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属意
林皎皎这些天一直愁着这件事,但想来想去,惊觉拢共也就三条路摆在她的面前。
第一条路是瞒着其他人用各种法子偷偷落了,正好月份很浅,可以用小日子来了糊弄过去。但不好的地方在于这对于她身体的损害定然不小,甚至极有可能日后都无法生育。
第二条路是保住这胎,跟太子坦白,考虑到她肚子里的孩子,这样一来,原来以“死”喊冤的计划肯定不能用了。若是后期显怀了,公布出去,严家又必定不能放过自己。绕来绕去一大圈,到最后自己还得攀着太子保命。
最后一条路是瞒得严实,直到秋猎出宫之后再做打算,经历了中间种种,能不能保住,就看天意了。但是走这一条路难度却大了些,再过几日便是请平安脉的日子,太医焉能看不出她的情况。
思绪纷乱之下,林皎皎用力到抓破衾被,看着被掀了一点壳子的浅白指甲,才觉出一点真实的痛意。
她又想起了那大她三岁的小大夫,青涩懵懂岁月里唯一的一次动心。
有一段时间长京城里天气热得反常,不少人都中了暑气,导致那几日安济坊特别忙,爹爹吃喝睡都在坊里,忙着给病人祛暑和叮嘱注意事项。
连带着小大夫也忙得晕头转向的,她都不好意思在人做事的时候打扰他,只好时不时地偷觑一眼,若是被发现了就会得到一个轻暖的笑,倒叫她自己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偏过头去。
等天气好转后,爹爹实在过意不去,便将小大夫带回家,吃了一顿晚饭。
桌上爹爹还关心了一下小大夫的终身大事,似是不胜酒力,他白净的面皮立时染上了一层薄红,讷讷半晌,在爹爹的笑声中这个话题便是过去了。
但在林皎皎心里却没过去,约莫是那天暖风吹得人熏熏然,她竟是更大胆了些,装着好奇,趁着人临走时,在门廊那块悄悄说道:“施大夫,我就是随便问一下,你若是为难就不答。就是,如果你未来的妻子,身子骨不那么好,不好延绵子嗣,你……可介意?”
这话问得极是羞耻,林皎皎都怕小大夫骂自己不知礼数,但幸运的是他没有这样做。
因为天有些暗了,所有她看不清对方的神情,但总觉得他像是短促地笑了一下。
“还未对旁人说过,我便是被爹娘从义庄抱回来的。”
林皎皎一怔,没反应过来,却见人极流利地向爹娘道别,步履匆匆,提着灯笼已是走远了。
回过神来时,她的脸上热得像是可以煮鸡蛋。
这就是……不介意吧。
说不定,到时候,他们俩去慈幼局领养一个孩子也是可以的。
那天晚上,林皎皎把头蒙在被子里,辗转反侧,不知羞地已经想到该领养几个孩子了。
如今虽然有了自己亲生的孩子,滋味却是与之前大为不同了。
还有半个多月便是秋猎,拖也拖不得了,这桩事总得尽快解决。
林皎皎将手搭在腹部,缓缓下压,她现在还感觉不到任何迹象,就好像什么都没有一般。
也许,这能让她少些歉疚。
“你怎么了?”
一道声音突兀地响起,猝不及防地刺了林皎皎一下,她故作镇定地抬起头,对上了太子温和的面容。
怎么没有人来通报?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不着痕迹地在林皎皎心里留下一笔,却也没耽误她寻个借口搪塞男人。
“天气渐凉,妾最近吃得有些多了,原是旧时的习惯,就试着随意按了几下,好舒坦些。”林皎皎低着头,柔顺地答道,与平日的态度并无什么不同的。
闻得此言,太子也没什么特别反应,只是不言不语地捉住了面前女子的手腕。
林皎皎的心在一瞬间激烈地跳动起来,几欲作呕,不得不硬生生地压住想要抽离的冲动,抬头,不着痕迹地问道:“不知殿下前来,是有何事?”
太子不紧不慢地坐到床榻旁,将她的臂膀下拉,搁在他的大腿上。
一只温热的大掌在她的腕间游离,直到摆出和她相似的姿势,三指渐次按在特定的位子。
落定的那一刻,林皎皎心里就已经是透凉,已然明白太子也和她一样,粗通医术,起码把脉是无碍的。
但她不能露出破绽,不然……
林皎皎等了一会,奇怪地望着太子道:“殿下,怎么了吗?”
