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九章雪萤(中)
女子的玉颜无瑕胜雪,眼眸碧波潋滟,一点朱唇沾露莲,两叶青黛云远山。那身姿皎皎兮似轻云出月,飘飘兮若乘风扬雪…
成群雪萤乘着兰幽微风与这女子一起舞动着,宛若无数星辰,踏着少年的竹笛音律,氤氲着忽明忽暗的琥珀色光芒…
“老爷,那不是?”
此时狄常德身边的圆晴瞬间认出了爱女的容颜。她惊恐睁大了双眼,猛然拉上了自己夫君的衣袖。
圆晴的提醒让这位老臣的昏花双眼也看清楚了这身着舞伎衣饰的爱女。
“颜儿!”
他脱口而出爱女的名字,回忆起女儿失踪之事,一阵寒意猛然袭过心头。他抚着椅把手站起身,隐隐怒意与不解涌上紧蹙的眉头,目光看向了殿中龙椅上的男人。
此刻那椅中的男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女儿,惘然凝固的肃穆仪态映入了那老臣的目光中,方才的一腔怒意又渐渐转变成了丝丝悲凉。狄常德绝望地坐回了座椅,膝盖上抚着衣衫的手隐隐颤抖起来……
当这一幕被对面坐席上的众人看去时。那贵公子放下了酒杯,任由煞白的震惊之色席卷上脸庞。
他坐立难安,又似觉得不妥,一时冲动欲走上前,却被身边那老丞相拉住了衣衫。他不解地看去父亲,那老人只是向自己摇了摇头,用眼神示意着自己稍安勿躁。
“但是,父亲…”
他心中担忧若颜,却又不能违逆这老者的意思。看去殿中已一曲舞毕的女子身影,有些手足无措。
还未等他与父亲多言,殿中的雪萤纷飞散去空旷的悬梁之上,飘扬去殿外的雪景之中,转瞬间已消匿殆尽。
舞伎们整理裙衫,乐师手持乐器,众人在殿中恭敬地跪下,行上了御前之礼。
余光看见跪在身边的徽玉,若颜心中终于轻缓上了一口气,眼前的难关已渡,这接下来的事态,自己就只能听天由命了……她低伏着头,不敢看去殿上之人的目光,心中却是十分决然……
“宛乐师。”
殿中的男人悠悠地开了口。
“不愧是…宛乐师呐。”
那人停顿的话语中参透着柔和的笑意。
“雪萤生于秋草,游于深山。”
“今夜大势现于宫中,可谓是奇景。”
…
“大约因是听见了乐师所奏之曲清新悦耳,这女子所跳之舞美轮美奂之故。”
他不惜措辞地赞扬道。
…
“你们呐,瞧瞧。这暖音阁的艺者,个个技艺精湛,可让朕这宫中教坊,也相形见绌了。”
他微笑着自嘲道。余光轻轻扫了扫一侧的亲王妃,随即又雍然自若地看去了殿中。
“宛乐师。”
“上回皇后生辰,乐师所作之曲深得皇后中意。故赏了你百金。”
“此回,朕亦要赏你。”
…
“你说说看,你想让朕赏你什么?”
他与乐师说着话,余光却落在了一旁恭敬伏身的女孩身上,仿佛被勾了魂去的心中已是有所打算。
“在下…今日…”
真宗的神情逃不过徽玉机敏的眼睛。他打量着这个男人,余光看去身边默不作声的女孩,心中很是挣扎。
“不求赏赐。”
他深吸了一口气,鼓足勇气道。
“在下今日…”
“只想替这位献舞的姑娘求一道赐婚。”
聪明的少年已然读懂了事情的原委,只想冒险救这善良的女孩于水火。
“你……”
“说什么?”
乐师的话让真宗未始料未及,他想到自己有令身边的亲信去调查女孩的家世。却不曾查出眼前这两人存在某种关系……
见真宗倚去龙椅,凝视上自己若有所思的样子,跪在殿中的少年作揖,又郑重一礼道:
“也许皇上不知…”
“今日暖音阁领舞的舞伎因身体抱恙,无法出场。”
“而宴会开曲在即,在下无奈,只得求助于在深音阁巡视的李公公。”
“而李公公替在下找的这位替补之人,并非教坊女子。”
少年沉着应对道,坚定的话语下是他深思熟虑后的考量。
“噢?”
“那…她是谁?”
