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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欲加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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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做卜师有一个好处,那就是人望易得。

    卜师给人拈卦占卜,推命算命,所算诸事,本来就是大家感兴趣的。自己近期运势如何,姻缘功名如何,这件事该不该做,昨晚春梦何解何兆,人们总是热衷于追求这类事情的答案,哪怕答案不等于现实。若一名卜师擅长答疑解惑,又舌灿莲花,避凶就吉,懂得哪些大说特说,哪些轻描淡写,自然人望就高。

    方丘隅就是这样的卜师。他在整个陇西郡都是盛名远播的。灵不灵不好说,主要是方丘隅会说话,有话说,说得头头是道,还自圆其说。去陇西方相寺占卜,是要提前挂号的。寺主方丘隅的号最珍贵,每天只开放三个,三个都在特定时间,逾期不侯。当然了,如果有达官贵人花大钱请他占卜或者做法,他也是乐于前往的。他还有机会当上陇州方相寺的卜司,但俸禄不变,算是平迁,且油水不如陇西这边多,且不是一方寺主有诸多限制,他也就拒绝了。他在陇西这地方,老婆孩子热炕头,一呆就呆了三十多年。

    在和平治世,像他这种老油条,他是“吃香”的。但若逢乱世,他就有点手足无措了。

    国师意外身亡、逃犯逃到陇西、京城镖队被屠、大凶骷颙作乱,还有各巫族在西陇分家的巫觋全死光,这不是乱世是什么?那死掉的巫觋大多他都认识呢。这么多事情扑面而来,他一下子心慌得很。他只会拈拈蓍草,吹吹牛皮,装装腔调,然后银两到手。他哪会顾及什么凶兽什么福祉啊?

    他庆幸骷颙还在马蹄湖一带活动。但尽管如此,陇西郡已经出现干旱现象。刚刚斟满一碗水,就去一趟茅房的功夫,回来发现这碗水已经干了,不是一滴不剩,而是碗底一点湿润都没。寺里所有的花草都枯萎了,所有人的皮肤都变得皱巴巴。就在这一天之内,已经有不少人因缺水而暴毙,死后变成干尸。

    全城的人都慌了。有的收拾包袱离开陇州,有的还在犹豫是否要走。毕竟一走就是拖家带口,就是离乡背井,就是一去不复返。现在,全城的人、包括他的妻子亲戚都在不断地逼问他,求他的占卜:到底该不该走?谁能走?谁不能走?什么时候走?又走去哪里?走多远呢?万一西陇守不住,骷颙又会飞去哪里?这些都要方丘隅手中的卦象给答案呀!

    骷颙作乱的第二日,陇西方相寺挤满了人,排队的队伍从寺大门排到卜筮间外厅。还有很多人在外厅对着卜筮间大喊着,“方大人!你出来啊!我们到底该怎么办啊!”

    方丘隅坐在卜筮间内,焦头烂额地数着手中的蓍草,耳边还不断有小巫通报:

    “寺主大人,传音结界传来,骷颙在敦兰城作乱,枭大人一众已经转移到敦兰城。”

    “寺主大人,从卦台山来的相师,准备在城西的定西门、城北的燕丘建结界。”

    “寺主大人,郡守张大人说豫州的粮草已经到了城西粮仓······”

    “够了!这些关我什么事?没见我在算卦吗?我这卦的三玄变都不知道第几变了!”

    “······”

    “你怎么还不退下?”

    “张大人还问,他让你算的卦,你算好了没?”

    一听此话,方丘隅生气得将一手蓍草扔在地上,怒吼道,“滚!”

    这“滚”字一出,方丘隅双眼发红,几根银丝翘起,紫檀色的寺主袍也变得黯淡无光。

    “啧啧啧,”有一个刺耳的声音在方丘隅身后响起,“何苦如此啊,寺主大人?”

    方丘隅扭头去看,发现一个戴着斗笠的白袍巫觋,正缓步走过来。

    他的斗笠大如伞,完全遮挡了他的脸;他的身形极其瘦削,白袍随时鼓满了风。

    “你是谁?你怎么进来这里的?”

    “寺主大人,我就是你的新执事。”

    “你就是嬴覆介绍过来的巫觋?我跟他说过了,执事不是来个人就能当,要核对巫籍,要上报给州方相寺,还要上报给吏部······”

    “大乱之下,这些恐怕都是末事。”白袍巫觋指着卜筮间外面的乱民,“怎么处理当下的事情,才是最要紧的。”

    “那你说怎么处理?大家走还是不走?”

    “当然不走了。大家想走,也是被逼的。谁想离开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然后客死异乡?”

    “但是骷颙······”

    “只要有方法封印骷颙,所有的问题就都会迎刃而解。”白袍巫觋凑近方丘隅的耳朵,小声地笑道,“而且关键是,这个封印方法,还是你方丘隅方大人提出来的。到时候,大人的人望也就更高了,当上陇州方相寺寺主,也是顺理成章、指日可待之事。”

    听罢,方丘隅心头涌动。他想起嬴覆跟他说过,要扶持他当上陇州方相寺寺主一事,莫非现在就开始谋划了?嬴覆诚不欺他呀。

    “呵呵,请教执事的名讳?”