太子原本就温和的神态愈发柔和,如同寒冰消融,春暖花开一般,与她五指相扣,语气里是带着三分矜持的欣喜。
“太子妃,你有孕了。”
林皎皎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睁大,带出了几分傻气,半晌才结结巴巴地回道:“不、不会吧,怎么会如此、如此之快……”
太子见着小娘子失了分寸的模样,就像雪地里一只被捏住了粉嫩耳朵的白兔,慌乱地舞着小爪子,想要挠人,却不知越是挣扎就越是身处樊笼中,越是引得人想要对她更……严厉些。
见太子含笑地望着她,一言不发,林皎皎手心里的汗就冒了出来,不过幸好是左手,她还能撑住。
“殿下,那原来的计划?”
她试探性地提了一嘴,带着些不安,顺便微微施力,想要将右手抽回来,却被太子一把捉住,力道不重,却是不能再退半步。
“皎皎……”这是一句带着悠远叹息的称呼。
林皎皎觉得今儿真是见鬼了,她怀疑自己在做梦,还是个极为惊悚的噩梦。
求太子还是叫她“太子妃”,实在不行“林娘子”,甚至“不识礼数的泼货”都行,就是千万不要状似含情脉脉地如此称她。
太可怕了。
林皎皎完全不觉得受宠若惊,只觉得遍体生寒,更是提防着太子不安好心,来怀柔的那一套想要榨干她的价值。
“皎皎,你是大夫之女,却没看出来自己身子有异吗?”
太子低着头,翻来覆去地玩弄着林皎皎的手,不时捏捏指肚,触摸掌心,满是亲密的意味。
林皎皎不知道自己的嘴唇在颤抖,不然她必定要庆幸太子不能瞧见她惨淡的神情。
张了张口又顿住,林皎皎在脑子里过了几遍,好不容易才组织好说辞:“殿下……”
“皎皎,不必说了。”
太子迎上一张雪色无双的面庞,伸手将女子鬓角垂落了的一缕发勾起,轻柔地放到她耳后。
林皎皎身子僵成了一根实心的木头,竟是纹丝不动。
她错了。
她不该犹豫那么久,应该第一时间反驳的,想了那么多反而显得自己心里有鬼。
多余的懊恼已是无用,林皎皎垂下长睫,上下眼皮一碰,泪珠儿就滚了出来,好巧不巧,落在太子放在她唇上的拇指上。
太子静静地看着那一滴泪,打着转,随之心不甘情不愿地融化,氤氲了一片湿润。
“殿下,我不敢说、我、我害怕,听说生产时可痛了,我以为要过几个月才会,我害怕到时候生不下来……”林皎皎半是真心半是假意地乱七八糟哭了一痛,反客为主,抓着太子的手不放,似乎对方是他唯一的支撑和依靠。
没了他,她便如同无枝可依的暮春白桃花,飘然落下,融到泥里。
太子一怔,勾起小娘子的下巴,泪痕斑驳,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只是比之落水后醒来那一次还是差了点意思。
三个时辰前,他深夜抽空翻看了卫三递上来的报告,积了数日,但他没有匆匆扫过,而是一字一句仔细看着。
这一揣摩,便敏锐地察觉到前后转折有些生硬,前一段只是“胃口好、吃了什么”,后几日却又加上了“许是入秋了”之类的推测,颇有些画蛇添足之感。
看来,是有什么事情需要让他先入为主,或者是希望……他不要往另一个方向猜测。
顺理成章的,那个最不可能的猜测就这样跳到了他面前。
太子之前有问过孙太医,也得到了和那小娘子口中差不多的答案,她的底子却是有亏,需得好好调养一番,否则有孕却是极难的事。
他做好了耗上几年的准备,却未曾想到有如此惊喜。
连日来与后院女子的接触让他身心俱疲,没有一个合意的却要呆在陌生的宫殿枯坐一晚,思量之下倒是叫他认清了那小娘子确是特殊的。
起码,目前他确是属意她……
乃至非她不可。
现在,太子定定地望着这张梨花带雨似的面容,哭也哭得不叫人厌恶和恶心,不会想要叫李太监将人拖出去。
只是,你为什么不愿意第一时间告诉孤?
