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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1章 夜宿民女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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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行十余人从游仙渡口过了黄河。北岸是一片漫无边际的黄沙滩,沙陷马蹄,走得十分艰难。

    此时,正是炎夏初至,热气蒸人,沙滩上既没有水,连个歇凉的大树也没有。

    登上北岸河堤,唿地一阵凉风吹来,僧格林沁刚说了句“好凉快”便听西边远远传来一声雷响。

    “雨要来了!”金小楼在马上手搭凉棚向西瞭望,说道:“咱们得快走,今晚住西陵寺,还有六十里地呢!”说话间,又炸起一声响雷,大风卷起一股黄沙,闷热得浑身大汗淋漓的侍卫们齐声叫好,僧格林沁向西看时,黑沉沉的乌云已由西向东推拥过来,不一会儿便遮了半个天,僧格林沁笑道:“金小楼何必慌张烟蓑雨笠卷单行,此中意趣君可知否”

    说话间又是一声惊雷,好似就在头顶炸落。

    接着,噼里啪啦落下玉米大小的冰雹。

    僧格林沁没回过神来,脸上已被砸着几粒,打得生疼,图们一边飞身下马,瞪着眼骂侍卫:“混账东西!还不快护着王爷”早有两个侍卫猛扑过去,一人搂腰,一人拽腿,不由分说将僧格林沁拖下马来。

    僧格林沁下了马便往马肚下边钻,却被金小楼一把扯住。

    “王爷使不得!”金小楼急急说道,“马若被砸惊,尥起蹶子怎么办”

    眼见冰雹越下越猛,大的已有核桃大小,金小楼大喝一声:“都把靴子脱下来顶在头上!”

    图们此时也顾不得贵人体面,学着众人连撕带扯拉下靴子顶在头上。

    僧格林沁盘腿坐在沙地上。三四个侍卫赶忙围过来,将僧格林沁遮得密不透风。

    惊魂初定,僧格林沁笑道:“冠履倒置的办法还真行,今儿金小楼反经从权作了好事,把叫化子手段都使上了——金小楼,你退一边去,有他们够使的了。”话音未落,不知哪匹马被砸得狂嘶一声,顿时一群马哀鸣狂跳,在雨地里跑得无影无踪。

    雹子下了一阵就过去了,但雨却没有住的意思,浑身透湿的人们被风一吹,透心刺骨地冷。

    僧格林沁冻得嘴唇乌青,图们一边命人去搜寻马匹,一边对僧格林沁说道:“主子,咱们得走路,不然会冻病的。这都怪奴才们虑事不周……”

    僧格林沁不等他说完,一摆手向北行去,见金小楼追了上来,便笑道:“人人冻得面如土色,怎么你这病夫倒像不相干似的”

    金小楼笑道:“下雹子那阵,奴才顶着靴子脚就没停过步。主子这阵得加快步子,出了汗就不相干了。”

    但僧格林沁已经走不动了,大约因热身子在雨地里浸得太久,四肢僵硬,活动不开。他极力跋涉着,五脏六腑翻滚冲腾,汗却始终没有出来。

    走在他身边的图们见他脸色不好,便凑近了问道:“王爷,您身上不快么”

    “……”

    僧格林沁头晕得厉害,天旋地转,咬着牙,勉强地向前走,踉跄一步,摔倒在地。

    乌兰泰和几个侍卫惊呼一声,围了上来。

    “主子!”

    金小楼等三人见僧格林沁双目紧闭,咬着牙关昏迷不醒,顿时慌了神。

    金小楼出了一身冷汗,脸色苍白,略一沉吟,咬牙道:“快找避雨地方——飞马通知前站,叫郎中!祛寒、祛风、祛热、祛毒的药只管抓来!”

    图们急道:“那边有一座庄子,你们去!我去通知西陵寺!”说罢,翻身上马,下死劲朝马屁股上猛加一鞭,那马长嘶一声狂奔而去。

    乌兰泰伏下身子背起僧格林沁,金小楼和几个侍卫紧随右侧,高一脚低一脚沿着玉米地埂子逶迤向村里走去。

    村口有一座庙,山门院墙都已倒塌。

    正门上有一块破匾,写着“镇河庙”三个大字。

    众人七手八脚把僧格林沁撮弄到神台前,用几个茶叶篓子搭了一张床,手忙脚乱地将僧格林沁放了上去。

    乌兰泰命人扳下神龛前的木栅,点火取暖。

    那火摺子被打湿了,哪里点得着,金小楼用手拨弄了一下香灰,见还有几星未燃尽的香头,忙从茶叶篓里取出一捧茶叶,放在香头上,一边轻轻吹,一边说:“把神幔取下来引火。”

    “去两个人,打问这是什么地方,村里有医生或生药铺没有”乌兰泰见众人都看金小楼动作,生气地瞪着眼道,“这是什么时候,还敢卖呆!”

