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生产
林皎皎皱着眉头,望着不告而来的太子,抿着唇,语调平静:“并无他人。”
太子原本想要与她说一说生辰宴之事,他已准备了好几日,想着藏着些给她一个惊喜,却按捺不住内心想要见见她的念头。
虽说她家人还没找到,但这件喜事或许会让小娘子高兴些,对他露出真心的笑模样。
谁知竟会遇上这样一幕。
他承认自己是存了些让人从中调和的心思,那柳嬷嬷又是个能言善辩,才几次三番暗示她劝劝小娘子。
只是……好像弄巧成拙了。
“是吗。”太子坐到黄梨木椅子上,语气晦涩莫名。
秦念月小心翼翼地端了茶水上来。她刚才被太子拦住通报,一起听了一场戏,眼瞅着太子脸色从春风拂面到寒冰覆原,她这心里着实七上八下的,就怕两人又起了争执。
林皎皎平静地回了一字:“是。”
太子低着头,端详着手里碧色澄澈的一捧,半晌无语,连带着其他人也不敢言语。
青天白日的,寝殿里却如同静谧的夜一般低迷,凝滞的氛围压得人不好受。
“后日就是你的生辰,孤与父皇求了恩典,生辰宴可办得热闹些,还定了长京城最有名的戏班子到时入宫,你若是身子无碍,可去听一听。”
太子将茶水饮得只余半盏,放开了尊口,缓缓道。
“妾在此先行谢过殿下,只是近几日身体不适,恐介时不能久留。原本不过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不值得殿下操劳。”
说来也巧,林皎皎的生辰与太子的生辰竟是在十一月的同一日,头一次意识到这事时她还感慨了一会缘分。
现下却是没什么意思了。
“你们先退下。”
看出了林皎皎兴致不高,太子心里微动,叫伺候的人都退了。
“孤知道后日是严大娘子的生辰,如今没其他法子,只能委屈你将就。你若是愿意告知孤你的生辰,孤之后可与你私下庆贺。”
太子坐到床榻边沿,没有寻常刺鼻的熏香味,玉白襕衫干净清爽,衬得他像一个通透的琉璃人。
林皎皎微微一笑,恭敬有礼地道:“多谢殿下,不劳您烦忧,后日就好。殿下的一片心意,妾心领了。”
太子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过了会才轻声问道:“你爹娘下落不明,你若是出宫,如何谋生计?”
这突如其来的打探让林皎皎一怔,她斟酌着语句,想着怎么糊弄过去。
“妾有手有脚有头脑,又不是那不准抛头露面的大家闺秀,总能找到法子的。”林皎皎往后面的软枕上靠了靠,离人又远了些。
沉思良久,太子缓缓启唇道:“如此……也好。孤到时候会给你些银钱,保你衣食无忧。”
“多谢殿下。”不同于前头例行公事的道谢,林皎皎这句带出了三分真,笑意切实。谁会和钱过不去,毕竟没钱这日子可不好过。
太子这个建议颇合她的心意,林皎皎一时竟是盼着这孩儿降生,好尽快离开这地,去看看他处的景色。
若是幸运的话,说不准还能碰见爹娘。
一说到离别之事,整个人就好像活过来了似的,不再是那副怏怏的模样。
太子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面上似有红晕的小娘子,心里像是揣了千足金,将人直往地底拉,无端的生出一种疲乏之感,比之连夜处理公务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听李太监的建议送了不少好东西来,其中还有一宫中珍藏多年的医术秘卷,可他进来时无意中瞥见外间美人榻上那一本,分明不是他送来的。
他不得不猜测,那些赏赐,她都未曾打开箱子看一眼。
眼见着这条路是走不通了,死物终究不能打动活人心。
那若是,他的态度放温和些,她能不能心软些……
这属实是个为难人的活,太子不知旁人是如何与自家娘子相处的,平日里也不曾琢磨这情情爱爱的细腻,因此他拿捏不准这“温和”的分寸。
虽暂时不通其中关窍,试试也未尝不可。
“皎皎,私下里,你可称呼孤为郎君。”
太子垂眸,踌躇良久,方俯身,逼近榻上的女子,眼里漾起清风微波,语气轻缓,似是极内敛的欢喜。
一阵麻意如同蚂蚁啃噬一般爬过脊背,林皎皎藏在衾被底下的手立时抓住了柔软的绸面,像是溺水之人攀附着最后一根萤草。
“殿下说笑了,这于礼、于理都不合。”林皎皎咬着牙,搬出宫里惯用的道理和礼仪,冷冰冰地回绝了。
太子一怔,面色不变,犹带着三分笑意道:“只是私下里如此,孤与你便如普通人家的寻常夫妻一样,也没甚么不好的。”
林皎皎听着对面的太子如此自然地说出让她头脑阵痛的话,不由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疑心自己是不是表露的决心还不够坚定,还是太子的思路与一般人有着天差地别,不然他何苦还来招惹她?