男人若有不满地瞥了瞥一旁的掌事太监,又详装不解道。
见这天子不愿坦诚自己所设计的这一切,少年似乎早有预料。他微微苦笑了起来。
“这位姑娘,乃是礼部尚书,狄大人之女。”
徽玉恭敬伏身道。
此话一出,顿时引得殿中众人开始议论纷纷。狄府的众人在百官的注目中更是难掩焦急之色,而对方丞相府则在冷眼静观中不敢多言。
……
“难不成,宛乐师…”
真宗躇疑地揣摩着这两人的关系,倒以为是这教坊的浪荡子有争名夺利,攀上高枝之心。
少年见皇上误解了自己的意思,甚是可气又可笑。
“皇上,误会在下了。”
他凛凛而道。
“小人身份卑贱。”
“怎配得上才貌双全的嫡女公子。”
他的目光直直地凝视着殿上的真龙天子,眼中毫无畏惧。衣下那原本已愈合的伤口却在此刻隐隐刺痛起来。
“在下想…替狄女公子求请赐婚的对象。”
“乃是…王丞相长子,王卿合公子。”
他坦荡荡地将所有的事情开诚布公在了众人的眼前。
“在下虽是一介小小乐官。”
“在这王府中做事,却也早有听闻…”
“这狄女公子与丞相长公子早有婚约。”
他既而不紧不慢道。
“今日与女公子授舞之时,见女公子若有愁思。”
“在下心中不解,便与其谈及此事。”
“女公子与在下一番倾诉之后,才知道原是这亲事公诸于众以后,朝中原有意与丞相大人定亲的官家多有不满。”
“听说是凭空捏造了许多关于女公子的恶意中伤。”
“女公子甚是不堪其扰…”
他照着自己编造的思路缓缓而道着,却未发现此刻若颜侧过了头,那不解又动容的湿润双眸凝望上了自己。
“皇上方才问在下要何奖赏,在下便…斗胆恳求皇上了…”
…
“若是这桩婚事,有皇上亲赐。”
“想必这女公子的后顾之忧,也就可以迎刃而解了。”
他话毕,又是深深一礼。
徽玉为自己解围的一番话深深触动着若颜此刻孤立无援的心,她想起此人多次帮助自己于水火之中,不禁轻轻叹息了起来。在她的眼中,这人的言行举止虽放荡不羁,行事至关键处却意外地重情重义。
她跪在殿上,伏下的身体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待稍稍整理好心中思绪,亦又一次向着殿上男人恭敬道。
“皇上。”
她鼓足勇气开了口。
“宛乐师…所言…”
“的确属实…”
仿佛从那人的身上得到了些许勇气,女孩已然孤注一掷。
“臣女得亲王殿下作媒,确与丞相长公子定下了一纸婚约。”
美人迟疑开口的轻柔细语回响在了耳边。那天子立即从椅背上坐直了起来。微眯的目光扫视过女孩一身丰盈玉润的柔白之肌,心中的蠢蠢欲动占据了理智的上风,对耳边的话也已仿佛置若罔闻了起来…
“乐师大人此番恳求虽让小女心生惶恐。”
“说来惭愧……这也的确是臣女的私心。”
“请您…看在父亲,看在丞相大人的面子上。”
“顺遂了臣女的心愿。”
女孩心中复杂的思绪油然而生,想起父亲的期待,想起那人的温柔劝慰,她只想抓住这桩有违初衷的姻缘。
看着这殿中郑重行礼的两人,那天子游走的思绪仿佛才渐渐恍过神来。
他收起了一开始的轻松神情,挂上了一脸凝重的考量。瞧见此情景,此刻在殿下已忍耐到极限的狄常德终于站起了身…
他匆匆疾步走上殿前,走到殿中,对着真宗一礼,接而在女儿的一边摆开衣裾跪了下来。
女孩侧目看见了父亲的身影,眼中的坚强瞬间瓦解成了满腔悲怜,眼眶盈热,泪水随即翻涌而出……
“皇上,今日殿上献舞,并非我与小女的本意。
“一切…兴许皆是意外。”
他虽猜中了其中的几分缘由,却只能轻轻一笔带过。
“不过…小女与这位乐师大人所言皆是事实。”
“臣,斗胆请皇上宽恕小女思虑不周、行事轻率之罪。”
“还望,皇上成全小女,原定之婚事。”
这位老臣不惜放下清高脸面,诚恳地行礼道。
瞧见这狄府之人与乐师跪在自己的面前,毫无余地抢占了自己说话的先机,男人的心中生出了些许气恼。
想起自己起初只是想让这荆王府上的人难堪,再加以考量这亲王妃举荐之人的初衷。他并未对这官家女子抱有多少期待。而这结果不仅未如偿所愿,他也未曾想到,拥有后宫三千的自己,却对这安静温婉的女孩真有了深厚的眼缘。
与那宫中千娇百媚的女子不同,眼前的女孩虽有一副花容月貌,却似乎并不善言辞。不过也正因如此,那流露出的一颦一笑,就显得格外珍贵起来。舞中的青涩神态肆意在脑海里,犹如淅沥春雨、已是悄无声息地沁入了心田……
男人烦恼的神情被一旁一言不发,承带凤冠的女人看在余光里。女人镇定自若,神情淡然,不动声色地审视着眼前的一切……
真宗深深叹了一口气,试探的目光移去了丞相府的坐席。此刻那老臣按着欲上前的年轻人肩头。转过来的目光与这天子碰上,更是进退两难,面露难色起来。
“此事。”
“王丞相如何看?”