    金小楼小心翼翼地侍候那火,终于在僧格林沁身边燃起一堆篝火。

    刚从雨地里进来的人们得了这暖气,顿时觉得十分舒服。

    金小楼看僧格林沁脸色已略带红润,乍着胆子掐了人中。

    僧格林沁身子一颤,双眸微开。

    僧格林沁嘴唇翕动了一下,金小楼忙凑到耳边,却听僧格林沁道:“我那马搭子里有……活络紫金丹,取来……”

    金小楼轻声说道:“主子,这事奴才不敢从命。用药要听从郎中,已经派人请去了。您这阵子比方才好多了,不妨事的。”他顿了一下又道:“看您这身子骨,无论如何走不得了。依奴才见识,先找一户人家歇一下,等病好了再走不迟。”

    “好吧。”僧格林沁点了点头。

    用了一袋烟工夫,金小楼和乌兰泰找到了一座三进三出大院,虽然旧些,却是卧砖到顶的青堂瓦舍,四邻不靠也便于设防。

    乌兰泰便前去敲门,手叩辅首啣环,叮当半日,那门“呀”地一声开了,乌兰泰见开门的竟是昨夜在焦家老店避债的女孩,不禁惊讶地说道:“呀,是你”

    “我怎么了”那少女被他说得一怔,手把门框说道:“我不认得你呀!”乌兰泰便将昨晚见到的情形说了,又道:“你被你十五爷逼回村子,他还不就为的那几十两银子留我主人住几日,病好了就走,你那点债,实在是小意思。”

    女孩听了没言语,转身进去,一会儿又出来,说道:“这院空房间是有,多少人也能住下。只是就我们娘两个,恐怕不方便。”

    乌兰泰怔了一下,想起金小楼的小妾李絮已先去了西陵寺,便笑道:“不妨事的,我们是正经生意人。要不是主子病了,也不敢打扰。还有个女眷也一起过来,侍候病人,岂不方便”

    那女孩又进去说了,出来道:“既有病人,哪里不是行善处你们住进来吧。”金、乌二人这才踅回庙里,回了僧格林沁。

    金小楼又命人去接李絮。

    僧格林沁在王家大院西院住下,天色已麻黑上来。

    众人这时早已饥肠辘辘,但僧格林沁病着,谁也不敢言声。

    金小楼、乌兰泰忙上忙下,忙得像走马灯似的,直到医生请来,才松了一口气。

    那郎中五十上下年纪,甚是老诚。

    二人领着郎中进来,给僧格林沁诊脉。

    僧格林沁此时已是沉沉睡去,看去甚是安帖,只身上烧得像火炭儿似的,脸色绯红,呼吸也粗重不匀。

    “先生这病,”老医生松开了手,拈须缓缓说道,“据脉象看,寸缓而滞,尺数而滑,五脏骤受寒热侵袭,两毒攻脾。脾主土,土伤而金盛——”他摇头晃脑地还要往下说,李絮一掀帘子进来,笑道:“老先生,你是在和我们背药书吧,你只说这病相干不相干,怎么用药就是了!”

    老医生道:“断然无碍,一剂发表药,出一身痛汗,就会好的。不过要好好调理,照应,不然,落下病根,对景时就容易犯。”说着来到外间,因见图们满地摆的尽是药包,只拆开包在地上平摊着。

    老先生倒一怔。图们忙解释道:“忙中无计,各种药都抓了一些来备用。您瞧还缺什么,我叫他们再去抓。”老医生不禁一笑,至案前援笔写道:

    柴胡(酒炒)三钱,知母二钱,沙参五分,闽蒌五钱,王不留行二钱,车前三钱,甘草二钱,川椒一钱,急火煎,投大枣数枚葱胡三茎为引

    图们看了说道:“柴胡提升的,无碍么”