“殿下,以下所言皆出自妾的真心。您无需做此姿态,像平常那样与妾相敬如宾便是最好,您之前说‘心悦’……”
说到这,林皎皎皱了皱眉,欲言又止。
她并不是想吊人胃口,只是这两个字实在叫她如鲠在喉,别扭至极。
太子闻得此言,眼里的神采明明灭灭,终究是化作一潭死水,只是人还倔强着不愿起身,只想听清楚下文。
若是,与他猜测的不同……
“您的心意,妾明白了,只不过,妾并无此心思,之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林皎皎寻思着还得把话说明白,不然太子这想一出是一出的,她腻味得很。
与他猜测的并无不同。
太子缓缓起身,脊背挺得笔直,如同幽静深山的一颗青松,宁折不弯。
“孤明白了。等你生产那日,孤会安排好一切事宜,送你出宫。”
林皎皎对上男人那双深不见底的沉郁黑眸,一时心悸,她知道这回是打到点子上了,幸亏太子还有点君子之风,应该不会违背诺言。
虽然上一世,他没做到。但今生,有这个孩子做担保,应该出不了岔子。
压下没来由的惊慌,林皎皎扯出一抹笑,权当回应。
目送着太子离去的背影,她喃喃自语着“会一切顺利的”,也不知是在安慰谁。
自那日起,一连数月,太子果然不再踏入景福宫。
林皎皎被这个孩子折腾地生死边缘上走了十几回,人都瘦得脱了形,衬得肚子尤其突出。
到后面,她几乎是拿各种药汁当水喝,整个医官院最顶尖的太医就住在东宫,随时预备着。
身上因为针灸的痕迹变得青一块紫一块,带来一阵一阵的刺痛,林皎皎夜里不能成眠,有气无力地叫太医开几副安神的汤药或者用些消肿止痛的药膏,却被几位老太医惶惶然拒绝,只因怕胎儿有损。
“娘娘,不能冒这个险啊。”
“若是小皇孙或者小郡主出了什么事,老臣的这顶脑袋真的保不住。”
“求娘娘忍着些,再过些时日就好了。”
“求娘娘开恩……”
林皎皎侧过头,死死咬住下唇,闷闷地道了句“下去吧”。
为了防止她夜里翻身压到肚子里的孩子,东宫有经验的嬷嬷轮班守着她,但有旁人在林皎皎更是难受,晚上偷摸哭了好几回。
眼见着娘娘日益萎靡,嬷嬷心里也骇怕,赶紧上报太子。一番商议后,便由秦念月先伴着她入睡,后头再让其他人看着。
这个主意不错,起码让林皎皎一天能断断续续地谁上三个多时辰了。
只是夜里意识朦胧之间,她总觉得有一道视线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谨慎地撩开帘子后又不见人,第二天问起守夜的人也都摇头只说“不敢”和“不知”。
林皎皎便想着是自己太敏感了,太子自兼了吏部尚书的职,大刀阔斧地提拔任用官员,与严家斗得如火如荼,怎么会在这关键时刻来景福宫。
越是临近生产之日,东宫的气氛就愈发凝重。
在陛下的过问下,太医做了上十个方案出来,每一个都是不惜一切代价保孩子。
皇后巴巴地跑来,拉着她的手,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要她定然撑住了,决不能让肚子里的受损,念她诞育子嗣有功,太子一心软,对严家就手下留情了。
林皎皎厌恶地偏过头,想要抽回手,却发现被抓得紧紧的,就像缠人的藤蔓,便淡淡地说了一个“痛”字。
皇后吓得一哆嗦,赶紧松开,连退几步,一叠声地喊太医。
林皎皎就难得无声笑了一回。
在众人的期盼中,昭仁三十一年四月二十日,林皎皎发作了,此时她怀孕不足八个月。
产房是早就布置好的,林皎皎痛到面上冷汗淋漓,心跳如鼓,要不是靠着爹教给她的调息法子,她连半刻钟都撑不下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意识迷蒙之间,她整个人都松软了,好像终于要解脱了。
“娘娘,快了快了,再用点力……”
“就差一点了,娘娘您可千万不能睡过去……”
“娘娘……”
林皎皎被她们吵得头疼,真想喊一句“我才不是你们的娘娘”。
她一点都不想当这个娘娘,她只想当平南巷受爹娘宠爱、阿妹喜欢的林娘子。
“殿下,您不能……”
“殿下……”
一片纷乱之中,她好像看到了一个人凑到旁边,嘴唇开合,似乎急切地在说着什么。
头脑痛得愈发不清醒,林皎皎好不容易才认了出来。
她想着,这辈子可能就截止在这了,最后要留一句什么话。
啊,有了。
她看着眼前模糊的人影,喘着气,努力说完了。
失去意识前,林皎皎想着自己这辈子也是倒霉。
但起码,她做到了保护家人这一件事。
也就够了,她不贪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