悟的,你悟的,我叫你悟的!”三善举起双手,就要捉弄四善。
四善忙不迭跑开了。
本来就乱糟糟的里屋,两人又追逐打闹,就变得更乱了。
“好了好了,别闹了。四善,别跑了,小心摔着。”
“是三哥不好,他说不知道啥意思,明明就是笨嘛!”
“我知道什么意思了,”三善咧嘴笑道,“你不就是说姐是你的压寨夫人嘛。我好像记得,你这小子从小就喜欢黏着姐,要把姐当你的压寨夫人······”
一听到这,四善的脸唰地红了,都一下子红到耳根,通红通红的,光看都能感受到皮肤的炙热。
“三哥!”
“你说是不是,是不是啊!”
“三哥,不要说了!”
这时又反了过来,四善追着三善闹了。
“好啦!不要闹了!天都快亮了,你哥就要抓进去了!”
听到这话,两人都停了下来,发愣地看着二善。
二善忙道,“不过,我们的大哥一定会出来,带我们浪迹天涯的!他经常跟你们说过一句话,车到山前总有路,下一句是什么呢?”
“船到桥头自然直!”三善四善异口同声喊出来,然后笑得人仰马翻。
二善也笑了。
想着这晚上的时间越来越少,天一亮就得分别,二善心里也是不太舒坦。
可三善四善这一闹,她的心倒是安定了不少。
哎,管它呢。车到山前总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万事有大哥在。
而且,能够离开甘糜城,离开这偏安西隅的小村,不正是吾心所愿吗?
啊,都多少年了,从子鱼里到西艮村。
是时候了。
她安逸的日子实在是太漫长了。
她或许应独自去面对耿耿于心中的仇恨,而不是将希望寄托在救命恩人上。
那云淡风轻的天边,那郁郁深深的悬崖,她将义无反顾地跳了下去。
“天都快亮了,大哥为什么还站在门边啊?”三善问道。
“谁知道他啊,人前只会笑嘻嘻,人后就心事重重。”
“是不是要离开,大哥不舍得啊?大哥他自己想走吗?”
听到这话,二善手上的工作瞬即停止下来。
对于三善四善而言,甘糜城外的世间,是一片无知和新奇。
他们的期待和兴奋远远盖过了迷茫和不安。
但陆载呢?告别五年多的平静生活,他做好准备重逢世俗和险恶了吗?
“诶,这是什么东西啊?”四善叫了起来,“这里有一张小纸条。”
“就一张纸条乱嚷嚷什么啊,大惊小怪!”
“上面还有字呢!”四善念道,“日落西方现山水,柳花一村自有人。”
二善眉毛抖了抖,顿觉熟悉。
“给我看看。”二善拿过来纸条,看着纸上的文字。
“日落西方现山水,柳花一村自有人。”她心念了一遍。
她默念的时候,好像有另外一个声音,在她脑海里清清楚楚地念了一遍。
“啊!”二善一惊。
是白华姑娘的声音!
这句话就是白华姑娘跟她说过的!
“这,这是哪来的纸条?”二善急问着三善四善,也是问着自己。
三善四善都摇摇头,然而却给了二善一个肯定的答复。
原来白华姑娘千里迢迢要找的人,就是陆载。
她攥着纸条,大步流星地走出里屋。
夜,即将逝去。
黑魅渐渐褪去,天空渐渐破晓,由深至浅地溶现出一抹靛蓝。从远方的残星停息了闪耀,到天边仿佛渐渐隆起的大地,一切都变得轻飘飘的,朦朦胧胧的,如同笼罩着银灰色的轻纱。
夜空虽晴朗,然风还是很大的,而且冷飕飕的。
就好像慢慢揭开面纱,脸庞渐渐明晰,它却冷不防给你吹了一口阴气。
“一善医馆”四字匾子已经弄下来了,正放在陆载的边上。
陆载依旧站在门边,倚在门扉上,身影有点落寞。
二善本来应快步上前的,但靠近陆载,脚步却不自觉地轻了,慢了下来。
尽管一身衣服仍是朴素,他整个人却和平时感觉大为不同。
从侧脸看过去,他不言苟笑,神情凝重。
他站在夜里凉风中,长发微微飘逸。
两手架于胸前,静静地眺望着村子,眼神里似有一丝悲哀。
二善瞧着陆载,顿时感觉离他好远好远的距离。
他仿佛再也不是自己的大哥,只剩下一个名字,一个记忆,一个影子。
当然还有他那令人终生难忘的声音。
“怎么了?”他问道。
“没什么。”二善双手执于背上,攥紧纸条,“你最近有吐吗?”