真宗明了这两朝权臣谨慎的处事方式。将众人的瞩目吸引去了那相府父子的身上。
“皇上。”
“臣与狄女公子…”
那年轻公子想抢过父亲的话语权。
“卿合!”
只是还未等自己的话言尽,已被身边的父亲一语打断。
“父亲…”
卿合惶恐地看向那老臣的身影,焦急的眼中很是难解。
“皇上。”
王旦不顾那孩子的担忧,只是转过身,站着向殿中的男人深深作揖一礼。
“此事,臣与犬子多言无用。”
“一切…”
“还请…皇上决断!”
众目睽睽之下,他直接将这问题全权抛还给了这个拥有至高权力的男人。而冷漠的话语中更不带一丝辩解和犹豫。
位高权重的老臣一出此言,座无虚席的殿下顿时又扬起了一阵议论纷纷。
见这未来的亲家不肯站出来替女儿辩护。狄常德无奈地轻叹了一口气。他心中倒未有多少怨恼,似乎早已预料到了这老臣的反应,那脸上忧心忡忡的神色只是更加凝重了起来。
女孩未有父亲的那般沉着冷静,听见丞相父子委婉的推脱,她不可置信地回过了头。那躇疑含泪的双眸紧紧凝望进那贵公子的眼眸,两人目光紧紧相扣上,此刻那两颗心之中皆涌上了翻江倒海般的痛楚。
那女子的目光过于沉重过于刺痛,男子不忍心再看下去,只能将湿润的目光忍痛转去了别处……
“王卿合,朕今日…”
殿中的男人知道自己的心思被这深谋远虑的老臣看得透彻。顾及颜面的他不愿担上夺人之美的闲言碎语,直接点了这公子的名讳。
“正有一事,原本想与你父亲商议。”
“可思来想去,还是想先听听你的意见。”
他饶有兴致道。
“皇上请说。”
王卿合一揖无奈道。
“朕那长姐,也就是…万寿长公主。”
“她与左龙武卫将军李遵勖有一小女儿。”
“如今养在江南行宫里。”
“这女娃虽是外出,却也生得温婉娴淑、聪慧伶俐。”
“这如今…方行过了及笄之礼。”
“朕…想封这宗室出女为韶阳郡主…”
“指婚于你。”
…
“不知…你意下如何?”
真宗搓磨着手道。
“这…”
皇帝的心思已昭然若揭,一道赐婚的试探更是给这贵公子的心中沉重的一击。他叹着气,目光左右摇摆不定起来。
他虽在心中深深地爱慕着这狄家女公子,只是他也知道,单凭着这微薄的爱,自己又能如何与这个坐拥天下的男人一争胜负呢?他在心中一遍遍地问着自己。只觉得自己无论作何努力,哪怕此刻拒绝他的赐婚,也难以掌控与这女孩共渡的漫长未来……
“人生在世,男子若有抱负,必有得有失…”
父亲的话在耳边响起,他将那隐隐湿润的目光看向了身边的父亲。
那老臣无奈苦笑了一声,低下了头,在自己的一侧轻轻劝慰了起来。
“卿合…”
“你的选择…”
“不仅仅关系着王家的满门荣誉。”
“还肩负着……你姐妹三人的未来…”
那老者的叹息声徜徉过耳边,男人低垂着的湿润泪目微微圆睁了起来。
“你…务必…”
“想好了再作回答。”
父亲的手轻轻拍在了自己的脊背上,那僵直的身体不禁有所微微颤栗……
“长姐,如今还是戴罪之身……”
“而父亲也……年世已高…”
“我…”
“我…”
他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权衡着利弊轻重…
母亲的抱憾之颜此刻浮现在了脑海中,他回忆起那至亲临终前的话语,竟然发觉那话语竟然与父亲方才的劝慰如出一辙…
他似是渐渐想明白了自己真正需要的东西。那东西仿佛不是以卵击石的爱。而始终是一份实质的权力与保障。哪怕这婚姻中没有一分真情,也是自己义不容辞该肩负起的责任。
“皇上…”
谨记着自己使命,理智的男人缓缓地开了口。
“臣,王卿合…”
“愿意娶长公主之女为妻。”
他伏身作揖,话语平淡而恭敬。
这一声恭顺的应承,瞬间让那天子的心中舒坦无比。真宗微微笑着,对这对父子一如既往识时务的态度很是满意。
“好!”