    白袍巫觋微微一笑,淡淡说道:

    “我叫,木下鬼。”

    ······

    白华逃到西陇的消息一传出来,各大巫族的本家就已经急速派人到西陇。

    还在途中,又闻分家死伤惨重,脚步更急了。

    骷颙作乱的次日,各巫族本家的代表,均抵达卦台山。

    就算骷颙一事再急,有朋自远方来,苍梧总要接待的,哪怕绝对不是“朋”。

    午时,卦台山,卦川岸上,伏羲地庙,议事大堂,各代表集结。

    伏羲地庙,供黎民百姓拜祭伏羲之庙,香火之鼎盛,堪西陇第一庙祠。

    而现在,伏羲地庙成为收留、治疗难民的大本营。在地庙之后的山上,坐落着百余座巫寮,所有的难民都先经过伏羲地庙,简单治疗何分类好后,再一一搬运上巫寮安顿。因此,此时的伏羲地庙可谓摩肩接踵,一团忙乱。苍梧选择在这开会,自有深意。

    难得的是,各家派来的,大部分都是拥有两仪以上实力,且多是冉冉上升的年轻新星,更在本家已经拥有一定势力和话语权,甚至是三当家或者二当家:

    左一,一位气宇轩昂、眉目如画的青年,正是东陵家世子,东陵壹;

    左二,一位腹圆厚耳、戴着西洋圆框眼镜的青年,正是南宫家三子,南宫爵;

    左三,算是不速之客,一绯色长发巫女,正是娲皇宫少宫主,凤夷君;

    右一,肤黑目冷、气场强大者,正是昊京方相寺执事、嬴家少主,嬴覆;

    右二,存在感偏弱,看上只是凡凡之辈,面相沉静者,乃易家长子,易难。

    此外,还有姬家、姜家、姚家、妫家、妊家、妘家、姒家七家代表分落座第二排。整个议事堂,一时看起来光耀夺目,全是天之骄子。

    苍梧知道,在座这些青年才俊,很有可能都是未来五到十年内,巫界的栋梁人物。他们大部分拥有天才或神童之名,往往心高气傲,既然代表本家来到西陇,也必定是带着目的,且相信他们都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志气。

    而首要提防的,就是这一连串事件始作俑者,嬴覆。他拿着一大捆卷轴,似早有准备。

    苍梧开始发话,“没想到在大灾发生之后,各家能够派人来支援,我实在是感恩涕零啊!”

    置身伏羲地庙,看着难民干瘪瘪的脸容,小巫们的奔波劳碌,每个人确实都感觉到形势之危急。但,他们不是为此而来的。

    南宫爵扶了扶眼镜,说道,“苍梧大人误会了,我们是为白华而来,我们是为死去的分家巫觋而来。白华杀害了我们分家的巫觋,让我们经营多年的陇州分家顷刻间灰飞烟灭,无论如何,她都是要为此负责的。更何况,她还杀了大国师阆鸣!”

    各家纷纷附和。

    “哦?那如果是这样,诸位请回吧!”苍梧沉声道,“这里是卦台山,是陇州方相寺!白华既然逃到了陇州地界,那就理应交由我们陇州方相寺审判、处置!”

    “那难道我们分家巫觋就这样白白死了?”有人嚷道。

    “如果白华真的犯下如此重罪,我们也定当重罚。所以我说,要先审判、后处置!”

    “那我们就是来看审判的呀,苍梧大人。”凤夷君嫣然笑道,“莫非来吃饭吗?”

    “那就更不关你事了,少宫主!我不记得娲皇宫什么时候在外地设行宫了?”

    “苍梧大人勿要转移话题。”嬴覆忽然站起来,“少宫主说得对,大家就是来看看,如果把白华交给陇州方相寺,方相寺会怎样审,怎样判。我们很担心,只判不审,不审而判。”

    嬴覆最后八个字,正是所有人的心声。他自己抢先说出来,倒显得自己相当公道正义。

    他早已看出,每个巫族其实各怀鬼胎。有一个共同的利益点,那就是大家都希望拿到白华一事的主动权,以图在“朝中无国师”的空白期,极大地牟取方相寺中的利益和地位,甚至去争取国师之位。每个势力获取主动权的方式不一样,最明显的就是娲皇宫。娲皇宫一直和方相寺作对,凤夷君一定是想救下白华,找出阆鸣真正的死因。而东陵家自恃是天下第一大巫族,早已觊觎国师之位许久了,控制或主导白华一案,也许是东陵家的第一步。

    不论如何,他们在来之前,都研究过白华一事:即时审判,是最好的结果。只要定案了,后面的事情才好推动。

    “哼,那嬴覆大人想怎样审呢?”

    “白华原来是昊京方相寺的执事。要审,当然必须由昊京方相寺的巫刑司来审!”

    巫刑司,是方相寺中,专门审巫觋案子的部门。

    “而经过一个多月的勘查,”嬴覆展开手上的卷轴,“巫刑司基本判定了白华的罪行!”