“我看起来那么孱弱吗?”
“谁知道你,人家吐是因为恶心或者是晕血,你却不知道为什么。”
“可能是因为心里难受吧。”陆载叹了一口气。
他沉吟一下,说道,“都收拾好了?”
“收拾好了。”二善问道,“你是要跟她去京城吗?”
“她?”
“哎呀,白华姑娘!她不是从京城过来的吗?”
“她现在恐怕回不了京城,除非京城有方法,让我除掉她身上的血虫蛊。”
“除掉之后······然后呢?”
“然后?”陆载苦笑道,“先看着吧,这血虫蛊未必能除得了。搞不好还把白华姑娘的命给弄没了,呵呵。”
“别笑!”二善扭过头,“你一定会跟着她的。你的脸上就是这个意思。”
陆载看着二善,摸了摸二善的头,一手搭在二善肩膀上,笑道,“你怎么了?你不会真的以为我明天被抓就不回来吧?你都这么大人了,还舍不得大哥啊!”
“不是!我知道这是你的计划!这不等着变天呢!天变呀!咋不变呢!”二善朝天吼道。
“哎,你呀。”陆载抚慰道,“只要一切顺利,我们不会分散的。”
“那如果一切不顺利呢?比如说,你跟了白华就回不来了呢?”
“什么我跟白华,你也要跟着去啊!”
陆载捏了捏二善的肩膀,二善抬了抬肩,抬走了陆载的手。
陆载也认真起来,郑重地说道,“二善,我不会忘记,与你的子鱼里之约。白华姑娘的事情结束了,我们就去调查子鱼里的事情。”
二善不语,脸撇过一边。
“对啊,是哦,”陆载伸了伸懒腰,酒涡浅笑。“好歹还有这个事情没有做呢。”
二善听着这话,眼眶不禁湿润了。
她扭过头,盯着陆载的脸庞,“你没有跟我约定什么。你救了我和三善,给了我们新的生命,新的名字和新的家,你不用再为我们做什么了,再做的话这恩情一辈子都还不了了。”
她抓了抓衣袖,忽然之间,流下了眼泪,“若是我们拖累了你,你就趁早离开我们吧。去远走高飞,去建功立业,做你的一代大巫去。”
陆载环顾左右,发现三善和四善都站在身后,默默听着,默默看着自己。
“怎,怎么了?姐怎么哭上了?大哥你是要自己一个人走了么?”三善错愕地问道。
“不救白华姐姐了?”四善也问道。
“你们二姐是觉得,现在要离开甘糜城,离开甘糜村,心里有点害怕,所以才哭鼻子······”
“才,才不是呢!”二善哽咽道。
“其实,我也觉得,去了外面不知会怎么样。”三善也低下了头。
“哎,老三你担心什么,”四善故作老成拍了拍三善的腰,“天塌下来不是还有老大老二顶着呢!”
“那万一大哥不在了呢?你看,这一变天,风沙一来,很容易人就失散了。”
“傻瓜。”陆载突然内心涌上一股暖流,走上前,两臂分别搂着三善四善,让两孩子和自己慢慢地靠近二善。他将头轻轻抵在二善的头,再将三善四善的头靠近。四人的头彼此靠在了一起。
“你们哪······放心,大哥不会扔下你们不管的。”
“唉,只是看着你们有点感触。没想到五年时间这么快,你们一下子都长大了。你们只需要记住,不管在哪,沧海桑田,我们一辈子都是一家人。你们永远都是我陆一善的弟弟妹妹。”
二善不觉轻泣道,“不错。我是,我是陆二善!”
三善也一下子满怀感慨,大声喊道,“我是陆三善!”
“呃,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们突然间这么······”
“四善爷!”
“有!我是老幺陆四善。哎,虽然这日行四善有点累······”
大家不觉都用头碰了碰四善。
“此情此景你还真不会说话呢!”
“积福最多就是你,不知道我们有多羡慕。”二善破涕为笑。
“人在,家就在。只要我们一二三四善都齐齐整整在一块,哪怕是去到天涯海角,我们都有家。”陆载放开大家,微笑道,“只是世道险恶,外面的世间就不如村子里太平了。万一去到外面,我们彼此失散了,大家也不要害怕。大哥一定会找到你们。”
“那万一是大哥你走丢了呢?”四善问道。
这时,天已大亮,阳光大盛。
陆载似乎看到了远方,方丘隅正急匆匆地向这边走着。
云淡风轻的笑容,两边的脸浅浅地凹了下去。
“那你们就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