男人一脸欣喜道。
“那么…”
他将目光移去了殿中那女孩的身上。
只是待他定睛打量去,才发现此刻那娇小的身影正微微颤抖着,苍白的脸庞低垂下去,已是泪流满面……
一时间,怜香惜玉的男人不知该如何是好起来。
“你……毋需如此伤心。”
真宗微微叹了口气道,眼中满是疼惜。
“今日朕如此做,只因情非得已…”
他犹豫着,欲言又止。
“这往后,朕想…”
“将你留在宫里…”
“这修媛之位…”
“噢,不。”
“这昭仪之位…”
“只要你开口。”
“朕,都可以封给你。”
见那女孩默默流泪的娇美容颜,男人将自己的身份立场抛去了脑后,竟欲将这品位破例封赏给女孩,只为博美人一笑。
只是这承诺一出,顿时在百官中引起了骚动。
“皇上!”
“皇上!”
“皇上,臣有奏!”
此刻左右席中的文官已无暇享用这宴会,皆如临大敌一般,义愤填膺地走了出来。
“狄女公子虽是三品文官之女。”
“但是按纳秀程序,这新入秀女,就算是一品官员之嫡女,也皆从才人、婕妤之位进行册封。”
“此乃宫规常理。”
“而韶仪之位即在妃位之下。此乃从二品。”
“如此册封,可是有违常理。”
“还望皇上…慎重斟酌。”
那些宗亲派大臣铮铮有词道。
还未等真宗开口辩驳。另外一边的外戚各臣愤然地抢过了话。
“皇上!”
“此女虽为官家女子,却擅入教坊,设计于御前献舞,可是居心叵测、有觊觎之心!”
“皇上乃一代明君。”
“不但不能被其迷惑,还应…”
“彻底调查这女子身后之人!”
王钦若为首的一众外戚大臣侧目于丞相之侧的官员,意味深长地愤慨道。
“这雪萤…本是深山里的小虫,食雪下腐草为食。”
“今夜却大势袭来这宫殿里,可谓蹊跷。”
“若非这女公子会巫蛊妖术,也可谓其天之异象。”
“乃上天之警兆。”
“吴有西施亡国,汉有赵氏乱内。”
“依臣看,此等女子万留不得。”
…
“皇上不但不能留在身边,还应诛杀之,以防后患。”
为保全那个中宫女人的至高权力,这方老臣不遗余力地说服着真宗,试图要将这祸水的苗头扼杀在襁褓之中,并将这矛头悄悄指去了那位位高权重的亲王身上。
“皇上!”
“皇上…!”
殿中的大臣纷纷起身,无论是宗亲之臣为证清白、还是外戚之臣欲加之罪,众人皆各怀心思。而阻止圣上纳这名献舞的女子,却成了在场所有人的统一口径。
这场面让真宗始料未及,他看了看那伏身在殿中,此刻错愕哑然的娇小身影,心中顿时充满了悔恨和无奈。他虽也疑心那男人的用心,知道自己应该再三斟酌。只是眼前这女子的身上似乎有种奇怪的魔力,吸引着自己欲罢不能。
他虽不愿为了一个女人而与这帮冥顽的文官争锋相对,却也不愿意就此将这美人儿割舍……
正在局面难以收场之时,一席熟悉的身影穿过门外廊柱,在过往宫人的行礼让步之中,转身往集英殿的正殿门中央匆匆而来……
零星残雪残留在那一身华服的肩头,来人抄着手,洋溢着一如既往的温润笑容,雍容自若地跨过门槛,走进大殿正中央,走进了一众人的视野里…
“今日…”
“这上元之宴如此热闹……”
“臣这,可是来晚了……”
这人一路笑着一路感叹道,话毕已是急步到了这跪着众人的殿中。他将披肩交去了一旁的侍从手里,接而向殿中那一脸困惑的天子恭敬地行了一礼。
多年之中,无数次回响于梦中的那声音入耳,女孩泪流满面的苍白面庞不可思议地轻侧了过来……
白檀之香交糅着殿中的丝丝暖意,男人脚下抖落的颗颗雪花已瞬间消融殆尽……女孩抬起头,圆睁的一水泪目中,那人的身影渐渐清晰了起来。
瞧见今日有要事在身的这个男人突然现身,真宗甚是愕然。他知晓狄王两家婚事的媒人正是眼前这个男人,为了这不被这正气凌然的亲弟弟诟病,故今日有意引开了他…却没想到…
想到这里,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诧异……
“元俨?”