    老先生道:“酒炒过的柴胡主发散,不妨的。”图们又对医生说道:“大夫不必回去了。我们这主子身子是要紧的,你得随时在此照料照料——哦,放心,府上我已派人去关照了。酬金一定从丰。”正想派人给医生备饭,才想起自己这一群人都没吃,便道:“絮儿,你过去问问房东,炊具锅灶能不能借用一下,今晚只能煮点米粥,将就一下了。”早有侍卫带了医生住到别处去。

    李絮见金小楼从里头出来,埋怨道:“你们侍候得好!主子到如今一口汤水也没进!你病时我是这样服侍你么男人们都出去,我和这院的母女俩过来侍候。”说着迈着大脚片子腾腾地去了。

    图们笑着对金小楼道:“得,阃令颁下严旨了!不过,这里还得有人警卫。也不必都守着,有我和乌兰泰就够了。”

    李絮和那母女俩说笑着走过来,在廊下生起两堆火,图们煎药,女孩子造饭。

    一会儿水滚了,李絮便先舀一碗,进去站在僧格林沁面前笑道:“主子,没糖没(女乃子)。咱们没背房子走路,您得体谅着点……”见僧格林沁点头,骗身坐在旁边,一匙一匙地喂着,口中仍是不闲:“少用两口润润心,方才我见房东家还有一把京桂,一会儿软软和和吃一碗。郎中说了,这病无碍的。不是我说嘴,当初我和父亲拿这病当家常饭。如今——”她陡地想起父亲身体,便不再言语了。

    “好,这水好。”僧格林沁心里受用了一些,透了一口气,“也是我大意了,防着雹子打,坐在冷水里有半个多时辰。要是也顶双鞋走动走动,也不至于得这病的。”

    李絮摇头道:“主子还是对的,都是我男人那老鬼不会侍候。那么多茶篓子,给主子搭不起个棚儿么”

    僧格林沁刚笑着说了句“屈了你的才了——”一眼见那女孩子进来,目中瞳仁顿时一闪,李絮不禁一愣。

    李絮见她手捧大碗,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灯下,刚要接碗,又笑道:“就让你来喂吧。主子,这丫头叫赵子青,麻利得很,您瞧瞧这身条儿,这模样儿水灵的,啧啧……”

    其实不用她说,僧格林沁早已注意到了这些,只庄重地点点头,往外挪动了一下身子,微笑道:“青青子佩,悠悠我思——《诗经》里的。这名字好。”

    子青被他看得不好意思,红着脸怯生生地走过来,弯着腰用筷箸挑了一点米粒送进僧格林沁口中,僧格林沁不禁大声赞道:“好香!”

    李絮深知这主子心性儿,在旁嘱咐道:“哎……哎,就这样,轻轻吹着再送——您吃饭吧,我去看看我那口子,看他带的丸药吃了没有。”

    僧格林沁一边由她一口一口喂,口里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问:

    “你父亲进京应试去了”

    “嗯。”

    “他学问好么”

    “好。”

    “那怎么几次都没考中呢”

    “命不强呗,几次都是诗错了格。”

    一阵沉默,僧格林沁又问道:“你那个十五叔,是本家么”

    子青母女原为这群客商大方,指望能给几两银子还债,加上李絮一张利口,勉强答应过来帮忙照料病人。

    可这么靠近一个英俊的青年男子,子青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

    看着僧格林沁闪烁的目光,会说话的眼睛老是盯着自己,早已臊得浑身冒汗。

    子青温声回答道:“远房本家。原来是我家佃户。如今我家败了,他儿子又捐了官,想霸占我家房产。说是算高利贷,其实心里想的就是这宅院。就是还了他钱,不定还要生出什么计谋呢……”正说着,图们进来,看了一眼子青,却没言语。

    僧格林沁便问:“有事么”

    “前站送来了账目禀帖。”图们小声答道,“请爷过过目,有什么吩咐,奴才们去办。”

    僧格林沁挣扎着半躺起来,就灯看时,却是驿站转来本营副将请安折子。请安之外,又请示何时动兵。

    僧格林沁想了想,说道:“迟三日吧,就说我略有不爽,过三天叫他们再问。”

    图们答应一声便退了出去。

    子青笑道:“我瞧着你不像个生意人。”

    僧格林沁警惕地看了她一眼,笑道:“我怎么不像做生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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