    众巫吃惊。没想到嬴覆留此一手!

    “荒谬!那你说说白华是如何杀害阆鸣的!”

    “白华自己定的笄礼日子就很奇怪,那天明明是大凶之日,她却授意太常寺必须在那天行礼。此举有太常寺卿岑煜作证。在笄礼前五天,有消息传来,阆鸣已经抵达了锦州的青阳郡,就算不用禹步,骑马也能按时赶回来,但偏偏没有出现。也是笄礼前五天,白华出宫,还到达了青阳郡。这个是白华的出宫文书和青阳郡收到的路引。她是在青阳郡刺杀了阆鸣,但没想到刺杀不成功,阆鸣只是受了重伤。为了不暴露身份,她又赶回昊京,继续笄礼。笄礼当天,阆鸣没有出现,她以阆鸣缺席,赞冠缺人为由,擅自取消笄礼。此乃犯上欺君行为,让皇上龙颜大怒,立即缚白华于方相山上,择日处死。这件事,昊京方相寺、太常寺,笄礼现场所有人,甚至是皇帝陛下,都可以作证。但谁想到,白华料到阆鸣会救她,在笄礼之前,就在方相山布下春季的四时五行阵。这是一个针对春天生辰的人的死阵。阆鸣正是春天生辰之人,他竭力破阵,抵达白华面前,救下白华时已经身受重伤,谁料被白华一刀刺死。这些都有方相寺巫卫的证言。其后,白华逃走。”

    嬴覆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且所有证据、口供都铺设在桌上,看起来说服力十足。

    整个议事堂都沉默了。大家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回应。

    良久,东陵壹慢慢拍掌道,“精彩,精彩。我和白华也算相识,没想到她有如此心计。”

    南宫爵更是大笑起来,“既然巫刑司都审好了,那直接判罪吧!”

    “直接判罪?哼,”苍梧一甩长袖,“你嬴覆只是执事而已,有什么权力定罪?巫刑司秦荆大人在哪里?”

    嬴覆笑了笑,不紧不慢拿出两份文书:

    “这是巫刑司的判决书,上面有秦荆大人的指引,还有巫刑司的大印。而这,是朝廷给我的诏令,让我全盘负责白华一案。请问苍梧大人,这足够了吗?”

    嬴覆转身对着众巫,朗声说道,“本来,我嬴覆就是昊京方相寺的执事,抓捕白华责无旁贷,当仁不让,根本无需任何人授权!如今,白华还灭了各大巫族的分家,罪上加罪!如果再不处置,我们中原各大家颜面何存?!若苍梧大人依旧一意孤行,以各种借口拖延判罪,那就不要怪西北军暂且搁置骷颙一事,全力接手白华一案了!”

    苍梧不由得勃然大怒:他娘的这是威胁!

    西北军在运送钱粮、稳定秩序上绝对是不可或缺的!

    而且,若西北军闹事,那就是乱上加乱了!

    苍梧不敢贸然回应。为了西陇大局,他必须得忍!

    这时,一个淡淡浅浅的声音,从某个座位发出来。大家看过去,是易难。

    易难慢慢说道,“若巫刑司已经有了判决,那白华直接在陇州行刑即可。只是大家也要考虑到,当下上古大凶骷颙作乱,西陇全境大旱,是否保得住万万生民,尚在未知之数。我们大巫族应该马上行救亡之事。如果吾等故意忽略骷颙一事,那未免也有损家族之名。事情分轻重急缓,如何定断,还是交由苍梧大人吧。”

    嬴覆瞥了一眼易难,呵呵,不愧是他。

    只是就想这样圆场,没那么容易!嬴覆准备太充分了!

    “我同意易难的说法。所以,我也有一个折衷的方案,既可以帮助西陇封印骷颙,也让白华一事有个了结。”嬴覆说道,“苍梧大人,各位大人,我们各族皆从本家派出四象七层以上的巫觋支援西陇,还提供各种巫具、武器、宝石、阵法卷轴等等,全力支持苍梧大人封印骷颙。一旦成功封印骷颙,就必须、马上对白华行刑!”

    苍梧双眉一耸,难以置信地看着嬴覆。

    不管嬴覆在打什么算盘,这个提议确实不错。

    这两天下来,四象以上的巫觋实在是不够用。

    而在场的代表们,也无法不同意这个合情合理的提议。

    但令人相当不痛快的是,嬴覆连这个提议的契约书都准备好了。

    每个人画押时,都有种上当的感觉。

    众巫散去后,苍梧叫住了嬴覆。

    “苍梧大人,还有事吗?”

    “嬴覆,你知道我现在最后悔的一件事,是什么吗?”

    “哈哈哈,”嬴覆扬了扬手中的契约书,“画了押?”

    “是在你入境之后,我没有马上杀了你!”

    说罢,苍梧的巫力迸发,眼里噙满杀气!

    嬴覆冷冷笑了笑,也马上发出强劲的巫力!

    一时间,议事堂内剑拔弩张,凡人难近!

    “我想日后一定有机会,”嬴覆冷笑道,“和大人好好过招!”

    “一定奉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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