“你…怎么来了?”
真宗用笑容掩饰着自己的尴尬道。
“朕…”
“皇上所托之事,臣已与节度使大人商议妥当。”
荆王一口打断了真宗的话,挂上了柔媚的笑意。
“不过可惜…臣似乎…”
“错过了这精彩的开场…”
他侧过头,将目光投到了此刻那女孩的身上,女孩惶恐的眼眸中,依旧是男人那一贯高傲的目光。
“看来,是臣这府上舞伎的拙劣之技……”
“博大家一笑了。”
他淡淡笑了起来。
“王爷……”
正在若颜鼓起勇气欲与这位故人解释之时。身后的一众大臣又不依不饶地开始了进言。
“八王爷…您这来得可正巧啊。”
王钦若走上前,冷冷笑道。
“听闻,这位狄女公子,可是王爷指婚给王翰林的。”
“怎么,如今…王爷可是后悔了?”
这外戚大臣眯着眼睛质问了起来。
“转手又合计将这美人儿敬献给圣上?”
“王爷您这…究竟安的是什么心?”
耳边听着政敌的一番数落,荆王隐隐威严的眼神划过了此刻蓉烟恐惧的眉目中,她紧张地默视着这殿中的事态发展,下意识地握紧了手。
男人的目光若无其事地回到殿中,随即又恢复了慵懒含笑的模样。
“密使大人。”
“您呐,这话只说对了一半。”
他眯着眼睛坦然笑道。
“今日本王来…”
“正是想借着这上元佳节,将这件事禀明于圣上。”
他悠悠道着,不顾此刻王钦若那躇疑的目光,又端正地看回了那龙椅之上。
“皇上,关于此事。臣有上奏。”
…
“你说。”
真宗不知道这一向喜怒难断的亲弟弟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只得暂且听了下去。
“狄大人之女,当初…的确是臣擅作主张、引荐给了王丞相。”
他伏身道着,对这位亦敌亦友的兄长,他甚是恭敬。
“不过…”
“臣这几日思虑再三,又觉得这件事甚有不妥。”
他话锋一转,瞬间引得身后当事的两家人诧异不已。
“方才臣在殿外听见皇上将长公主之女指给了翰林大人。”
“皇上明鉴,臣对此事,并无异议。”
他缓缓道着,心中的失望已无以言喻,更不想再看去身后那男子此刻痛苦的模样。
“不过…”
“臣今日想禀明皇上的事,与翰林大人…”
“…并无关系。”
他整理过胸中的痛楚与无奈,看去那中宫女人冷峻的脸庞,此刻为了保全身后那女孩往后的安危,自己似乎已别无选择。
“臣…”
“与这位狄女公子……”
他在心中犹豫了片刻,开口道。
“原是旧相识…”
…
“相识于…那三年前的王府会宴…”
凌厉的目光微微眯上,这从容淡定的男人开始编织起了善意的谎言。那高傲的目光侧扫过女孩的周身,若颜恍惚地抬起了头,仰望向那雍容的身影露出了丝丝躇疑…
“臣…”
“曾将一件定情信物交与这位姑娘。”
那挑起的凤目紧紧凝视着女孩逐渐惊恐睁圆的杏目。
“只因臣对这位姑娘…”
“相见恨晚,一见如故。”
他的嘴角微微上扬了起来,而她更瞬觉有一股温热涌了上了眼眶…
“我…”
男人突如其来的告白让若颜一时间恍不过神来,她虽难掩心中的动容,却也理智地觉察到了男人如此孤注一掷的理由,她惶恐地直起腰身,开口欲申辩了起来。
“只可惜…这位姑娘的父亲执意反对…”
男人抢过若颜的话,丝毫未与她开口的机会。
“故臣思虑再三,并不想强人所难…”
…
“尚书大人对臣有后顾之忧。”
“为了安抚大人的心,臣遂…撮合了这桩婚事…”
…
“也算是…给大人一个交代。”
他悠悠道完,又侧过了挑翘的目光。
“狄大人,本王…说的可对?”