他信她,怕是真怕。
只不过,到底怕什么就有待商榷了。
“皎皎,对于你联合严家欺瞒孤一事,孤既往不咎。你将这个孩子生下来之后,孤在长京城给你置一座宅子,给你一个新的身份,再将你纳进宫来可好?这样,你和孩子也不用受生离之苦。”
太子一边耐心地拿帕子抹去女子脸上的泪珠,一边温言哄着。
“但是,殿下,不是说好了到时候放妾离去吗?还警告妾不要生出旁的心思?”林皎皎被惊得泪都逼了回去,立时拿出了当初的约定。
当时两人说好的,她记得清清楚楚的,一个字都不敢忘,也不能忘。
太子的动作一顿,不着痕迹地收回手,有些微妙地挑眉,带了点踌躇。
林皎皎希望太子只是一时鬼迷心窍罢了,连忙趁热打铁,要将人的念头扳回来。
“殿下,您想想,宫里见过妾的人多了,到时候妾又回来,定会平生波折,为殿下添麻烦。而且,您的心病已然痊愈,后院里没轮上的承徽、昭训、奉仪等等都盼着您呢……”
林皎皎笑意盈盈地列出了几条理由,好似忠心耿耿的谏臣,内里却不耻太子此等行径,一连几日都不带重样的,颇有其父风流之范。
一朝大病得治,就肆无忌惮,百无禁忌,之前的清贵禁欲的样敢情都是皮子,谁知道里面是什么龌龊心思。
当然这些话林皎皎是万万不敢说出口的,便是觉得对方虚伪至极到恶心,也只能暗自腹诽,还得腆着脸,与他有商有量。
太子原是想给小娘子一个台阶下,却没想到被对方架了起来,一时陷入沉思,似是动摇,做着新的考量。
林皎皎借此机会悄悄地抽回手,紧张地等待着。
“皎皎,孤属意你。”
等了一盏茶的时间,林皎皎被这一句兜头砸过来,竟是吓得往后一靠,第一时间扭过脸去。
太子不明白这是个什么章程,伸手想要将人揽过来,却被一双纤纤玉手抵住了胸膛,指尖泛着白,还有轻微的颤抖。
“殿下,莫开玩笑了。妾卑贱之身,怎么敢得您这一句。”
林皎皎故作惶恐地说道,与太子料想的反应截然不同。
他一怔,不明白哪里出了岔子,不应欣喜地扑进他的怀里,怯怯地说一句“殿下,我亦心悦您”吗?
“皎皎……”
林皎皎闭了闭眼,断然打断了太子的话,她实在受不了了。
他怎么能如此轻易地说出这句话,简直是脏了“属意”这个词。
他真的知道什么叫“属意”吗?
且不说上一世,这一世一连三年不闻不问,一朝看脸便欲望横生,一旦病愈就放肆风流,这便是他的“属意”吗?
她要不起。
林皎皎抬起头,眼底是久违的不甘与愤怒,几乎要点燃一双还带着水色的眸子,由此烫到了太子的唇舌,叫他一时竟忘了下面要说什么。
“殿下,您不必如此……诱哄我。我承认,这个孩子来得突然,我是故意昧下消息,想着也许能偷偷……落了他。但现在我想通了,这个孩子就当抵了我的欺君之罪,若是我再动不好的念头,就叫我不得……”
太子钳住这嘴毒女子的下巴,冷声道:“够了。”
他再怎么猜也只到顾忌严家那一层,却是没想到她竟然动过打胎的念头,若不是他一贯对她的事上心,若是他晚来了一步,他第一个孩子怕不是会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
太子不愿再往下想,目中带伤,喃喃地又重复了一遍那两个字,缓缓松开了手。
情急之下,他用的力气大了些,两道红印子便落在了那女子的脸上,扎眼得很。
“孤……”
“殿下,妾一时糊涂,已是知错,求您宽恕。”
林皎皎头也不抬,规规矩矩地双膝跪地,额头抵着地面,像一只被折了颈的白鹤。
良久,上头才传来一句带着些微哑意的“起罢”。