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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章 雅人作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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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下午,金小楼刚午睡起来,睡眼惺忪地在面盆里洗了一把脸,用茶水漱了漱口,定住神刚要翻开书来看,便听外头有人喊自己。

    金小楼隔门向院里看时,是在京城湖广会馆认识的几个朋友,一个叫黄自元,一个叫翁同龢,一个叫王祖光,还有一个是关外开原的,却是旗人,叫傅良弼,带着几个家人说说笑笑进来。

    一进门翁同龢便笑道:“这满院石榴殷红碧绿,真是可人意啊!喷鼻儿香!”

    王祖光便笑着看金小楼草拟的文章,说道:“小楼兄不做将军,倒玩起文墨来了,揣摩又有新得么翁叔平是理学大宗,最不爱词藻铺陈,文章要立意新颖,因理而入情,才能入他老人家慧眼。”

    傅良弼在这群人中是最年轻的,祺祥元年刚中的举人,便和黄自元凑近了看,傅良弼笑道:“文贵理平气清。这文章,只觉得强拗倔直了些。敬舆兄以为如何”

    “石榴花。”黄自元连连赞叹,“一字一个中口,字字赛珠玑!”

    金小楼忙道:“这哪里敢当!”

    傅良弼笑道:“黄自元是湖广才子,你可不要中了他的花言巧语。‘石榴花’说是中看不中吃,‘一个中口’是说‘不中口’,字字赛猪鸡——也亏得他才思敏捷。”

    傅良弼这么一解说,众人立时哄然大笑。

    黄自元道:“小小年龄,还是个旗人,能有这样玲珑心肝,真不含糊——告诉你们,文章憎命,你越揣摩越是个不成、糊涂文章狗屁乱圈,哪有什么定规有这工夫,趁良宵吃酒耍子才是正经。”

    翁同龢也道:“我们一道来是邀小楼兄去关帝庙大廊前吃酒的。”

    金小楼笑道:“扰了你们几次,哪里是来‘邀’我,竟直说是讨账罢了。走,该我请客!”

    于是众人便出了店。

    其实关帝庙就在隔壁,离此向南仅一箭之地。

    这是北京香火最盛的庙,各家酒楼店肆煎炒烹炸油烟缭绕,花香、酒香、肉香、水果香搅在一起,也说不清是什么香,五个人在人群中挤了半天,才选了一个叫“高晋老酒家”的店铺进来。

    那伙计肩搭毛巾正给客人端菜,热得满头是汗,见他们进来,高唱一声:“五魁,老客来高晋家了!——楼上雅座请!”

    “这一嗓子叫得特别。”王祖光不禁一笑,“真吉利到头了!”说罢五人拾级而上,临街处择了个大间,也不安席,都散坐了。

    各人点菜下来,共合六两三钱银子。

    这边金小楼付账,茶博士沏上茶来,已是流水般端上菜来。

    “闷坐吃酒总无意趣。”那翁同龢十分爽快,挽手捋袖为众人斟酒,笑道:“何不行起令来”

    黄自元笑道:“说起行令,还有个笑话呢。陈留刘际明为济南知府,下面一个姓高的县令,是个很有才气的人,两个人相处得好,见面也不行堂属礼节。偏那同知却和姓高的合不来,每次见面,定要那姓高的行庭参礼,两个人就存了芥蒂。一次吃酒,同知举一令,说:‘左手如同绢绫纱,右手如同官宦家。若不是这官宦家,如何用得这许多绢绫纱’那姓高的便接令:‘左手如同姨妹姑,头上如同大丈夫。若不是这大丈夫,如何弄得你许多姨妹姑’这同知勃然大怒,刚骂了声‘畜生’,高县令又续出令来,‘左手如同糠粃粝,头上如同尿屎屁。如若不吃这些糠粃粝,如何放出许多尿屎屁’一顿酒席打得稀烂,各自扬长而去……”

    他没有说完,众人都已捧腹大笑。

    王祖光便起句:

    天上一片云,落下雪纷纷,一半儿送梅花,一半儿盖松林,还有剩余零星霜,送与桃花春。

    说罢举杯一呷,众人陪饮一杯。翁同龢接令道:

    天上一声雷,落下雨淋淋,一半儿打芭蕉,一半儿洒溪林,还有剩余零星雨,送与归乡断魂人。

    金小楼接口吟诵道:

    天上一阵风,落下三酒瓮——

    “不通不通,”傅良弼、翁同龢都叫道,“哪有这样的事罚酒!”

    王祖光却道:“你们关外人有什么见识我们那里刮台风,庙里那三千斤的大钟还被吹出几百里呢!要是掀翻了酒铺子,落下三瓮酒什么稀罕”于是罚了翁、傅两人的乱令酒。

    黄自元笑道:“我也为此风浮一大白!”于是金小楼接着道:

    一瓮送李白,一瓮送诗圣,还有半瓮杜康酒,送与陶渊明!