那高傲柔媚的目光扫去了女孩身边的老臣,目光中施压的强大的气场让这颤颤巍巍的老臣惶恐地不知所措起来。
“这…”
他意外于这位位高权重的亲王竟然会说出与自己女儿有男女私情的话语。更不知道这唐突的告白是否出于男人的本心,而直觉告诉自己,现在若是不配合这个男人圆上谎言,自己的女儿怕是只剩下一条绝路了…
“这…”
…
“是…”
他犹豫着,沉重地叹了口气,无奈地应允了荆王的质问。
“皇上。”
那男人微微含笑的面容又直面去了真宗。
“如今,翰林大人得皇上赐婚。”
“王狄两家的婚事已为破谈。”
“那么臣与这位姑娘…当初的誓约…”
“就…不得不兑现了。”
他温文尔雅地诉求着自己的决定,在真宗的面前恭敬一礼道。
耳边听着这真假难辨的一字一句,犹如骤风掀起波涛撞击在胸口,又跃然重重落下,瞬间击碎了心房里那用尽三年时间所筑成的坚强壁垒。女孩哽咽难言,已是潸然泪下。
似是感觉到了若颜此刻落泪的动容,方才那孤高傲意的目光再一次担忧地侧目而来,只是此刻,那眼神中的威严已渐渐化为了丝丝无奈的温柔。
这亲弟弟的一番话语让真宗错愕不已。而殿中这两人不同寻常的眼神交流更是让他明白了,原来自己对他的疑心都是子虚乌有…
“原来他倒不是为了…”
“这女子…竟然与他有这层关系。”
“那蓉烟…到底…”
他虽松了一口气,却又在心中泛起了丝丝不解与妒意。仿佛自尊心受到了钝挫,这熟悉的感觉让他又不禁回忆起了从前。回忆起了眼前这个男人的少年时代,那与现在自己面前谦逊含笑的模样截然不同,那一张冷漠高傲不怒而自威的脸庞……
“究竟谁是这天下的皇帝?!!”
偌大的福宁殿内,自己站在父皇空荡荡的龙椅之下,举着剑、冲着那血迹斑斑的殿中怒吼道。脚下的女人紧紧抱着自己,拉扯着衣衫与自己苦苦哀求着。而那仅仅只有十五六岁的孩子却依旧坐在那龙椅旁的一侧,面若冰霜地看着殿下的一切……
“这乳臭未干的小子…”
他犹记自己心中那时的怒不可竭。
…
举着剑的身体仿佛失去了理智,抬起手即要向那孤傲的少年刺去,剑落去那衣衫,正触碰到那左侧胸口之时,随着一声“报!”宫人洪亮地宣道,一位老臣手持遗诏带着宫人匆匆赶了进来……
只是此刻剑刃落下,一切为时已晚,出乎众人与自己的意料的是,在自己的面前,血溅满了孩子苍白的脸庞,而方才在苦苦哀求着自己的女人却倒在了自己脚下的血泊里……
这场景宛如一场噩梦,总是不断地回荡在脑海里,时至十多年后的今日,自己与他已冰释前嫌,却依旧无法忘却…
看着眼前男人不改从容淡漠的面庞,恍惚间仿佛与当年殿上那孩童的容貌轻轻地重叠在了一起…
一阵恐惧袭上心头,他再也坐不住了。他缓缓站起了身,绕过了桌台,走上了殿前,他盯着眼前这个恭顺眉目的男人,却惶恐他心中的真实所想。他一手拔出了一旁御前侍卫的持剑,一步一步走下了台阶……
天子此番兵戎相见的举动顿时吓坏了殿中的众人,偌大的集英殿中顿时鸦雀无声起来。
刀刃划向男人的身前,那隐隐震怒的天子凌然藐视着这眼前的血亲,继而冷冷地开了口。
“你…”
“赵元俨…”
“要娶她?”
他讽刺地笑着反问道,用剑端轻轻划动在男人胸口的衣衫上。
“是。”
那男人面不改色,亦不改恭敬的仪态。
“那你,可得问问朕这把剑…”
“同不同意了。”
那无尽的嘲讽划过嘴角,他将剑抵去了男人的胸口。
“皇上!”
“皇上!”
“皇上!万万不可呐!”
千钧一发之际,殿下两侧的大臣瞬间前后疾步而出,纷纷跪在了集英殿的殿中央。
“亲王殿下乃国之重柱,皇上,您可需三思呐。”
“皇上!您曾亲赐殿下金书铁券,凹面金锏。您可是奉了先帝遗诏呐……”
“皇上!如今外患犹在,夏辽诸国虎视眈眈。而国内诸事,朝中权衡,我们这些老朽之身,全凭王爷这替我们主事呐。”
“您万万不可,为了一个女子而与王爷争锋相对啊……”
大臣们的疾呼声回彻在耳边,真宗紧紧盯着此刻元俨恭敬垂下的眼眸,看着丝毫不为所动的眼前人,心中只觉得十分烦躁。他有一种冲动,想把这剑刃抵进这男人的胸膛,一了百了了这十几年的噩梦。却是大臣的急呼,还有那身后头戴凤冠的女人,隐约唤醒了他此刻的理智,男人心中痛苦地踌躇了起来……
终于,这份理智让他缓缓地将手中的剑放了下去。他淡淡冷笑着,轻叹了一口气。
眼看这九五至尊放过了自己的意中人,已泪流满面,哽咽凝噎的女孩方才舒缓了一口气,只是她未曾想到,正在她微微松懈下来之际,此刻那剑刃竟然缓缓地随着那男人的踱步向自己指了过来……
“他是朕的好弟弟,朕…”
“怎么会杀他呢?”
天子口中嘲讽着,俯视的目光凌厉地移到了那娇弱的女子身上。
“不过…”
“你就不一样了……”
那男人由爱生出的怨怒恨意闪烁在眼眸中。
“那些文官,道你是祸害。”
“让朕留不得你。”
…
“这般祸害……”
“朕…又怎能留给自己的好弟弟呢?”
他嘴角微微上扬着,已是有了决绝的杀意。
“皇上…”
“今日设计臣女之人…”
“难道不正是您吗?”
生死之际,悲悯的女孩鼓起所有勇气,愤愤地含泪质问道。
“这一切,绝非臣女本心。”
“宛乐师与宫人们为了这次的上元节,付出了数月的心血和努力,此事他们并无过错,臣女只是不愿连累无辜的人。”
“如今臣女按照您的吩咐做了,您还有什么不满意?”
“异术天象皆是谗言佞语,您乃是明君,岂能听信与他,误怪于臣女,误怪于王爷?”
倔犟的女孩拿出了浑身的力气,与这面前持剑的男人争辩了起来。
这拥有至高权力的男人哪里见过一个小小女子如此与自己说话,心中的怨怒更是高涨了起来……他得不到这思慕之人,更是不愿意将她拱手与人,倒不如与他一损俱损……
剑锋急利,男人怨恼地朝着女孩抬起手,怒视着那身影,颤栗的手正要落下去之时。只见那被融雪浸湿的衣裾从一旁晃过眼前,那席挺拔的身影挡在了自己面前。女孩杏目圆睁的泪眼中,殿中那还带着水迹的地板上,鲜血顿时一颗一颗地滴落了下来……
“王爷!!”
女孩惊恐地叫出了声。目光顺势而上,只见那男人用手接住了那男人即将落下的剑刃,并将那剑刃紧紧地握在了手掌中…
荆王的举动引起了殿中的大势骚动,方才信誓旦旦的一众老臣似乎也放下了心中的愤慨,开始疾呼担忧起这位贤王来。
值得他用自己的身体去守护之人…可真的是万恶不赦之人吗?
文官们心中如此思量着,不禁面面相觑交头接耳,心中焦急万分。这互不相让的两个男人如此对峙着,可是如何收场?
手中的剧痛交织着心中的悲悯,元俨看着这用尽半生与自己争锋相对的兄长,心中不甚苦楚。他愿意放下过去的一切重新来过,却被这个人处处疑心,甚至一次次夺去了自己最为重要的人…
“淑妃娘娘?这可如何是好?”
此刻的席下,念晚忧思难安地将目光看去了一旁端丽的女人。
那女人静静地看着今夜殿中发生的一切。在经历了万般诧异后,此刻已是哑然凝噎。她虽有揪心的疼痛,手亦攥紧了衣裙,却是在那中宫女人的视线范围里,自己只能默默吞下泪水,痛苦地隐忍着……
“父皇!”
此时坐在懿君一侧的那年轻女孩却放开了这端庄女人的手,提着裙摆绕过伏身于地的众大臣,也在那提着剑的天子脚下毫不犹豫地跪了下来。
“父皇!请您放过狄姑娘,放过皇叔!”
她抬起头,不惧的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
“妙元!”
“你…!”
瞧见女儿莫名冲动之举,一旁默默审视的真如急的站起了身。
“妙元?”