    “这才两瓮半,那半瓮呢”王祖光问道。

    “留给王祖光!——你那么向着他,自然要贿赂贿赂。”黄自元说着,又道,“要如此说,我也有了。”遂念道:

    天上风一阵,落下五万金——钱庄子给龙卷风卷了——忙将三万来营运,一万金买田置产,五千金捐个前程。还剩五千金,遨游四海,遍处访佳人!

    众人听了不禁大声喝彩:“这银子使的是地方儿!”

    傅良弼手舞足蹈,笑说:“实在这才得趣,把王祖光的比下去了!”还得往下说,楼下上来了三位客人,最显眼的是僧格林沁。

    众人都知道他身份高贵,忙站起身来让座,说道:“僧王爷来了!快入席,这里正说酒令呢!”僧格林沁举手投足间渊亭岳峙果然气度不凡。

    “今儿金小楼兄弟作东,吃酒作乐。”傅良弼一一介绍了席面上人,又返身道:“这是小楼的主子——科尔沁僧王爷,这边是图佐领——这位是”

    僧格林沁颔首一笑,说道:“他刚从四川来,你们自然不认得。”

    “不敢,聂炼。”聂炼向众人躬身为礼,从容说道,“仰仗诸位朋友关照。”

    众人仔细打量这三个人:僧格林沁华贵沉稳,儒雅倜傥;

    图佐领英气逼人,却衣衫不整;

    只这聂炼别具一格,穿一件月白府绸夹袍,已经磨得布纹疏稀,洗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足下一双半旧千层底布鞋,雪白的袜子上还补了个补丁。广颚方面,一双不大的眼珠黑漆漆的,仿佛始终带着微笑,只是在盯着人看时,才带出一丝深沉的忧郁,偶一转盼间,又似乎在傲视周围的一切,他的气质立刻吸引了所有的人。

    “我说过嘛,有你就显不出我了。”僧格林沁笑谓聂炼,“来,咱们也凑进来算一份子!”他取出两锭大银轻轻放在桌上:“立起擂台来,胜者前两名取去!”

    众人看那银子,是两个头号直隶京锭,蜂窝细边上带着银霜,每个足有二十两,青莹莹的,在夕阳照射下放着诱人的异彩。

    僧格林沁出手这么阔绰,众人立时又把目光射向他。

    “既有了彩头,就要立起规矩来。”金小楼一心要夺魁,盯了一眼银子,正容说道,“就请傅良弼监场。乱令者,错令者以筹计数,谁说得最好,由大家公评,如何”

    王祖光笑道:“小楼兄不愧姓金。眼睛出火了。我不来争这银子,还是我来监场。傅良弼你们几个一决高低吧。我和僧王爷观战。上首人随举四书中的一句话,下首人接上一个古人名,要合着四书的意思。”遂起句道:

    “孟子见梁惠王。”

    挨身的金小楼立刻应声答道:“魏徵!”紧接着翁同龢又道:“载戢干戈!”

    聂炼夹一口菜,将一杯酒倾底而尽,恬然说道:“载戢干戈是——‘毕战’。”

    勒敏笑着道:“五谷不生。”

    黄自元吃一口酒,笑道:“出得好——田光。”

    傅良弼亢声道:“可使治其赋也。”

    “——许由。”金小楼大声回答,“啯”地饮尽一杯酒,出句道:“寡人好勇——”

    翁同龢一挺身接道:“好!——王猛。”

    聂炼道:“还是出句容易——秦伯可谓至德矣!”

    “豫让!”勒敏伸着脖子应声道。

    黄自元笑道:“虽千万人吾往矣。”

    傅良弼瞪着眼想了想,说道:“杨雄!”

    王祖光道:“这个令出得好,答得也好——牛山之木尝美矣。”

    金小楼一拍桌子道:“那自然是‘石秀’!”

    众人立时哗然而笑,王祖光对金小楼道:“小楼兄你错了。拼命三郎石秀是《水浒》里的,不是正史里的古人名。”

    金小楼怔了一下,说道:“傅良弼说‘杨雄’不也是水浒人物你这监场的要执法公平!”

    “王先生说的不错。”僧格林沁笑道:“傅良弼的杨雄是王莽新朝杨雄。这杨雄不是那《水浒》中的杨雄。他手中没得霜毫锋!”

    一句话说得众人都笑了,金小楼倾了一大觥自饮了,说道:“今儿不枉吃这一遭酒。现在重出一令,我作擂主。谁打下我来,谁作新擂主。吾侪鸣鼓而击之,可否”

    僧格林沁问道:“敢问是甚么题目,说得这么郑重其事”

    金小楼笑道:“以诗为联。”

    话刚出口,众人无不大笑。

    僧格林沁笑道:“在场的哪个不是饱学之士以诗为联对到几时才能分出胜负这法子不成。”

    金小楼指着银子说道:“寡人有疾,真的想赢这彩!这诗上下联不但要对得工整——还要分咏一物或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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