真宗看见了这小女儿跪在自己面前,微微蹙了蹙眉。他心中意外于爱女唐突的举动,亦愁疑于她竟然也与这女公子似有相识…
只是此时自己的那颗心仿佛剑走偏风地着了魔,理智已不能与其分庭抗礼。若不能夺走那人所守护的东西,那颗偏执的心便不能所有甘…
“父皇!”
“您…若要杀了狄姑娘,不如先杀了您的亲生女儿!”
见真宗不为所动,这义气凛然的小公主伸出手臂,在那亲王严实力挺的身影后,亦紧紧护住了瑟瑟发抖的女孩。她时有含泪安抚过若颜瑟瑟恐惧的情绪,时有怒目于自己的父亲与周围进言诛杀的大臣,两人依偎在一起,已然誓死同归。
“妙元!”
真如无可选择,急步上前跪在了爱女的一旁,她伏身一边向真宗请罪,一边向妙元不解地训斥了起来。只是凭她与这小女儿微薄的力量,亦未能丝毫化解这殿中两个男人对峙的神色。
鲜血顺着那青筋微凸的粗阔手背滴在蟒绣宽袖上,染红了宽袖,殷红了洁白的绢袄。真宗怒目微眯的目光死死凝视着那男人淡漠疏离的目光,两人若有相似的眉眼中,一时间竟平分了凌厉秋色,互无退让。
正在殿中所有人屏住呼吸、目光紧张地停留在这两个男人身上之时,一袭鸦雏色金凤纹裙摆拂过殿中台阶上的绒毯,一步一步缓缓地走了下来……
从事情起始,方一言不发的那个女人,终于在众目睽睽之下走进了这一触即发的漩涡中心。
透过凤冠下薄薄的珠帘,女人肃穆清瘦的面庞恍惚映入了那天子怒意难解的余光中。
女人依旧不说话,只是用宽阔的袖摆轻轻拂上了那明晃晃的剑身,袖下的指尖轻轻伏上了自己丈夫那隐隐颤抖的手。她微微笑看着眼前这个曾经与她山盟海誓、几番生死与共的男人。缓缓地将那手臂按捺了下来……
“皇上…”
“今日乃上元佳节。”
“您…”
“还未陪臣妾去看过那花灯呢”
她楚楚含情地凝视着那双愁疑的眼睛道。
“与臣妾的约定…”
“您…”
“可不能忘了。”
她一字一句地深意道。而如幽潭的目光中却透过了丝丝悲凉与凌厉。
“皇后…”
他在心中念着她的小名,口中却只能脱口而出这一声冰冷的称呼。
男人垂下了握着剑的手,方才恼怒的心中竟因为这个女人的暧昧质问而生出了几分无奈与沮丧。
他想起自己凭借一己之力登上了这天子之位,更不惧这天下的任何事与人。而唯有眼前的这个女人,仿佛是自己心中唯一的软肋。
那一年,兵荒马乱,自己也曾不顾一切地将她带进了这座偌大的皇城…
而她,虽能歌善舞、温柔美丽,却更是深思远虑,聪颖过人。论政见论权谋,皆不输于任何一个男子…
看见眼前的男人沉思中恢复了些许理智,那楚楚可人的眼眸中方才落下些许欣慰。
“皇上…”
她整理好了心中的话语,方恭敬而出。
“怪力神怪之说,本为无稽之谈…”
“国家的兴衰,也向来与女子无关。”
她与他郑重道,侧目的威仪却扫进了那一众坚实后盾的外戚大臣之中。她知晓这些臣子是为了自己而党同伐异、排除异己。只是他们并不知晓,握着半个大宋命脉的自己,心中何曾惧怕过一个女人。
况且这个女人虽然貌美又才华横溢,却单纯得如同一张白纸……
她转念想起自己入宫之初,也未少被旧朝老臣如此诟病,此时的她却十分厌恶这些虚伪的说辞。
“皇上感情用事,又与王爷如此大动干戈。”
“这么做,是否太伤感情了……”
女人明媚的目光瞥去了那亲王此刻忍捺着痛楚,蹙眉坚韧的面容,目光顺势而下,那手中的一片殷红却让她嘴角微微上扬了起来……
“皇上…”
“您与其与元俨置这口气…”
“倒不如应该问问…”
…
“这小姑娘自己的意愿。”
那女人敏锐的目光又从亲王的身上移去了其身后,妙元护着的那个女孩身上。
刘娥仔细打量着那娇弱的女孩,心中虽因显儿枉死一事而对她有些难以释怀,却是此刻见到了其真容,又生出了些许感同身受的怜悯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